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母亲的抗争
不能想象有谁会比伊丽莎离开汤姆叔叔小屋时更孤独、更凄凉了。
丈夫的苦难和危险,孩子的安危,自己离开了曾有过的唯一的家,失去了一向热爱和尊敬的主人的保护,同时意识到逃亡所要冒的危险,所有这一切都交织在一起,使她感到心慌意乱,茫然失措。离开了她熟悉的每一件东西——自己长大成人的地方,嬉戏其下的大树以及在幸福的往日和丈夫于黄昏时并肩散步的小树林——此时沐浴在明亮、寒冷星光下的一切似乎都在责问她:离开了这样的家园,她能奔向哪里?
但是母爱力量的强烈超越一切,尤其是到了危急关头,变得更是狂热。她的孩子不小了,完全可以跟着走,要换了其他场合,她也会牵着他手走。但是现在,一想到把孩子从手里放下来,她就会浑身发抖,因此,她急急忙忙往前赶路时,手臂抽搐着紧紧地把孩子搂在怀里。
霜冻的地面在她脚下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她不禁浑身发抖;每一片摇曳的树叶、飘忽的阴影都使她大惊失色,于是脚下便加快步伐。她对自己体内竟有如此力量感到诧异,因为她感到怀里的孩子的分量犹如一根羽毛。每一次恐惧似乎都增强了使她继续前进的不可思议的力量,与此同时,从她那毫无血色的嘴唇里,不时发出向上帝的祈祷:“上帝啊,帮帮我吧!上帝啊,快救救我!”
母亲啊,如果是你的孩子哈里,或者威利,明天早晨要被一个凶残的奴隶贩子抢走,如果你亲眼见过那贩子,听到契约已经签字,而且已交到了他的手里,而你呢,只有从半夜十二点到清晨那几个钟头可以逃走的话,你能走多快呢?在短短的几个钟头内,怀抱着小心肝——他那瞌睡蒙眬的脑袋靠在你肩上,细小柔嫩的胳膊放心地搂住你的脖子——你能走多少英里路呢?
孩子睡着了。开始,因为好奇和惊恐,他一直醒着;但后来他一出声或是呼吸重一些,他母亲就急忙制止他,并向他保证,只要他不出声,她就一定解救他。于是,他默默地搂住她的脖子,直到快要睡着时,才问道:
“妈妈,我不用醒着,是吗?”
“是的,乖孩子,你要想睡就睡吧。”
“可是,妈,如果我真的睡着了,你不会让他抓走我的吧?”
“不会!愿上帝保佑!”他母亲说道,脸色愈发苍白,但那双乌黑的大眼睛却闪出愈发明亮的光。
“你能肯定,是吗,妈妈?”
“是的,肯定不会!”母亲答道,声音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因为,她觉得这声音好像不是她而是附身的一个神灵说的。于是,孩子把乏力的小脑袋耷拉在她的肩上,很快就睡着了。那两条暖洋洋的胳膊的触摸,吐到她脖子里的轻柔的呼吸,给她的行动增添了无穷的激情和勇气!她仿佛觉得熟睡的、信任她的孩子每次轻柔的触摸和动作如同电流一般给她体内注入了力量。精神对肉体的作用是惊人的,在一定时间里,能使肉体的力量变得不可征服,使肌肉变得坚如钢铁,使弱者变得坚强有力。
她急急往前赶路,农庄、树丛、林地的边界隐隐从她身边闪过;她不停地走着,不敢放慢脚步,不敢停顿半刻,把一处处熟悉的地方抛在后面,直至天光泛红,她发现自己已远离了熟悉的一切,来到宽阔的公路。
往日里,她常随太太去T村——离俄亥俄河不远的一个小村——访亲戚,对这条路很熟悉。她仓促逃跑,首先想到的计划是往这儿走,渡过俄亥俄河,过了河后,那就只有靠上帝了。
