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笔记(译文名著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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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叶尔莫莱和磨坊主妇(2)

叶尔莫莱把他咒骂了一顿。“我们到村子里去吧,”最后他叹了一口气,说。可是到村子约有两俄里路……“我们在这儿过夜吧,”我说,“就在露天里,今天夜里很暖和,我们付一点钱,磨坊主会给我们送干草来的。”叶尔莫莱毫不犹豫地同意了。我们又去敲门。“你们又来干什么?”又响起那个雇工的声音,“已经说过不行了。”我们向他说明了来意,他回去和主人商量了一下,便跟主人一起回来。边门吱呀响了一声。磨坊主出来了。他身材高大,长着个胖脸,后脑勺像公牛,大腹便便。他答应了我的要求。离磨坊一百来步的地方有一个四面没有墙的小棚子。随后给我们送来了干草;雇工在河边的草地上安放了一个茶炊,他蹲下来,使劲往吹火筒里吹气……烧着的炭火被吹旺,把他那年轻人的脸照得通亮。磨坊主跑去叫醒他的妻子,终于自己提出,要我到他家去宿夜;可是我倒喜欢在野外露宿。磨坊主妇给我们拿来了牛奶、鸡蛋、土豆和面包。茶炊一会儿就烧开了,我们便喝起茶来。河上升起薄雾,没有风;周围不时有秧鸡啼叫着,水车轮子附近发出一种轻微的声音,那是水车叶片上的水滴下来,水从堤坝的闸门渗出的声音。我们点燃一个小小的篝火。我趁叶尔莫莱在炭火堆里烤土豆的时候打了个盹……一阵压低声音的谈话声使我醒了过来。我抬头一看,篝火前面倒放着的木桶上坐着磨坊主妇,她在和我的猎人谈话。我先前已从她的服装、举止和言谈中看出她是地主家的女仆出身,她既不是农妇,也不是市民;可是一直到现在,我才仔细看清了她的容貌。她看上去有三十岁光景;瘦削苍白的脸上还保留着昔日美貌出众的痕迹,尤其是她那对忧郁的大眼睛很使我喜欢。她把臂肘支在膝盖上,双手托着脸。叶尔莫莱背对我坐着,正往火堆里添木柴。

“热尔图希纳又在流行兽疫,”磨坊主妇说,“伊凡神父的两头母牛都病倒了……主啊,可怜可怜他吧!”

“那么你们家的猪怎么样?”叶尔莫莱沉默了一会儿,问道。

“还活着。”

“哪怕有人送给我一头小猪也好哇。”

磨坊主妇没再说话,后来叹了一口气。

“跟您来的这位是谁?”她问。

“是位老爷,科斯托马罗沃的。”

叶尔莫莱把几根枞树枝扔进火堆里;树枝马上一起哔剥作响,一股白色浓烟冒出来,直冲到他脸上。

“你丈夫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屋里去?”

“害怕呗。”

“瞧,这胖子,大肚皮……宝贝,阿琳娜·季莫菲耶夫娜,给我来一小杯酒吧!”

磨坊主妇站起身来,消失在黑暗中。叶尔莫莱轻声唱起歌来:

我和情妹去约会,

鞋子穿破好几回……

阿琳娜拿着一小瓶酒和一只杯子回来。叶尔莫莱稍稍抬了抬身子,画了个十字,一口气把一杯酒干了。“好酒!”他说了一句。

磨坊主妇又在木桶上坐下。

“怎么样,阿琳娜·季莫菲耶夫娜,你还常常生病吗?”

“常常生病啊。”

“怎么搞的?”

“每天夜里都咳嗽,好难受。”

“老爷大概睡着了,”叶尔莫莱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可别去看医生:那样会更糟的。”

“我是没去看医生啊。”

“你到我家来玩玩吧。”

阿琳娜低下头。

“到时候,我会把我老婆赶走的,”叶尔莫莱继续说……“真的。”

“您还是把老爷叫醒吧,叶尔莫莱·彼得罗维奇,您瞧,土豆已经烤熟了。”

“让他睡个够吧,”我那忠实的仆人无动于衷地说,“他跑了好多路,让他睡吧。”

我在干草堆上翻了个身。叶尔莫莱站起来,走到我跟前。

“土豆烤好了。老爷,请去吃吧。”

我走出棚子,磨坊主妇从木桶上站起来,想走开。我和她攀谈起来。

“你们租用这座磨坊有好久了吧?”

