第10章
“在庄稼活里用得上死人!瞎扯些什么呀!莫非夜里放在您的菜园里吓麻雀,是吧?”
“上帝保佑!你说的话多么可怕哟!”老太婆画着十字嘟囔道。
“您还想把他们放在哪里呢?再说,尸骨和坟墓都给您留下,转让只是纸上说说罢了。怎么样?行不行?您至少回答一声呀。”
老太婆又寻思起来。
“您在想什么呀,纳斯塔西娅·彼得罗夫娜?”
“老实说,我还是拿不定主意,我还是把大麻卖给您吧。”
“怎么说起大麻来了?得了吧,我要买的是死农奴,您却要把大麻塞给我!大麻是大麻,等我下次来,大麻也要。怎么样呢,纳斯塔西娅·彼得罗夫娜?”
“真的,好奇怪的货物啊,听也没有听说过!”
这时乞乞科夫已经忍无可忍了,悻悻地抓起椅子往地上一摔,还叫她见鬼去。
这位女地主非常怕鬼。
“啊哟,可别提他,去他的吧!”她尖声叫道,吓得面无人色。“就在前天夜里,我还整夜梦见那可恶的东西。就怪我临睡前,在祈祷以后用扑克牌算命,是呀,准是上帝要惩罚我才派他来的。梦见了那么个丑恶的家伙;两只角比公牛的角还长。”
“我奇怪,他们怎么不几十个成群结队地来呢。我完全是出于基督徒的一片仁爱之心想帮您哪:看您一个可怜的寡妇操心劳神,受穷受累……但愿他和您全村的人全都翘辫子才好!……”
“啊哟,你怎么出口伤人呢!”老太婆恐惧地望着他说道。
“对您有什么可讲的!说实在的,就像一条看门狗(免得说粗话)躺在干草上:自己不吃干草,也不让人家吃。我本想收购您的各种农产品,因为我也承包了公家的收购任务……”他这是撒了个谎,不过是随口说的,并没有什么深谋远虑,却获得了意料之外的成功。承包公家任务对纳斯塔西娅·彼得罗夫娜发生了强烈的影响,至少她已经几乎用央告的口气说道:
“你何必生那么大的气呢?要是我早知道你这么爱生气,我就决不会同你顶嘴了。”
“我才不生气呢!微不足道的小事嘛,我哪会为这种小事生气!”
“好吧,就这么办,我愿意按十五卢布纸币的价给你!不过你,我的大爷,要留意承包的事,如果采购黑麦,或荞麦,或面粉,或肉类,请你可别让我吃亏。”
“不会的,大妈,不会让您吃亏,”他说,同时用手掌擦着脸上像三条小溪一样淌着的汗水。他向她详细询问,她在城里有没有什么代理人,或可以受她委托全权签约并办理一切应办手续的熟人。
“当然有,大司祭基里拉神父的儿子就在厅里办事,”柯罗博奇卡说道。乞乞科夫请她写一份委托书给他,并且为了免去不必要的麻烦,还亲自执笔代为拟稿。
“好,”这时柯罗博奇卡暗自寻思:“要是他为公家收购我的面粉和家畜,那才好呢。应当好好巴结他:昨晚还剩下一点面团,就去关照菲季妮娅,叫她烤几张薄饼;最好再做一个淡的鸡蛋大馅饼,我家的下人们做起来很拿手,而且也花不了多少时间。”女主人走了出去,以便把做大馅饼的主意付诸行动,大概还要添上面包房和厨房里的一些家常食品;乞乞科夫也回到了自己过夜的客厅,想从他的木匣子里取出一些要用的纸张。客厅早就收拾过了,讲究的绒毛褥子已经拿走,长沙发前面的桌子铺上了台布。他把木匣子放在桌上,歇了一会儿,因为他感到自己浑身是汗,身上的衣服,从衬衫到长袜全都湿了。“唉,被她搞得烦死了,可恶的老太婆!”他说,略事休息以后打开了木匣子。作者相信,有些读者很好奇,他们甚至想知道小木匣子的布局和里面的结构。行,干吗不满足一下他们的好奇心呢!里面的布局是这样的:正当中是一只肥皂盒,肥皂盒后面是六七个放刮脸刀的窄窄的小格子;然后是放撒沙器[6]和墨水瓶的四方形角落,其间有一道凹槽,放的是鹅毛笔、火漆[7]和所有比较长的文具;然后是各种带盖和不带盖的格子,放比较短的东西,里面尽是拜客的名片、讣告、戏票,以及留作纪念的其他东西。这带有各种格子的上层抽屉可以整个儿地取出来,其下的空间是满满的一沓沓纸张,紧挨着的是一个藏钱的小小的秘密抽屉,可以从木匣子的旁边悄悄地抽出来。主人总是把它匆匆抽出,又马上推了进去,所以说不准里面到底有多少钱。乞乞科夫立即忙开了,他把鹅毛笔削好,就写了起来。这时女主人进来了。
“我的大爷,你的这个小抽屉真好看,”她挨在他身边坐下说道。“想必是在莫斯科买的吧?”