一个人处于高度紧张状态时,其警惕性似乎特别高,当公路上开始有马匹和车辆往来时,她意识到自己这样匆忙的步伐和张皇的神态可能会引起路人的注意和怀疑。于是她把孩子放下,整了整衣裙和帽子,然后按她认为适当的不显得慌张的最快速度前进。她的小包裹里装着一些饼干和苹果,那是她利用来加快孩子步伐的对策,把苹果滚到他们前面几码远处,孩子见了就会使劲去追赶,这个办法反复使用,使他们又向前走了几英里。
不久,他们来到一片浓密的林地,一条清澈的小溪在林中潺潺流过。孩子说他又饿又渴,于是她带他翻过树篱坐到一块能挡住路上行人视线的巨石后面,从小包裹里拿出食物,给孩子吃早饭。见她吃不下,孩子感到不解和难过;他用胳膊搂住母亲的脖子,使劲把自己吃的饼往她嘴里塞,这时她内心一阵难过,好像有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咙。
“不,不,哈里,乖乖!你没有脱离危险前妈妈是吃不下的!我们必须往前走——走——一直走到河边!”她急忙又走上公路,又强迫自己不紧不慢、沉着冷静地前进。
有人熟悉她的地方都已远离她了。假如她万一碰上某个熟人,她想谢尔比家的仁慈声誉就是一把保护伞,别人不至于怀疑她是个逃亡者。另外,她长得很白,如果不仔细观察,看不出她有黑人血统,她的孩子也长得很白,因此她很容易不受怀疑地前进。
带着这种推测,她于正晌午来到了一所整洁的农舍前,想休息片刻,为孩子和自己买些食物。因为随着她离家乡越来越远,危险也随之减少,因此她神经上那种异乎寻常的紧张感也减弱了,她突然发现自己又乏又饿。
农舍女主人性情温和,爱与人闲聊,看到来了个可以聊天的人,自然很高兴;因此未经细问就相信了伊丽莎的说法,她“要到离这儿不远的地方去访友,要在那儿住一个礼拜”。伊丽莎真心希望自己说的都是实话。
日落前一个小时,她进入了俄亥俄河畔的T村,感到疲乏不堪,脚痛得很厉害,但内心依然很坚强。她第一眼就朝俄亥俄河看去,它像约旦河一样横在她和对岸自由的迦南地之间。
此时正是早春时节,河水上涨,澎湃汹涌;大块的浮冰在浊流中缓慢地漂荡着。由于肯塔基州这边的河岸地势奇特,陆地向河里伸出很远,致使大量的浮冰积聚,流经弯处的狭窄河道上满是冰块,层层叠叠,一时组成了一道屏障,挡住上面下来的冰块,这些冰块又积聚起来,形成了一座起伏不停的大浮桥,差不多一直延伸到肯塔基州河岸边。
伊丽莎站了一会儿,思忖着这一不利情况,她一看就明白,渡船肯定无法照常运行。她转身走进岸边一家小客栈,想在那里打探一下。
女老板正在炉火上忙碌,煎炒炖煨,准备晚饭,听到伊丽莎悦耳而伤感的声音时,她停了下来,叉子拿在手里。
“有什么事吗?”她说。
“现在有没有到B村去的渡船或小船?”伊丽莎问道。
“没有,真的!”那妇人说,“船都停驶了。”
伊丽莎沮丧和失望的神色打动了那妇人,她试探地问道:
“是想过河——是有人病了?你好像非常焦急。”
“我有个孩子很危险,”伊丽莎说。“我昨天晚上才知道,我今天走了很远的路,就是希望能赶上渡船。”
“噢,是这样。你的运气太糟了,”那妇人说,伊丽莎的话激起了她母性的同情。“我太为你担心了。所罗门!”她在窗口朝后面一间小屋喊了一声。一个系着皮围裙、双手很脏的男人出现在门口。
“我说,索尔[1],”那妇人说,“今天晚上那人是不是要把那几桶货送过河去?”
