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 在人间 我的大学(译文名著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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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童年(4)

我伤好了以后才知道,小茨冈人在家里的地位不一般。外公对待他不像对两个儿子那样,动不动就发脾气嚷嚷。背地里谈到他时,外公眯起眼睛,摇着头说:

“伊万卡[21]是巧手金不换,这鬼东西!记住我的话:他会有出息的!”

两个舅舅对待小茨冈人也友好和气,从不像对格里戈里师父那样拿他“开心”。他俩几乎每天晚上都要使坏欺侮和恶意捉弄格里戈里,或者用火烧烫他的剪刀把儿,或者在他的座位上放一根钉尖朝上的铁钉,再不然就把不同颜色的布料摆在眼神儿很差的师父手边,让他缝成“一整匹”,为此挨外公的骂。

有一次,他俩趁他在厨房的板铺上睡午觉,用品红涂画他的脸,他起来后好一阵子模样可笑又可怕:灰白的大胡子上面只露出两圈暗淡的眼镜片,通红的长鼻子好像一条舌头耷拉下来。

他俩的坏点子层出不穷,师父总是默默忍受,不过轻轻咳几声,在拿熨斗、剪刀、钳子和顶针之前,把手指头蘸上许多唾沫。这成了他的习惯,甚至吃饭时拿刀叉,他也要把手指头舔湿,引得孩子们都笑起来。他被弄疼了的时候,那张大脸盘上就出现波浪似的皱纹,波浪把眉毛拱起来,奇怪地滑过额头,消失在秃顶上的什么地方。

我不记得外公对儿子们的把戏是什么态度,只记得外婆朝他们挥拳头,嚷道:

“不要脸的东西,两个坏蛋!”

对于小茨冈人,舅舅们也在背后讲坏话,他们恼他,笑他,说他不会干活,骂他是小偷和懒虫。

我问外婆,为什么要这样。

外婆像平时一样,很乐意给我讲清道理:

“你没看见,他俩将来都要自己开染坊,两个人都想要万纽什卡[22],所以互相讲他的坏话,说他干活很糟糕!他们是在撒谎,耍滑头。他们还怕万纽什卡跟外公留下来,不去他们那儿,外公脾气古怪,说不定会跟伊万卡开第三家染坊。这对舅舅们没有好处,明白了吗?”

她轻轻笑起来:

“他们一直在耍滑头,真可笑!外公看破了这些鬼花样,就故意逗弄雅沙和米沙[23],他说:‘我要给伊万买张免役证,免得他被抓去当兵,我自己需要他!’他俩很生气,不愿意这样,可又舍不得花钱,——免役证可贵着呢!”

现在我又跟外婆住在一起,就像坐轮船时那样了。每晚睡觉前她都给我讲童话故事,讲她自己的生活,那也像童话一般的生活。有时候提起家务事,说到儿子要分家、外公要给自己买房子,她总是不相干似的笑笑,就像一个站在远处的邻居,而不是这里的二当家。

听外婆说,小茨冈人是个弃儿;那年初春,在一个阴雨夜,从大门口的长凳子上捡回来的。

“他躺在那儿,裹在围裙里,”外婆若有所思地、神秘地说,“有气没声地哭着,都冻僵了。”

“为什么人家要丢掉小孩?”

“母亲没有奶水,喂不活,打听到哪家有孩子生下来不久就死了,她就把自己的孩子偷偷送过去。”

外婆沉默了一会,抓抓头,望着天花板叹了口气,接着说下去:

“都因为穷啊,阿廖沙;有时候穷得都说不出口!有道是没出嫁的姑娘生不得娃,丢人呗!外公本来要把万纽什卡送警察局,我劝他别送,自己留下来,这是上帝给我们的,给我们这些死了孩子的人家的。我生过十八个孩子,都活下来的话,能住满一条街,就是十八户人家啊!你瞧,我十四岁出嫁,十五岁就生孩子,可是上帝看中了我的骨肉,一个接一个把我的孩儿带去当天使了。我又是心疼,又是高兴!”