“从三一主日[3]算起,已经是第二年了。”

“你丈夫是从哪儿来的?”

阿琳娜没听懂我的问话。

“你丈夫是哪里人?”叶尔莫莱提高声音,把我的问话重复了一遍。

“从别廖夫来的。他是别廖夫城里人。”

“你也是别廖夫人吗?”

“不,我是地主家的……以前是地主家的丫头。”

“谁家的?”

“兹维尔科夫老爷家的。现在我是自由身的人。”

“哪一个兹维尔科夫?”

“亚历山大·西雷奇。”

“你是不是他太太的使女?”

“您怎么会知道?以前是的。”

我怀着双倍的好奇心和同情心望望阿琳娜。

“我认识你家老爷,”我继续说。

“您认识?”她轻声说,低下头。

必须告诉读者,我为什么怀着这样的同情心望着阿琳娜。从前我在彼得堡的时候,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认识了兹维尔科夫先生。他相当有地位,是一位公认的见多识广、精明能干的人。他太太胖乎乎的,容易动感情,又爱哭,又凶狠——是个俗不可耐、难以相处的人。他有一个儿子,是个不折不扣的公子哥儿,娇生惯养,又毫无知识。兹维尔科夫先生本人的尊容很难讨人喜欢:一张几乎四方形的宽脸膛上瞪着一双狡黠的老鼠般小眼睛,一个尖尖的大鼻子高高突起,露出两个朝天鼻孔,剪短的灰白头发鬃毛一般直立在布满皱纹的前额上方,薄薄的嘴唇不断地抖动,挂着甜得腻人的笑容。兹维尔科夫先生站着的时候通常都是叉开两腿,把两只肥胖的手插在口袋里。有一次我和他两人乘车到城外去。我们一路上闲谈着。兹维尔科夫先生是个老于世故、精明强干的人,便开始给我指引“真理的道路”。

“请允许我向您指出,”最后他尖声说,“你们所有的年轻人对事物的判断和解释都是盲目的;你们对自己的祖国所知甚少;先生们,你们不了解俄罗斯,问题就在这儿!……你们所有的人都只读德国书。譬如说吧,您现在跟我说这个说那个,是啊,还说到我的家仆……很好,我不和您争论,这一切都很好;可是您不了解他们,您不了解这是些什么样的人。”兹维尔科夫先生大声擤了一下鼻涕,吸吸鼻烟。“请允许我给您说,譬如,一件小事吧,对此您也许会感兴趣的。”兹维尔科夫先生清清嗓子。“您也知道我太太的为人,比她更善良的妇女恐怕很难找得到,这一点您自己也承认。她的使女过的不是人间的生活,简直是天国实现了……可是我太太定下一条规矩:不使用嫁了人的使女。嫁了人的使女确实不能用:孩子一出生,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这使女还能好好服侍太太吗?还能好好遵从她的习惯吗?她已经顾不上这些,她心里想的已经不是这些事了。人心都是这样的。就这样,有一次,我们乘车经过我们的村子,这是——怎么跟您说呢,可不能撒谎——十五年前的事了。我们看见村长家有个小姑娘,是他的女儿,长得很标致,而且,您知道,一举一动都那么乖巧伶俐。我太太对我说:‘科科——您知道的,她是这样叫我的——我们把这个小姑娘带到彼得堡去吧,我喜欢她,科科……’我说:‘带走吧,我完全同意。’不用说,村长马上给我们跪下了;您也知道,这种福分是想也想不到的……那小姑娘当然傻里傻气地哭了起来。起初她真的很害怕:要离开老家……总之……这是毫不奇怪的。但是她在我们家很快就习惯了。起初我们让她住在下房里,不用说,得调教她。可您想到没有?这小姑娘什么活都一教就会,简直让人吃惊;我太太一点都离不开她,处处护着她,最后,不管别人怎么说,便把她升作贴身丫头了……说实在的……得给她说句公道话:我太太还从来不曾有过这样好的使女,绝对不曾有过;勤快、温顺、听话——一切都使你满意。因此,说实话,我太太甚至过分宠爱她了;给她穿得体体面面,让她和主人吃一样的菜,让她喝茶……是啊,真是无微不至!就这样,她在我太太身边服侍了十年光景。突然,有一天早晨,请您想象一下,阿琳娜——她名叫阿琳娜——不经禀报便走进我的书房,扑通一声跪在我的脚下……我坦白跟您说,这件事我无法容忍。一个人永远不能忘记自己的人格,是不是?‘你有什么事?’‘老爷,亚历山大·西雷奇,请您开恩。’‘什么事?’‘请您允许我嫁人。’老实对您说,我真是惊呆了。‘傻丫头,你不是知道太太身边没有别的使女吗?’‘以后我会照样服侍太太的。’‘废话!废话!太太可是不用嫁了人的使女的。’‘玛拉妮亚可以接替我的位子。’‘请你别犟嘴了!’‘遵命……’说实话,我简直气昏了。告诉您,我是这样一个人:我敢说,没有什么比忘恩负义更使我生气,更使我火冒三丈的了……不用再对您说什么——您也知道,我太太是怎样一个人:她是天使的化身,善良得不能再善良了……即使是坏人,也不忍心加害于她。我把阿琳娜赶了出去。我想,也许她会回心转意的;您知道,我不愿意相信一个人会做坏事,会昧着良心,忘恩负义。可是您猜怎么着?过了半年她又来对我提那个要求,这时,说实话,我真的很生气,把她赶走,威胁她,对她说,我要把这件事告诉太太。我气坏了……可是,请您想象一下我有多么吃惊,过了一些时候,我太太跑来找我,她含着泪,怒气冲天,都把我吓坏了。‘出什么事了?’‘阿琳娜……’您明白……我都说不出口。‘不可能!……和谁?’‘听差彼得鲁什卡。’我的肺都要气炸了。我是这样一个人……不喜欢马马虎虎!……彼得鲁什卡……没有错。要惩罚他也可以,但依我看,他没有错。阿琳娜……唉,怎么说呢,唉,唉,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我理所当然,立刻吩咐把她的头发剪掉,给她换上粗布衣服,把她遣送到乡下去。我太太失去了一个称心的使女,但也没有办法:家里可不能容忍这种乱七八糟的事。痈疽还是一下子挖掉的好……哦,现在您就说句公道话吧,您是了解我太太的,要知道,这,这,这……她真是个天使!……她一点也离不开阿琳娜,阿琳娜是知道这一点的,可是她竟不知羞耻……是吗?不,您说……是这样吗?这还有什么可说的!不管怎么说,没有别的办法。至于我呢,这姑娘的忘恩负义尤其使我伤心、气愤了好长一段时间。不管怎么说……在这种人身上,您是找不到良心和感情的!一条狼,不管你怎么喂它,它总是要往树林里跑的……前车之鉴哪!不过我只是想向您证明……”

