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童年(2)
吃晚饭时,他们请她喝伏特加,给我吃西瓜和甜瓜。这是偷偷给的,因为船上有个人不准别人吃瓜果,他会把瓜果抢过去扔进河里。这个人穿的衣服像岗警,也是带铜扣子的,他总是喝得醉醺醺的,人家都躲着他。
母亲很少到甲板上来,她撇开我们独自待着。她一直不说话。她那高大匀称的身躯,阴沉铁青的脸孔,王冠似的重重盘在头上的发辫——她整个人显得坚强有力——现在回忆起来,仿佛都笼罩在一团雾气或透明的云彩里,那双跟外婆一样很大的灰色眼睛,远远从这团云雾中冷冷地直视着前方。
有一次她严厉地说:
“娘,人家笑话你们!”
“随他们去!”外婆毫不在乎地说,“让他们去笑,笑个够吧!”
我还记得,外婆看到尼日尼城时,高兴得像个孩子。她拉住我的手,把我推到船边,大声嚷道:
“看哪,看哪,多么好啊!老天爷,那就是尼日尼!看看它,真是神仙住的地方!你看那些教堂,就像在天上飞呢!”
她央求我母亲,差点没哭出来:
“瓦留莎,你看看吧,好不好?也许你把这地方忘了!你就高兴高兴吧!”
母亲苦笑了一下。
轮船停泊在这座美丽城市对面的河心里,河上挤满了大小船只,竖着好几百根尖尖的桅杆。一条大舢板载着许多人划到轮船边,用钩杆搭住放下来的跳板,舢板上的人一个接一个登上甲板。快步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干瘦小老头,穿着长长的黑衣服,长着赤金色的大胡子、鹰钩鼻和一对绿色的小眼睛。
“爹!”母亲用粗大的嗓门叫了一声,就向他扑过去,他搂住她的头,用通红的小手急忙抚摸她的脸,尖声喊道:
“怎么啦,傻丫头?啊!这就对了……唉,你们呀……”
外婆像陀螺似的团团转,她好像一下子把所有的人都拥抱过、亲吻过了。她把我推到大伙面前,匆忙地说:
“喂,快点!这是米哈伊洛[6]舅舅,这是雅科夫舅舅……纳塔利娅舅妈,这两个是表哥,都叫萨沙,还有表姐卡捷琳娜,都是咱们一家的,看看有多少人!”
外公问她:
“你身体好吗,孩子他娘?”
他们亲吻了三下。
外公把我从人堆里拽出来,摸着我的头问道:
“你是谁家的小孩呀?”
“阿斯特拉罕上来的,船舱里跑出来……”
“他说什么?”外公问我母亲,没等她回答,就推开我说:
“颧骨像他爹……都下船吧!”
我们这群人上了岸,顺着一道铺有大卵石的斜坡往上走,两边高高的陡坡上,野草枯黄,都被人踩平了。
外公和母亲走在最前面。他个头只到她的肩膀,迈着碎步走得很快,母亲居高临下地看他,身子仿佛在空中飘移。跟在他们后边的是两个舅舅:黑头发梳得溜光、像外公一样干瘦的米哈伊尔和浅色鬈头发的雅科夫;还有几个穿鲜艳衣服的胖女人和六个小孩,这些孩子都比我大,都很斯文。我和外婆还有小个子舅妈纳塔利娅一块儿走着。苍白脸、蓝眼睛的舅妈挺着老大的肚子,走走停停,气喘吁吁地小声说:
“哎哟,我走不动了!”
“干吗把你也拖来了?”外婆生气地嘟哝道。“一家子都是糊涂虫!”