“他说如果还可以,他想试试,”那男人说。
“离这儿不远有一个人,今晚他要送一些货物过河,如果他胆大的话。这人晚上要来这儿吃饭,你最好坐下等他。这小家伙多可爱!”那妇人说着,递给孩子一块饼。
可是那孩子彻底累垮了,疲惫得哭了起来。
“可怜的孩子!他不习惯走路,我又紧着让他走快,”伊丽莎说。
“哎呀,那把他抱到这个屋里来,”那妇人说着,打开了一间小卧室的门,里面有一张温馨的床。伊丽莎把疲乏的孩子放到床上,握住他的小手直至他熟睡。她自己却没有休息。一想到后面的追捕者,她心急如焚,焦虑催促着她要往前赶;她的双眼满含着渴望,凝视着横在她和自由之间那条黝暗汹涌的河流。
现在我们必须暂时按下她不说,再来看看追踪者的足迹。
尽管谢尔比太太答应很快就开饭,可是事情很快就清楚了,就像以往经常看到的一样,达成交易不能单靠一方。因此,虽说谢尔比太太当着哈利的面发了指示,而且至少有五六个小鬼去给克洛大妈传口信,可是那位厨头只是轻蔑地哼了几声,甩了几下脑袋,继续管自干活,每样活做起来反而异乎寻常地悠闲、仔细。
由于某种奇怪的原因,仆人们似乎有这么一种感觉:拖延些时间不会特别惹恼太太。更妙的是还接二连三地发生意外情况,妨碍了工作顺利进行。一个倒霉蛋有意打翻了肉汁;于是只好小心地按步骤重新调制,克洛大妈一面看着,一面坚持一丝不苟地搅拌着,对所有让她调快些的建议都粗暴地回答说,她“可不愿为了赶着去抓人,就把生肉汁端上饭桌”。另一个人翻倒了水桶,只得再到井边去打水;还有一个人凑热闹把黄油洒了;此外,不时有人格格笑着到厨房通报消息,“哈利老爷心神不安,现在他坐不住了,急得在窗边和廊子上来回乱转。”
“他这是活该!”克洛大妈愤恨地说。“他要不改邪归正的话,会更心神不安的。将来他的主人[2]召唤他时,看他会怎么样!”
“他会被打入地狱的,肯定,”小杰克说。
“活该!”克洛大妈严厉地说,“他已经让许多、许多、许多的人心碎——我告诉你们!”她说着,停下手里的活,举起一把叉子;“这就像乔治少爷念的《启示录》里说的——灵魂在圣坛下面呼喊!求上帝为他们复仇!——上帝总会听见的——一定会的!”
克洛大妈在厨房里很受尊敬,因此大家都张着嘴认真听她说话;此时午饭已经开了,整个厨房里空了下来,大家就和她闲聊起来或听她讲话。
“这种人准会永远在地狱被烈火焚烧的,是不是?”安迪问。
“我要是能看见才高兴呢,”小杰克说。
“孩子们!”一个声音喊道,大家都吓了一跳。原来是汤姆叔叔,他已经进了屋,站在门口听他们谈话。
“孩子们,”他说,“恐怕你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吧。‘永远’是个可怕的字眼,孩子们,想到就会让人害怕。你们不该用这种字眼骂人。”
“我们不会用这种字眼骂任何人,除了人贩子,”安迪说,“这种人实在太可恶了,谁都忍不住会骂他们的呀。”
“不是连上天也要咒骂这种人吗?”克洛大妈说。“他们不是把母亲怀里吃奶的孩子都夺走卖掉吗?孩子啼哭不止,扯着母亲的衣服不放——他们不还是强把他们拖走卖掉吗?他们不是活活拆散人家夫妻吗?”说到这里,克洛大妈哭起来了。“这不等于要他们的命?他们这么干的时候,心里有半点不安吗?——不还照样心安理得地喝酒、抽烟吗?天哪!要是魔鬼不抓这种人,那他还有什么用呢?”说完克洛大妈用格子围裙捂住脸大哭起来。
“圣书上说,要为那些恶待你的人祈祷,”汤姆说。
“为他们祈祷!”克洛大妈说,“天哪!这可太难了!我不能为他们祈祷。”
“这是天性,克洛,天性是很强的,”汤姆说,“但是上帝的恩典更强;还有,你应该想到,那些可怜的人干这种事,他们的灵魂处于怎样可怕的境地啊——你不像他这样,你应该感谢上帝,克洛。我宁愿被卖掉一万次也不愿像那个可怜的人这样在将来受到报应,真的。”
“我也这么看,”杰克说,“天哪,我们不会受罚的吧,安迪?”
