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草莓泉(1)
八月初往往出现一种酷暑难当的天气。在这种季节,从十二点到下午三点,就是最果断、最着迷的人也不敢出门去打猎,而最忠实的狗也“舔起猎人的马刺”来了,就是说,它紧跟在主人的后边,痛苦地眯着眼睛,把舌头伸得老长,对于主人的斥骂,只是低三下四地摇着尾巴,脸上露出尴尬的神色,可是一步也不肯往前跑。有一次,我正是在这样的日子出去打猎。我真想找个阴凉的地方,哪怕躺一会儿也好,然而我一直抑制着这种念头。我那不知疲倦的狗一直在灌木丛里寻搜着,虽然它自己也明白,这种狂热的行动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令人窒息的燠热终于使我不得不考虑保存最后一点体力。我勉强一步一步拖到我们宽厚的读者已经熟悉的那条伊斯塔河边,走下陡坡,踏着潮湿的黄沙,走向遐迩闻名的“草莓泉”。这股泉水从河岸上的一道裂罅中涌出,那裂罅逐渐变成了虽然狭小却很幽深的峡谷,在二十步之外的地方喁喁絮语着,欢快地注入河道。峡谷的两边陡坡上长着丛丛橡树,泉水周围是一片苍翠欲滴的天鹅绒般的芳草地,阳光几乎从未照临它那清凉的银白色泉水。我走到泉水旁,草地上放着一把桦树皮做的勺子,这是一个过路的庄稼汉留在这里让众人使用的。我喝足了泉水,躺在阴影里,往四下里扫了一眼。泉水注入河中,在那里形成一个河湾,水面终年荡漾着一圈圈细细的波纹,河湾上背对着我坐着两个老头儿。一个身材高大,体格强壮,穿着一件干净的墨绿色长衣,戴着绒毛便帽,在那里钓鱼;另一个,瘦瘦小小的,穿着一件打补丁的棉毛混纺短外衣,没戴帽子,膝头上捧着一罐鱼饵,不时用手捋捋白发苍苍的脑袋,仿佛这样可以躲开太阳的照射。我凝神仔细端详了他一会儿,认出他就是舒米希诺村的斯捷普什卡。请允许我把这个人物介绍给读者。
离我的村子几俄里的地方有一个大村落叫舒米希诺,村里有一座石砌的教堂,是为纪念圣科兹玛和圣达米安而建造的。从前,教堂对面有一座雄伟的地主庄院,极为气派,它的周围有各种附属建筑物、杂用房屋、作坊、马厩、防霜棚、马车库、澡堂、临时厨房、招待客人和管理人员居住的厢房、温室、公用的秋千和其他多少有点用处的房屋。这座庄院里住着一家富裕的地主,日子过得顺顺当当,突然,有一天早晨,整个这些财富被一场大火烧成了废墟。老爷们搬到别处去住。庄院就此荒废了。广阔的瓦砾场变成了菜园,到处堆积着砖头,那是从前宅基的遗迹。他们利用没有烧掉的原木草草搭成一间小茅屋,十年前为了建造一座哥特式楼阁而买来的船板做屋顶,让园丁米特罗凡带着他的妻子和七个孩子住在里面。他们命令米特罗凡必须供应住在一百五十俄里外的主人新鲜蔬菜,阿克西妮亚则负责照管一头蒂罗尔种母牛,这头母牛是花大价钱从莫斯科买来的,可惜已经彻底丧失了生殖能力,因此,买来以后就没有产过牛奶。一只灰色有冠公鸭,是“老爷家”唯一一只家禽,也交给她喂养;孩子们由于年幼,没有规定任何职责,可是这么一来,就难保他们不变成十足的懒汉。我曾在这个园丁家里住过一两夜。我还顺便向他要过几次黄瓜,不知为什么,这些黄瓜即使在夏天也长得很大,味淡而苦,皮黄而厚。我在他家里第一次见到斯捷普什卡。除了米特罗凡一家和寄住在一个士兵的独眼老婆小屋里的又老又聋的教会长老格拉西姆外,地主家已没有一个家仆留在舒米希诺村了,因为我要介绍给读者的这个斯捷普什卡并不是听差,更不是家仆。
任何人,无论如何在社会上总有一定的身份,多少有些社会关系;任何一个家仆不是拿工钱,至少也有一份所谓的“口粮”,而斯捷普什卡根本没有任何固定的收入,跟谁也不沾亲,谁也不知道他的存在。这个人甚至没有来历,没有人谈论他,连人口调查也未必把他统计进去。有人在暗地里传说,他从前是某某人的侍仆,但他是谁,从哪里来,是谁的儿子,怎么成了舒米希诺村的居民,那件不知从何年何月起就穿在他身上的棉毛混纺短外衣是哪里来的,他住在哪儿,靠什么生活,这一切决没有人有丝毫的了解,而且,说实话,也没有人对此感兴趣。