这些大人和小孩我都不喜欢,我感到自己在他们中间是外人,就连外婆也黯然失色,显得疏远了。
我特别不喜欢外公,在他身上马上感到了敌意,于是我就特别注意他,对他提心吊胆又怀着好奇。
斜坡走到了尽头。紧靠右边另一个陡坡的地方,是一条大街的街口,这里有一幢低矮的平房,墙壁涂成肮脏的粉红色,房顶压得很低,窗户突在外面。房子外观显得很大,到了里面,走进那些昏暗的小房间,便觉得拥挤了。这儿的情景就像一艘轮船刚靠码头,到处是怒气冲冲、忙忙碌碌的人,小孩子像偷嘴的麻雀成群乱窜,到处都有一股从未闻过的刺鼻的气味。
我来到院子里。院子也使人不舒服,这儿挂满了大匹大匹的湿布,到处摆着大木桶,装着五颜六色的稠稠的浆水,里面泡的也是湿布。院角有一间快要倒塌的矮屋,那里面的火炉木柴烧得正旺,什么东西煮开了,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有个看不见的人在大声说着很奇怪的话:
“紫檀——洋红——矾……”
二
一种浑厚的、五光十色的、难以言状的奇异生活就此开始,并且以飞快的速度向前奔流。回想起来,它像是一位善良而极诚实的天才娓娓道来的可怕童话。今天重提旧事,有时连我自己也难以置信,竟然真的会发生那样的事,有许多事情我还想分辩一下,还想否认,因为在那“一家子糊涂虫”的阴暗生活里,残忍的行为实在太司空见惯了。
然而真理毕竟高于怜悯,何况我也并非在讲述我自己,而是在讲述那个充满可怕景象的令人窒息的狭小天地,普通俄国人曾经并且至今仍然生活在其中。
在外公家里,人人之间都弥漫着剧烈的敌意。这种相互仇恨不但毒害着成年人,就连孩子也起劲地参与其事。后来听外婆告诉我,母亲回娘家那几天,正赶上她的两个弟弟坚决要求父亲分家。她的意外归来,更增强和激化了他们的分家愿望。他们怕我母亲来讨还她的陪嫁钱,那本是给她准备的,因为她违背了外公的意旨嫁人“私奔”,被外公扣了下来。舅舅们认为,这笔嫁妆理应由他们平分。而且他俩早已吵得不可开交:该谁在城里开作坊,该谁到奥卡河对岸的库纳维诺镇去。
我们到家没几天,在厨房里吃中饭时,就爆发了一场争吵。舅舅们突然站起来,把身体探过饭桌,开始对外公大吼大叫,他们像狗那样哀哀地龇着牙齿,身子乱摇乱抖。外公拿汤匙敲打桌面,满脸通红,扯起公鸡嗓子高喊道:
“让你们全都去讨饭!”
外婆痛苦得把脸都抽歪了,她说:
“他爹,都分给他们吧,你也落得个清静,分了吧!”
“闭嘴,都是你惯坏的!”外公喊道,两眼闪闪放光。真奇怪,他这么瘦小的个头,喊叫起来竟能声震屋瓦。
母亲从桌边站起来,缓步走到窗口,转过身背朝着大家。
米哈伊尔舅舅突然挥手照弟弟脸上打了一拳,弟弟大吼一声,把他扭住,两人在地板上滚打起来,嘴里又是哼又是骂,哧哧地喘着气。
孩子们吓哭了;怀孕的纳塔利娅舅妈拼命叫起来,被我母亲搂抱着拉走了;麻脸保姆叶夫根尼娅把孩子们赶出厨房;椅子倒在地上;宽肩膀的年轻徒工,叫做“小茨冈人[7]”的,骑在了米哈伊尔舅舅的背上;秃顶、大胡子、戴黑眼镜的格里戈里·伊万诺维奇师父,不慌不忙用毛巾把舅舅的手捆了起来。
舅舅伸长着脖子,他那稀稀拉拉的黑胡子在地板上蹭来蹭去,嘴里发出可怕的哧哧喘息声。外公绕着桌子快步疾走,一边痛苦地大叫:
“亲兄弟,啊!亲骨肉!唉,你们呀……”
吵架一开始,我就吓得蹿到炉炕上,我在那儿又害怕又惊奇地看到,外婆从铜脸盆里蘸水替雅科夫舅舅擦洗脸上打出来的血。舅舅边哭边跺脚,外婆沉痛地说:
“该死的野种,都昏了头啦!”