安迪耸了耸肩,吹了声口哨表示同意。
“我很高兴老爷今天早晨没有出去,他原想那么做的,”汤姆说,“那可比卖掉我还要让我痛苦啊,真的。可能他觉得这样做是很自然的,但却让我心里不好受,因为他小时候我就侍候他了。不过我见过老爷了,我觉得还是得顺从天意。老爷也是没有办法;他那么做没错,只是我担心我走了以后,这儿的事情会不成样子。不能指望老爷像我这样把庄上处处都照料好,一切都收拾得妥妥帖帖。伙计们都不错,就是太粗心。我担心的就是这点。”
这时铃声响了,汤姆应声来到了客厅。
“汤姆,”他的主人温和地说道,“我要你仔细听好,我向这位先生作出保证,他来带你时你肯定会在这儿,否则,我将出一千元罚金。他这会儿要出去办别的事,今天你可以自由行动。想去哪儿都行,汤姆。”
“谢谢你,老爷,”汤姆说。
“你可得小心点,”奴隶贩子说,“别跟你家老爷耍滑头,到时候你如果不在这儿,我可要掏空他每一个铜板。他如果肯听我的,就不会相信你们了——个个都滑得跟泥鳅似的。”
“老爷,”汤姆说——他的身子站得笔直——“那年当老太太把你放到我手里时,我才八岁,你还不到一岁。‘给,’她说,‘汤姆,这是你的小少爷,好好照看他,’她说。现在我只想问你一句,老爷,在这以前,尤其从我成为基督徒以来,我可曾失信过或违背过你?”
谢尔比先生被打动了,泪水顿时涌入眼眶。
“我的好伙计,”他说,“上帝知道你说的全是实话;我但凡有办法,就是给我整个世界我也不会卖你。”
“我是个基督徒,”谢尔比太太说。“一俟我设法凑起钱,我就一定来赎你。先生,”她转而对哈利说,“请记住看谁买下了他,并告诉我。”
“好,这倒可以。说到这事,”奴隶贩子说,“也许明年我会带他回来,把他卖还给你,人嘛也不会有多大损耗的。”
“那我一定跟你做这桩生意,而且让你赚钱,”谢尔比太太说。
“当然可以,”奴隶贩子说,“对我来说都一样,不管把他们卖往北方还是南方,只要能赚到钱就行。我只想挣口饭吃,你知道,太太;我看我们每个人都想这样的吧。”
奴隶贩子这番放肆而厚颜无耻的话使谢尔比夫妇感到恼怒,感到受了侮辱,然而他俩明白,必须绝对克制自己。他越是显得卑劣残忍,谢尔比太太越是害怕他追上伊丽莎母子俩,当然也就更增强了她的目的:运用女人的一切手腕拖住他。因此她莞尔而笑,附和着他的意见,亲切自然地和他聊着,尽一切可能让时间不知不觉地溜过去。
下午两点时分,萨姆和安迪把马匹牵到马桩前,早上那场惊奔使它们显得精神焕发,生气勃勃。
萨姆刚吃了午饭,给身体加了油,热情高涨,做好了效力的准备。哈利走近时,他正兴致勃勃地在向安迪吹嘘说,他已“完全准备好了”,这回准能马到成功。
“我想你家主人可能没有养狗吧,”哈利打算上马时想了想说。
“养了一大群呢,”萨姆得意地说;“那是布鲁诺——它叫起来响极了!此外,我们这里差不多每个黑人都养一条狗,各种各样的狗。”
“去!”哈利说,然后对说到的那些狗又骂了一句,萨姆听后咕哝道:
“我不知道骂它们有什么用处!”