她只穿一件衬衫坐在床沿上,身上披满了乌黑的头发,毛茸茸的好大块头,就像不久前那个塞尔加奇大胡子守林人牵到院子里来的狗熊一样。她在雪白干净的胸口上画着十字,轻轻笑着,身体两边摇晃:

“上帝把好的带走了,把坏的留给了我。见到伊万卡我很欢喜,我就是疼爱你们这些小家伙!后来我们收留了他,给他施了洗礼,他活下来了,长得不错。起先我叫他‘夹克’[24],他嘴里会发出特别的嗡嗡声,活像甲虫那样,嗡嗡叫着满屋子乱爬。你要喜欢他,他是个实心眼的人。”

我确实喜欢伊万,他时常让我惊奇得说不出话来。

每每在星期六,外公把一周来犯了过失的孩子都抽了一遍,自己到教堂去做彻夜祈祷,这时候厨房里就开始了一种妙不可言的有趣生活:小茨冈人从炉子里捉出几只黑蟑螂,很快用线结成一副挽具,用纸剪成雪橇;这辆四匹黑马拉的雪橇,就在刮得精光的黄色桌面上乱跑起来。伊万拿一根细松明驱赶着,起劲地尖叫:

“开车去接大主教喽!”

他在一只蟑螂背上贴个小纸条,赶着它去追雪橇,还解释说:

“忘了一口袋东西。修道士背着口袋追上去!”

他又用线捆住一只蟑螂的脚;这虫子一边爬一边磕头,万卡拍手叫道:

“教堂执事从酒馆里出来了,他要去做晚祷了!”

他让大家看小耗子表演,它们听他的口令直立起来,用后脚走路,拖着长长的尾巴,可笑地眨巴着黑珠子似的滴溜乱转的小眼睛。他宝贝这些小耗子,把它们揣在怀里,衔着糖块喂它们,亲吻它们。他要人相信:

“耗子是聪明的动物,它跟人亲热,家神很喜欢它!谁喂养耗子,家神爷爷就对谁好……”

他会用纸牌和钱变戏法,嚷起来比所有的孩子都起劲,简直就跟他们没有什么两样。有一次,孩子们和他玩纸牌,一连几次让他当了“傻瓜”,他很伤心,委屈地撅起嘴巴不玩了,后来他嗤着鼻子向我抱怨说:

“我知道他们是串通好的!他们挤眉弄眼,在桌子底下互相递牌。这算什么玩牌?捣鬼蒙人我也会……”

他十九岁,比我们四个人加起来还大。

最使我难忘的是他在节日晚上的表现。每逢这种时候,外公和米哈伊尔舅舅出门去做客了,鬈发乱蓬蓬的雅科夫舅舅带着吉他来到厨房里,外婆摆上茶和许多点心,还有盛在绿玻璃瓶里的伏特加酒,那瓶子底上铸着精美的红花图案;小茨冈人穿着过节的衣服,陀螺似的转来转去;师父轻手轻脚侧着身子走进来,黑黑的眼镜片上闪着亮光;还有麻脸通红的保姆叶夫根尼娅,胖得像个坛子,眼睛很机灵,嗓门大得像喇叭;有时候到场的,还有圣母安息教堂那位毛头毛脸的执事,和一些黑乎乎、滑溜溜就像狗鱼和鳕鱼似的人。

大伙吃喝得很多,一边吃一边喘着粗气;孩子们都分到糖果,每人还有一小杯甜甜的果子露酒。一种热烈而奇特的快乐情绪就像火焰一样渐渐地燃烧起来。

雅科夫舅舅给他心爱的吉他调弦,定好音后,总是老一套地说:

“好了,诸位先生,现在我开始!”