外公把撕破的衬衫向肩膀上拉,冲着她吼道:
“老妖婆,你干吗下出这帮野兽来?”
雅科夫舅舅走后,外婆跑到角落里呼天抢地地痛哭:
“圣母啊,让我的孩子们神志清醒吧!”
外公侧身站在她面前,望着桌上打翻的东西淌满的水,低声说:
“他娘,你看着他们点儿,不然他们会折磨瓦尔瓦拉的,恐怕……”
“够了,上帝保佑你!把衬衫脱下来,我替你缝一下……”
她用手掌紧紧捧住外公的头,吻了吻他的前额,他——小个子的他站在她面前——就把脸杵到她的肩膀上。
“他娘,看样子得分家了……”
“他爹,得分,得分!”
他们说了很久的话,起先和和气气的,后来外公用脚蹭着地板,好像快要斗架的公鸡,他伸出手指头吓唬外婆,用挺大的声音悄悄说:
“我知道你更疼他们!可是你的米什卡[8]是个小滑头,雅什卡[9]是共济会分子!他们会把我的家财喝光败光的……”
我在炉炕上翻身,不小心碰掉了熨斗,它顺着炉炕的梯子咚咚滚下去,扑通一声掉进了脏水盆里。外公蹦到梯子上,把我拖下来盯住我的脸瞧,就像头一回见到我似的。
“谁让你到炉炕上去的?是你娘吗?”
“我自己上去的。”
“扯谎。”
“不,是我自己。刚才我害怕了。”
他在我额头上轻轻一敲,把我推开了。
“跟他爹一模一样!滚吧……”
我高兴地跑出了厨房。我清清楚楚地看出,外公那聪明机警的绿眼睛老是在盯着我,我害怕他。记得我总想避开这一对火辣辣的眼睛。我觉得外公这个人很凶。他跟谁说话都爱嘲笑人,欺负人,挑逗人,惹所有的人生气。
“唉,你们呀!”他常常发出感叹,把“呀”这个音拖得很长,这声音总让我有一种无聊和发冷的感觉。
到了休息时间,也就是喝晚茶的时候,外公、舅舅和伙计们从作坊来到厨房,他们的样子很累,手被紫檀染红了,让矾灼伤了,头发上扎着带子,一个个活像厨房角落里那些黑糊糊的圣像。在这危险的时刻,外公坐到了我的对面,他跟我说话的次数比跟别的孙儿们多,这引起了他们的羡慕。外公长得匀称秀气,尖尖瘦瘦。他那件丝线缝的小领口坎肩已经穿旧了,磨破了,印花布衬衫皱巴巴的,裤子膝盖上补着大块补丁,即使是这样,他的衣着仍然显得比穿着西装上衣和衬胸、脖子上围着三角绸巾的两个儿子干净和漂亮。
到外公家才几天,他就强迫我学祈祷。其他孩子都比我年长,已经在跟圣母安息教堂的执事学认字了,从家里的窗口就能看见那座教堂的金顶。
负责教我的是文静胆小的纳塔利娅舅妈,她是个长着娃娃脸的女人,眼睛晶莹透亮,仿佛从里面可以看见她脑后的一切。
我喜欢目不转睛地盯住她的眼睛看,她就把眼睛眯缝起来,脑袋转来转去,细声细气,几乎像说悄悄话似的求我:
“好,请你说:‘我们在天上的父……’”
要是我问:“什么叫做‘雅科热[10]’?”她就胆小地朝四下里看看,劝我:
“你别问了,越问越糊涂!你就简单地跟我说:‘我们在天上的父’……说呀!”