兹维尔科夫先生没有把话说完,便转过头去,果断地压下不由自主的激动,用斗篷紧紧裹住身子。

读者现在大概明白,我为什么满怀着同情心望着阿琳娜了。

“您嫁到磨坊主家已经很久了吗?”我终于问她。

“两年。”

“怎么,难道老爷同意了吗?”

“我是赎身出来的。”

“谁赎的?”

“萨维利·阿列克谢耶维奇。”

“那是谁啊?”

“我丈夫。”叶尔莫莱偷偷地笑了笑。“是不是老爷对您说起过我的事?”阿琳娜沉默了一会儿,问了我一句。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阿琳娜!”磨坊主在远处叫她。她站起来,走了。

“她的丈夫好吗?”我问叶尔莫莱。

“还可以。”

“他们有孩子吗?”

“有过一个,可是死了。”

“怎么,是磨坊主看中她的吗?……为了赎她,花了很多钱吧?”

“不知道。她识字,对他们的生意……很有用。大概就因为这个才看中她的。”

“你早就认识她了吗?”

“早就认识了。以前我常去找她家主人。他们的宅院离这儿不远。”

“你也认识听差彼得鲁什卡吗?”

“彼得·瓦西里耶维奇吗?当然认识。”

“他现在在哪儿?”

“当兵去了。”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她的身体好像不太好吧?”后来我问叶尔莫莱。

“怎么会好!……明天的伏击一定会很有收获的。您现在还是睡一会儿好。”

一群野鸭嘎嘎叫着从我们头上飞过,我们听见它们就在离我们不远的河上飞下来。天已完全黑了,变得凉飕飕的;夜莺在树林里放声啁啾着。我们钻进干草堆里睡着了。

注释:

[1]喜欢夜莺的人都熟悉这些名称:这是夜莺歌声中最动听的“唱段”。——原注

[2]叶尔莫莱的卑称。

[3]亦称圣三主日,宗教节日,圣灵降临节后的礼拜天,在6月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