“是呀,是在莫斯科买的,”乞乞科夫答道,一边继续写着。
“我是知道的,莫斯科的东西都很精致。前年我的姐姐从那里给我带来一双保暖的童靴:做得好结实,到现在还能穿。哟,你这儿有好多印花纸!”她朝他的木匣子里一瞅,接着说道。的确,那儿的印花纸倒是不少。“哪怕给我一张也好哇!我什么都缺,碰到要给法院递呈文的时候,连合用的纸也没有。”
乞乞科夫向她解释,这不是那种纸,它是用来签订买卖契约,而不是写呈文的。不过为了安慰她,他把一张值五卢布的纸给了她。他写好委托书,就交给她签字,并且请她提供一份小小的农奴名单。原来女地主没有做过任何记录,也没有什么名单,而是把他们的名字几乎全都记在心里;他立刻叫她说出名字,让他记下来。有些农民的姓氏,尤其是绰号,使他不禁有点儿惊讶,所以每次听到,先是一愣,然后才动笔写。特别使他吃惊的是什么彼得·萨韦利耶夫·涅乌瓦扎伊·洗衣盆,以致他不能不说:“好长啊!”另一个人在科罗维这个名字后面紧跟着“砖头”两个字,还有一个人的名字很简单:车轮子伊凡。快要写完的时候,他用鼻子轻轻地吸了一口气,闻到了一股热腾腾的油炸食物的诱人香味。
“请赏光,”女主人说道。乞乞科夫回头一看,只见桌上已经摆下了小蘑菇、油炸包子、煎荷包蛋、乳渣饼、油炸饼、发面煎饼、带各种佐料的薄饼:拌葱花的佐料、拌罂粟籽的佐料、拌乳渣的佐料、拌小胡瓜鱼的拌料,应有尽有。
“鸡蛋大馅饼上来了!”女主人说道。
乞乞科夫走到鸡蛋大馅饼跟前,一下子就吃了一半还多,称赞它味道很好。说的也是,大馅饼本来就好吃,经过与老太婆的一番纠缠、折腾,吃起来就更觉可口了。
“发面煎饼也尝尝?”女主人说道。
乞乞科夫的回答是,把三张煎饼卷在一起,放在溶化的黄油里浸一浸,送进了嘴里,接着用餐巾擦了嘴和手。如此重复三次以后,他请女主人吩咐下去,为他套车。纳斯塔西娅·彼得罗夫娜立刻把菲季妮娅派了去,同时吩咐她再带一些热的煎饼上来。
“大妈,府上的煎饼真好吃,”乞乞科夫说道,一面伸手去拿刚刚端来的热煎饼。
“我家的煎饼是不错,”女主人说道:“糟糕的是收成不好,面粉太差劲……怎么,大爷,您急着要走?”她说,因为她看到乞乞科夫拿起了帽子,“马车还没有套好哇。”
“会套好的,大妈,会套好的。我的人套起车来很快。”
“那就拜托了,别忘了承包的事。”
“忘不了,忘不了,”乞乞科夫说,一面向外屋走去。
“猪油您要吗?”女主人跟在他身后问道。
“怎么不要?要,不过以后再说。”
“到圣诞节我就有猪油了。”
“买,买,我什么都买,猪油也买。”
“也许还需要羽毛吧。到菲力普斋期,我还有羽毛。”
“行,行,”乞乞科夫说。
“你瞧,我的大爷,你的马车还没套好呢,”当他们来到台阶上的时候,女主人说道。
“马上,马上就好。您只要告诉我,怎样走上大路。”
“怎么对你说呢?”女主人说道。“讲起来挺麻烦,岔路太多;不如派个小丫头给你,让她送你们一程。我想,在你车夫的身旁有地方给她坐吧。”
“当然有。”
“那行,我派个小丫头给你;我这小丫头认得路,不过你听着!别把她拐走了,我已经被几个商人拐走了一个。”
乞乞科夫向她保证,决不拐走孩子,于是柯罗博奇卡放下了心,她已经在关注着院子里的一切;她两眼盯着从贮藏室里搬出一木盆蜂蜜的女管家,盯着出现在大门口的一个庄稼汉,渐渐地,她全身心地投入了农家生活。可是何必花这么长的时间,絮絮不休地谈论柯罗博奇卡呢?柯罗博奇卡也好,马尼洛夫也好,农家生活或其他活动也好,全都丢开吧!生活的美妙并不在于这些:可笑转瞬间变为可悲,如果面对这一切久久伫立凝思,那么什么想法不会袭上心头呢。或许你甚至会想:得了吧,在人类自我完善的无穷阶梯上,柯罗博奇卡的位置真的就那么低下吗?在她和她的姐妹之间真的就隔着那么深的鸿沟吗,尽管那一位高不可攀地深居于贵族府第的高墙之内,有香气扑鼻的铸铁楼梯,有光彩夺目的铜器、红木家具和地毯,而她拿着一本没有看完的书在打哈欠,等待着上流社会的风趣的拜访,使她有一个舞台,可以展示才华,发表熟记在心的见解,这些见解由于时髦的风气照例会在整整一个星期里风靡全城,这些见解不涉及她的家事,以及她那由于对经营管理的无知而陷于混乱、败落的领地,而是关于法兰西正在酝酿的政治变革,关于赶时髦的天主教有什么动向。不过丢开吧,丢开吧!何必说它呢?可是为什么在不思不想、漫不经心的快乐时光,会蓦地掠过一缕奇特的思绪:笑容还没有完全在脸上消失,而你虽然还在那些人之间,却已经与众不同,脸上被另一种闪光所照亮……
“马车来了,马车来了!”乞乞科夫叫道,终于看到他的马车驶了过来。“你这个木头人,怎么磨蹭了这么久?看来你昨天喝醉了,还没有完全清醒。”
谢利凡听了一声不吭。
“再见了,大妈!怎么,您的小丫头来了吗?”