“你们主人没有养那种追踪黑人的狗吗?我很清楚他不会养的。”
萨姆十分明白他指的是什么狗,但他还是装出一副既认真又完全无知的样子。
“我们这些狗的鼻子都是很灵的。我想它们就是你说的那种狗,只不过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罢了。不过,这些狗干什么都很不错,只要让它们干起来。过来,布鲁诺,”他召唤着,同时冲那条笨重的纽芬兰种狗吹了声口哨,那狗立即吼叫着向他们冲来。
“去你的吧!”哈利说着,跨上了马鞍。“快,快上马。”
萨姆顺从地上了马,一面机敏地不令人觉察地挠了安迪一把,引得安迪咧开嘴哈哈大笑,哈利为此大为恼火,举起马鞭抽了他一鞭。
“你真让我吃惊,安迪,”萨姆带着出奇的严肃神情说。“这是件大事,安迪。你可绝不能玩闹啊。你这样子一点不像给老爷帮忙啊。”
“我得顺大路追到河边,”走到庄园地界边时哈利果断地说道,“我知道那些黑人的做法——他们总是奔向地下交通线[3]。”
“这没错,”萨姆说。“就是这么回事,哈利老爷猜得对极了。可是,到河边有两条路——一条土路,一条大路——老爷打算走哪一条呢?”
听到这个地理新闻,安迪大吃一惊,傻乎乎地抬头看着萨姆,但随即就使劲附和,证实萨姆的说法。
“当然,”萨姆说,“依我看,丽茜多半走的是土路,因为那儿没什么人走。”
哈利是个非常狡黠的家伙,而且生性多疑,尽管如此,萨姆的看法也使他颇费踌躇。
他琢磨了片刻,沉思着说,“哼,你们两个该死的小骗子!”
哈利这种冥思苦想、穷于心计的语气似乎把安迪逗乐了,他有意落在后面一些,乐得浑身直抖动,险些儿掉下马来;而萨姆却无动于衷,一脸忧郁、严肃的神情。
“当然,”萨姆说,“老爷愿意怎么着都行;如果老爷觉得走大路好,那就走大路——反正对我们来说都一样。现在,我仔细想想,觉得走大路倒更好,决计没错。”
“她当然会走荒僻的小路。”哈利没理会萨姆的话,自言自语地思考着。
“那可说不准,”萨姆说,“女人是很古怪的;她们从来不按你们认为她们会做的那么做,而且几乎总是相反的。女人天生就跟男人相反。所以,如果你认为她们走这条路,那你最好走另一条路,那样准保能追上她们。嗯,我个人认为,丽茜走的是那条土路,所以我们最好走大路。”
萨姆关于女性这番高深的看法似乎无助于哈利作出走大路的决定,相反,他果断地宣布,他决定走土路,并问萨姆到土路还有多远。
“路倒是不太远,”萨姆说着,用靠近安迪脸蛋的那只眼睛对他使了个眼色,然后又认真地说道,“可是,我仔细考虑下来,觉得我们完全不该走土路。我从未走过那条路,那路太荒凉了,我们可能会迷路的——我们会走到哪儿,只有天知道了。”
“不管怎样,”哈利说,“我一定要走那条路。”
“现在我想起来了,我想我听人家说过,那条小路在小溪旁,有篱笆隔开着,是不是,安迪?”