他把鬈发一甩,身子朝吉他弯去,脖子伸得像一只鹅,他那无忧无虑的圆脸上露出昏昏欲睡的表情,难以捉摸的灵活的眼睛在一片油腻的雾气中失掉了光泽。他轻轻拨动琴弦,弹着一支激动人心的曲子,使你禁不住想霍地站立起来。

他的音乐令人处在紧张寂静的气氛里,就像一条湍急的小溪从远方流来,渗过地板和墙壁,激荡着你的心,使你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又惆怅又不安的感觉。听着这种音乐,你会怜悯所有的人,也怜悯你自己,大人似乎也变成了孩子。全场的人都坐着不动,默默无言陷入了沉思。

米哈伊尔的萨沙神情特别紧张,他老是把身体探向舅舅那边,张大嘴巴望着吉他,嘴唇上挂着一条口水。有时他听出神了,从椅子上栽下来,两手撑到地上,这时他就干脆坐在那儿不起来,眼睛直愣愣瞪得老大。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迷住了;只有茶炊在低吟着,但不妨碍人们倾听哀怨的吉他声。两个正方形小窗户朝着外面黑暗的秋夜,不时有人在窗上轻轻地叩击着。桌子上点着两支矛头似的尖尖的脂油蜡烛,黄色的烛焰摇摇曳曳。

雅科夫舅舅的样子越来越僵硬,他仿佛咬紧牙关睡着了,只有他的双手是活跃的:右手指头弯曲,在黑黑的声孔上令人眼花缭乱地颤动,就像小鸟在扑翅挣扎;左手的指头在指板上飞快地上下移动着。

每次喝过酒,他总爱用他那带着哨音的难听嗓子,咬牙切齿地唱一首老是唱不完的歌:

雅科夫要是一条狗,

他从早到晚不停地吼:

啊呀呀,我无聊!

啊呀呀,我发愁!

一个修女上街了;

老鸹子站在篱笆梢。

啊呀呀,我无聊!

炉炕后面蛐蛐儿叫,

蟑螂乱钻又乱跑。

啊呀呀,我无聊!

叫花子晒出包脚布,

要饭的就来把它偷!

啊呀呀,我无聊!

啊呀呀,我发愁!

这首歌让我受不了,每当舅舅唱到叫花子的地方,我就再也忍不住伤心大哭起来。

小茨冈人和大家一样注意听曲子,他把手指头插进他那成团的黑头发里,眼睛盯着墙角,鼻子里不时发出呼哧声。有时候他突然大声抱怨说:

“唉,我要是有个好嗓子,天哪,就听我唱吧!”

外婆叹气道:

“够了,雅沙,别揪人心了!万尼亚特卡[25],你来跳个舞吧……”

对外婆的请求,他们不是每次都立刻照办,但有的时候,吉他手突然用手掌一捂琴弦,攥紧拳头向外使劲一甩,像把什么无声无形的东西从身上甩到了地上,然后豪迈地大声说:

“叫忧愁烦恼统统滚开吧!万卡,上场!”

小茨冈人整整装,拉拉黄衬衫,小心翼翼地,像怕踩着钉子似的,走到了厨房中央。他那黝黑的脸颊涨得通红,一边腼腆地笑着,请求道:

“拍子要快些,雅科夫·瓦西里奇!”

吉他发疯似的奏起来,靴跟发出细碎的敲击声,桌上和橱柜里碗碟震得叮当乱响,小茨冈人像一团烈火在厨房当中燃烧,他张开双臂,暗移舞步,宛如老鹰展翅翱翔;他一声尖叫,蹲向地面,好像金色雨燕上下翻飞;绸衬衫的闪光照亮了周围的一切,那绸衣在颤抖,在流动,仿佛被烈火熔化了。

小茨冈人不知疲倦、不顾一切地跳着,看样子,要是打开屋门放他出去,他会跳上大街,舞遍全城,说不定会跳到哪儿去……

“横里走!”雅科夫舅舅一边跺脚,一边喊。

他打了一声尖厉的口哨,用刺耳的嗓门喊出两句顺口溜:

嗨!要不是心疼树皮鞋子,

我早就撇下了老婆孩子!