“喂,佩拉格娅,”女地主对台阶旁一个十一岁光景的小姑娘说道,她穿着土法染色的粗布连衣裙,赤着两条腿,远远望去,你会以为那是一双长筒靴,因为那两条腿沾满了冰凉的泥浆。“你去给老爷指指路。”
谢利凡帮小姑娘爬上了赶车的座位,她一只脚踩上老爷的踏脚板,把它踩脏了,这才爬了上去,挨在他身旁坐下。跟在她后面的乞乞科夫本人也跨上踏脚板,压得小马车向右边歪了过去,因为他的分量挺沉,最后总算坐好了,说:“啊,现在好啦!再见了,大妈!”——马儿动起来了。
谢利凡一路上挺严肃,而且做事很认真,他的这种表现总有个原因,不是做了错事,就是喝醉了酒。马匹都刷得出奇地干净。有一匹马的马轭,在这以前架在马脖子上时,几乎总是破的,以致从皮面子底下露出了麻絮,现在也已经仔细地缝好了。他一路上沉默寡言,只是不时地轻轻抽几下鞭子,而且没有对马儿们发表什么训词,不过那匹花斑马,当然,很想听听有教益的话语,因为这时缰绳老是懒洋洋地抓在平时爱饶舌的赶车人手里,而鞭子只不过是装装样子在马背上晃悠。可是这一回从沉闷的嘴里听到的只有单调刺耳的呵斥:“喂,喂,懒鬼!你磨蹭!磨蹭!”就再也没有下文了。连枣红马和审判官也很不满意,因为一次也没有听到“亲爱的”、“可敬的”。花斑马感到,它身上那些丰满、宽厚的地方挨了重重的几鞭子。“你瞧瞧,他有多厉害!”它自顾自地在想,轻轻地摆动着耳朵。“看来他知道该往哪儿打!不是直接往背上抽,而是专门挑嫩些的部位,不是往耳朵上抽,就是在肚子上来一下子。”
“是往右拐吗?”谢利凡向坐在他身边的小姑娘提出了这个干巴巴的问题,一面用鞭子指着碧绿清新的田野之间一条因下雨而发黑的路。
“不是,不是,我会指给你看的,”小姑娘回答道。
“怎么走呀?”当他们走得更近些的时候,谢利凡问道。
“就走这儿,”小姑娘用手一指说道。
“唉,你呀!”谢利凡说道,“这就是向右拐嘛,哪里是右,哪里是左也不知道!”
虽然天气晴朗,地上却泥泞不堪,车轮滚过,不久便沾满污泥,就像裹上了毡子,使车子的重量大为增加;何况那是黏土,特别黏糊。由于这两个原因,他们未能在中午以前走出乡间土路。要是没有小姑娘指路,连这一点也很难办到,因为土路向四面八方延伸开去,宛如被捉住的螃蟹从麻袋里倒出来,四处爬开一样,谢利凡就不得不又要多绕弯路了,虽然这并不是他的错。不久小姑娘指着远处一栋黑魆魆的房屋,说道:“那儿就是大路啦!”
“那栋房子呢?”谢利凡问。
“是小酒店,”小姑娘说。
“好啦,现在我们自己能走到了,”谢利凡说道:“你回去吧。”
他勒住马,帮她下了车,透过齿缝说道:“唉,你呀,泥腿子!”
乞乞科夫给了她一枚铜币,于是她慢慢地回家去了,因为能在赶车的座位上坐坐,已经感到心满意足。
[1]六等的讹音。
[2]库图佐夫(1745—1813),俄国名将,1812年卫国战争中的俄军统帅。
[3]希腊神话中的神,曾从天上盗取火种给人间,向人类传授了多种技艺。
[4]奥维德(公元前43—公元17),古罗马诗人,著有《变形记》。
[5]1普特等于16.38公斤。
[6]吸干纸上墨水的用品。
[7]火漆用来封瓶口、信件等,也叫封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