安迪不敢肯定,他也只是“听到人说”有这么条路,但从未走过。总之,他绝对不明确表态。
哈利习惯于在大小谎话之间作出权衡,此刻,他认为走前面提到的那条土路较为有利。他认为,可以肯定萨姆开始于无意中说出了实情,但继而一想,由于不想连累伊丽莎,便乱七八糟地胡扯一番,试图使他改变主意。
因此,当萨姆指出这条路时,哈利立即跃马扬鞭奔向前去,萨姆和安迪跟在后面。
事实上,这是一条老路,原是通往河边去的,自从修了新的大路后,已经废弃多年了。开始一个小时,道路通行无阻,但后来路便被许多农庄和篱笆隔断了。这情况萨姆知道得清清楚楚——可安迪却对这条路堵塞了那么长时间从未听说过。所以他一路顺从地跟在后面,只是偶尔哼一下或出声地嘀咕道,“这路太难走了,对杰里的脚可不好。”
“行了,我可要警告你们,”哈利说,“我知道你们这些家伙,不管你们怎么抱怨,我也不会改变路线的——所以你们还是闭嘴的好!”
“老爷要走自己的路!”萨姆用可怜的恭顺口吻说,一面使劲对安迪挤眉弄眼,把安迪逗得几乎要乐爆了。
萨姆情绪高昂,声称要留神观察,因此时而大叫他在远处的山丘上看到“一顶女人的帽子”,时而又对安迪喊道,“下面山谷里不是丽茜吗?”每当走到陡峭难行、崎岖不平的路段,他就这么叫喊,这种路段特别不利于人和马快速前进,因此往往使哈利处于忙乱之中。
这样骑行了约摸一个小时以后,一行三人闹哄哄地冲下山坡,进入一家大农场的谷仓院里。院内一个人也没有,人们都下地干活去了;但是,谷仓引人注目地耸立在路中央,正好挡住了去路,显而易见,他们已不可能再从这个方向前进了。
“我刚才不是告诉过老爷了吗?”萨姆带着一副无辜受冤的样子说道。“外地人怎及得上土生土长的本地人熟悉本乡的地形呢?”
“你这个无赖!”哈利说,“你是知道这一切的。”
“我不是跟你说过我知道,可你不肯相信我吗?我告诉过老爷,这路给堵住了,让篱笆围起来了,我们恐怕走不过去——安迪听见我说的嘛。”
这倒是实话,不容辩驳,倒霉的哈利只好无可奈何地忍下这股怒气,三人掉转马头,朝着大路依次前进。
由于不断地耽搁,他们一行抵达T村时,伊丽莎的孩子在小客栈的床上已睡了三刻钟了。当时她正站在窗子旁,望着另一方向,萨姆眼尖,已瞥见了她。哈利和安迪跟在后面,隔着五六英尺远。在这危急关头,萨姆机灵地让帽子被风吹落,然后猛地特别响亮地大叫一声,叫声立即惊动了伊丽莎,她赶紧缩回身子,三人一下子掠过窗前,转到客栈前门去了。
对伊丽莎来说,这是个刻不容缓的生死关口。她那个房间有一扇边门通往大河。她抱起孩子跑下门阶朝河边奔去。就在她快要消失在河堤边时,奴隶贩子看到了。他翻身下马,高声招呼萨姆和安迪,像追捕小鹿的猎手那样朝她追去。伊丽莎晕头转向,双脚仿佛不着地似的向前飞奔,须臾间来到了河边。他们紧追在后;她鼓足勇气,只有身处绝境的人才能得到上帝赋予的这种力气,狂叫一声飞身跃起,越过岸边浑浊的水流跳上了浮冰。这是豁出命去的一跃——只有疯子和绝望者才可能这么做;她跃下去时,哈利、萨姆和安迪都本能地举起双手惊叫起来。
她的身子一落下,脚下那绿色的大冰块立即摇晃起来,发出嘎吱吱的声响,但她一刻也没停留,随着声声狂叫,她拼着全身的力气,跳上一块又一块浮冰;跌跌撞撞——跳跃——滑倒——又跳起来!她的鞋跑没了——袜子也割破了——每走一步就留下一个血印,可她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感觉到,直到最后,仿佛在梦中一般,她模模糊糊地看到了俄亥俄州的河岸,有一个男人过来帮助她爬上了岸。
“不管你是谁,你是个勇敢的女人!”那男子赌了个咒说。
伊丽莎从这个人的声音和面容上认出了他,他是离她老家不远的一个农场主。
“啊,西蒙斯先生——救救我——无论如何救救我——一定要把我藏起来啊!”伊丽莎说。
“啊,这是谁呀?”那男人问道。“哎呀,这不是谢尔比家的姑娘吗?”