站在桌边的人也情不自禁地晃动起来,也不时地大喊和尖叫,就像被火烧着了似的。大胡子师父拍着他那秃脑壳,嘴里不知在咕噜些什么。有一回,他向我弯下身来,柔软的胡须盖住了我的肩膀,他凑在我耳朵上,像对大人那样跟我说话:

“列克谢·马克西梅奇,要是你父亲活着上这儿来,他也能烧起一把火!他是个快活的汉子,会逗人开心。你还记得他吗?”

“不。”

“怎么?从前他和你外婆跳舞……你等一等!”

他站起来,个子很高,样子很疲惫,好像一幅圣像,他朝外婆鞠了一躬,声音非常浑厚地请求她道:

“阿库林娜·伊万诺夫娜,赏个光跳一圈!就像从前跟马克西姆·萨瓦捷耶夫跳那样。让我们开开心吧!”

“你怎么啦,亲爱的,你怎么啦,先生,格里戈里·伊万内奇?”外婆笑笑,往后缩了缩说。“我跳什么舞呀!只能让人笑话……”

大伙开始求她,她突然像年轻人那样站了起来,理理裙子,挺直腰板,把沉甸甸的脑袋向上一扬,在厨房里踏开了舞步,一边嚷道:

“让你们笑,笑个够吧!喂,雅沙,换个曲子!”

舅舅抬起身子,整个儿挺直了,闭上眼睛,放慢了吉他的节奏。小茨冈人停顿了一下,又跳到外婆跟前,踏着蹲步围绕她打转转,外婆张开手臂,在地板上无声地滑行,仿佛飘浮在空中似的,她扬起眉毛,一双黑眼睛望着老远的什么地方。我觉得她样子滑稽,就扑哧一笑,师父伸出指头狠狠点了我一下,所有的大人都不满意地望望我。

“伊万,你别蹦了!”师父笑着说。小茨冈人乖乖跳到一边,坐到门槛上,这时保姆叶夫根尼娅提了提嗓子,用悦耳的低音唱了起来:

整个礼拜到周六,

姑娘只把花边绣,

干活真是累死人,

唉,差点没把小命丢!

外婆不是在跳舞,倒像在讲什么故事。她轻轻地走来,摇摇摆摆,若有所思,手搭在眼睛上面四下张望;她那高大的身躯犹豫不决地晃悠着,脚步在小心地探着路。她站住了,像是意外受了惊吓,脸上一颤,皱了皱眉,但马上就慈祥可亲地笑逐颜开。随后她闪到了一旁,给什么人让路,又用手推开什么人,垂下头来屏息倾听,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快乐。忽然,她一下子离开了原地,旋风似的狂舞起来,整个人显得更匀称、更高大,你的眼睛就再也离不开她。此刻她奇妙地回到了青春时代,变得多么美丽、奔放而可爱啊!

保姆叶夫根尼娅吹喇叭似的唱着:

礼拜天午祷刚做完,

跳舞直跳到大老晚,

姑娘是最后回的家,

唉,快活的日子实在短!

外婆跳完了,回到茶炊旁自己的位子上。大伙都来夸她,而她一边整理着头发,一边说:

“你们得了!你们没见过真正的跳舞好手。过去我们巴拉赫诺有一位姑娘,我不记得是谁家的,叫什么名字,人家看她跳舞,都会高兴得流泪!有时你看她一眼,就像过节那么欢喜,别的什么都不需要了!我还忌妒过她呢,真是罪过!”

“歌手和善舞者是世界上最棒的人!”保姆叶夫根尼娅一本正经地说,她又开始唱关于大卫王的什么歌。这时雅科夫舅舅搂着小茨冈人,对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