我心里不踏实:为什么越问越糊涂呢?“雅科热”这几个字的意思弄不明白,我就想方设法故意把它们念错:
“‘雅科夫热[11]’,‘雅夫科热[12]’……”
脸色苍白、仿佛身体正在融化的舅妈,用她那老是断断续续的声音耐心地纠正我:
“不对,你就简单地说:‘雅科热’……”
可是她自己,还有她说的这些话,全都并不简单。这让我很恼火,妨碍了我记熟祈祷文。
有一天外公问我:
“阿廖什卡[13],今天干什么了?贪玩了!看你额头上的疙瘩就知道。赚了个疙瘩可不算聪明!主祷文背熟了吗?”
舅妈轻声说:
“他记性不好。”
外公嘿嘿一笑,快活地扬起他那红眉毛。
“既然这样,那就该掴一顿!”
他又问我:
“你爹掴过你吗?”
我不懂他说的是什么,答不上来,母亲在一旁说:
“没有,马克西姆不打他,也不准我打。”
“这是为什么?”
“他说,靠打是教不好孩子的。”
“他整个儿一大傻瓜,这个死鬼马克西姆,上帝饶恕吧!”他生气地、一字一板地说出了这句话。
他的话使我不高兴。他看出来了。
“你干吗撅着嘴?瞧你这样子……”
他抹了抹泛着银灰色的红头发,又说:
“为了顶针的事,星期六我要把萨什卡[14]抽一顿。”
“什么叫‘抽’呀?”我问。
大家都笑起来,外公说:
“等着吧,你会看到的……”
我背地里琢磨:“抽”就是把要染的衣服拆掉线[15],而“掴”和“打”显然是一回事。打马,打狗,打猫;在阿斯特拉罕岗警打波斯人,这是我亲眼看到的。可是我从没见过人家这样打小孩,虽然这儿的舅舅常给自己的孩子吃栗暴,有时在额上,有时在后脑勺,孩子们却满不在乎,搔搔打疼的地方就完了。有好几次我问他们:
“疼吗?”
他们总是勇敢地回答:
“不疼,一点儿也不疼!”
我知道顶针那件事,闹得真够热闹的。常常在傍晚,就是喝完茶到晚饭前的那个时间,舅舅们和格里戈里师父一起,把染好的一块块布料拼缝成“一整匹”,然后别上硬纸标签。那天米哈伊尔舅舅想跟视力很差的格里戈里开个玩笑,就叫九岁的侄儿用蜡烛把师父的顶针烧红。萨沙把顶针夹在烛花钳子上烧得滚烫,偷偷放在格里戈里的手边,自己躲到炉子背后去了。碰巧这时候外公来了,他坐下干活,把手指头伸进了那只烧得红红的顶针里。
我记得,我听见了吵闹声,就跑进厨房里,只见外公用烧伤的手指头捏住耳朵,可笑地又跳又叫:
“是谁干的?你们这帮异教徒!”
米哈伊尔舅舅俯在桌子上面,伸出一根指头拨动那枚顶针,对它吹着气。格里戈里师父不动声色缝他的布,影子在他老大的秃头上跳动着。雅科夫舅舅跑来了,躲到炉炕的角落里偷笑。外婆在擦板上擦着生马铃薯。
“这是雅科夫的萨什卡干的!”米哈伊尔舅舅突然说了一句。
“胡说!”雅科夫从炉子后面跳出来喊道。
他儿子在炉炕的一角哭叫起来:
“爸爸,别信他。就是他教我干的!”
两个舅舅开始吵架。外公马上就消了气,拿些擦碎的马铃薯敷在手指上,拉着我不声不响地走了。
大伙都说是米哈伊尔舅舅的错,所以在喝茶的时候我自然要问:要不要掴他和抽他?
“要吧,”外公嘟哝了一声,瞟了我一眼。
米哈伊尔舅舅一拍桌子,对我母亲喝道:
“瓦尔瓦拉,管好你的狗崽子,不然我拧掉他的脑袋!”
母亲说:
“你试试看,敢碰一下……”
大伙都不作声了。
母亲很会说这种简短的话,好像三言两语就能把别人推开和扔得老远,使他们变得微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