只有了解所有家仆四代家谱的特罗菲梅奇老爷爷有一次说过,他记得已故的老爷阿列克谢·罗曼内奇旅长远征回来时,曾用载行李的大车带回来一个土耳其女人,她是斯捷潘的亲戚。在节日里,在按照俄国旧俗向民众布施,并用荞麦馅饼和伏特加款待穷人的节日里——甚至在这样的日子,斯捷普什卡也不到摆好的桌子和酒桶前面去,不向人鞠躬,不吻老爷的手,不在老爷的注视下为老爷的健康干上一杯由管家的胖手斟满的酒;除非有一个好心人从他身旁走过,把一块没有吃完的馅饼送给这个可怜人。在复活节,人们也同他接吻祝贺基督复活,但他从不卷起油污斑斑的袖子,从后面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蛋,喘着气,眨巴着眼睛,把它献给少主人甚或太太本人。夏天他住在鸡棚后面的储藏室,冬天住在澡堂的更衣室,严寒时便在干草棚里过夜。人们都见惯了他,有时甚至踹他一脚,但是谁也不和他搭讪,而他自己似乎有生以来就没有开过口。火灾之后,这个被社会抛弃的人栖身于,或者像奥廖尔人所说的,“落脚”在园丁米特罗凡家里。园丁没有理睬他,没有对他说“在我这儿住下吧”,可也没有赶他走。其实,斯捷普什卡也没有住在园丁家里,而在菜园里栖身。他一举一动都悄无声息,打喷嚏和咳嗽都战战兢兢地用手捂住嘴巴;他一直像蚂蚁似的悄悄忙碌着;这一切都是为了填饱肚子,仅仅为了填饱肚子。这也难怪,他要不是从早到晚为自己的食物操心,我这斯捷普什卡早就饿死了。早上还不知道晚上用什么果腹,这实在是够悲惨的!斯捷普什卡有时坐在篱笆下面啃萝卜或者嚼胡萝卜,要么就是悄悄地剥下沾满泥土的大白菜叶子;一会儿呼哧呼哧地不知把一桶水提到哪里去;一会儿在瓦罐底下升起火来,从怀里掏出几块黑糊糊的东西放到瓦罐里;一会儿在储藏室里用一块木头敲打着,钉上钉子,做一个放面包的小架子。他做这一切时都是不声不响的,仿佛是暗地里偷偷做的:你朝他看一眼,他马上躲起来。有时他突然两三天不见人影,他的消失自然没有人注意……可是你一看,他又在那儿了,又在篱笆旁悄悄地把劈柴放进三脚架下的火堆里。他的脸小小的,一对小眼睛黄黄的,头发垂到眉毛上,鼻子尖尖的,耳朵却很大,有点透明,像蝙蝠一样,胡子似乎是两个礼拜前剃的,总是那么长,从未见过留得长些或剪得短些。我在伊斯塔河边遇到的就是这个斯捷普什卡,跟他在一起的还有一个老头儿。
我走到他们跟前,打了招呼,便在他们旁边坐下。我认出了斯捷普什卡的同伴,他也是我的熟人:他是彼得·伊里奇伯爵家已获得自由的农奴米哈伊洛·萨维里耶夫,人家叫他杜曼[1]。他住在一个患肺病的博尔霍夫市民、客栈老板家里,我常在那家客栈借宿。从奥廖尔大道经过的年轻官吏和某些闲人(埋进条纹羽绒褥子里的商人顾不上这些)至今还可以看到离三一村不远的大路旁耸立着一座巨大的木头两层楼房,它已经完全荒废,屋顶坍塌,朝大路的窗户也都钉死。在阳光灿烂的正午,你无法想象比这座废墟更凄凉的景象了。从前这里住着彼得·伊里奇伯爵,他是旧时一位家财万贯的达官贵人,以好客闻名。全省的人常常聚集到他家里,在乡村乐队震耳欲聋的音乐中,在花炮和焰火的噼啪声中尽情地跳舞取乐;到现在,经过这座荒废的贵族宫殿,还想起那逝去的岁月和逝去的青春并为之叹息的老妇人恐怕不止一个。伯爵长时间饮宴作乐,长时间在众多逢迎拍马的宾客中周旋应酬,笑脸相迎;不幸的是,他的财产不够他挥霍一辈子。他彻底破产之后便到彼得堡去,想在那里谋个一官半职,结果一事无成,却客死在旅馆中。杜曼在他那里当过管家,他在伯爵在世的时候就已得到自由。此人约莫七十岁,相貌端正,很有人缘。他脸上总挂着笑容,现在只有叶卡捷琳娜[2]时代的人微笑时才这样和蔼可亲而又不失庄重;与人谈话的时候,他的嘴唇总是慢慢翕合着,亲切地眯起眼睛,说话带点鼻音。他擤鼻涕、嗅鼻烟也是那么不慌不忙,好像在做一件大事。
“喂,怎么样,米哈伊洛·萨维里奇,”我先打招呼,“钓到很多鱼吧?”
“您往鱼篓里看看吧:钓到两条鲈鱼和四五条大头(鱼岁)……斯捷普什卡,让他看看。”
斯捷普什卡把鱼篓递到我面前。
“你日子过得怎么样,斯捷潘[3]?”我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