“我的孩子!就是这个男孩——主人把他卖了!那是他的新主人,”她指着肯塔基州河岸说道。“啊,西蒙斯先生,你也有个孩子吧。”
“是的,”那男人说着,满怀同情但粗手粗脚地把她拽拉上陡峭的河岸。“你真是个勇敢的女人,我只要看到有勇气的人就喜欢。”
他们上了河岸以后,那男人站住了。
“我很愿意帮助你,”他说,“但我没有地方让你待着。我最多只能告诉你,去那儿求助吧,”他指指远处不临村子主街的那幢孤零零的白色大房子说。“去那里吧,他们是好心人,你不会有危险的,他们只会帮助你——他们专做这类事。”
“愿上帝保佑你!”伊丽莎诚挚地说。
“别这么说,别这么说,”那男子说,“我做这些算不了什么。”
“啊,先生,你肯定不会告诉别人的吧?”
“废话,姑娘!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当然不会告诉别人,”那人说。“好了,你是个漂亮聪明的姑娘,就像这样去吧。你已争得自由,我看你会享受到它的。”
伊丽莎把孩子往怀里搂搂紧,快步坚定地走了。那男人站在原地目送她。
“唉,谢尔比可能会认为这不是邻居间最友善的做法,但是叫我怎么办呢?如果他遇到我农场上逃走的女仆,欢迎他向我报复。不管怎么,碰上气喘吁吁拼命逃跑的奴隶,还遭到猎狗的狂追,我不忍心再去加害他们。再说,我看我也没有必要帮着别人追捕黑奴。”
这个可怜愚昧的肯塔基人自言自语着,他没有受过宪法之类的教导,因而使他的思想进入了误区而像基督徒般行事了。假如他的地位比较优越,受过更多的教育,恐怕就不会这么做了。
哈利站在对岸观看着这一幕,惊骇万分。直到伊丽莎爬上河岸消失不见后,他才转过身去,带着木然而询问的神情看着萨姆和安迪。
“这一手可干得相当漂亮啊,”萨姆说。
“我看这女人有七个魔鬼附身,”哈利说。“跳过去时多像一只野猫!”
“嗯,”萨姆搔了搔脑袋说,“但愿老爷能原谅我们不去试走这条路。别以为我有足够的劲头去干,才没呢!”萨姆说完,粗嘎地格格一笑。
“你还笑!”奴隶贩子怒吼着说。
“愿上帝保佑你,老爷,我实在忍不住啦,”萨姆说道,他本来忍了很长时间,现在放纵地大笑起来了。“她看起来那么滑稽,又蹦又跳——冰块嘎啦啦响——只听见她——腾地落下,嘎啦!扑通!然后又蹦起来!天哪!瞧她干的!”萨姆和安迪哈哈大笑,直笑得泪水流下脸颊。
“我非让你们转笑为哭!”贩子说着,举起马鞭往他俩头上抽去。
两个赶紧闪开,大叫着奔上河岸,未等哈利上来,他俩已跨上了马背。
“再见,老爷,”萨姆一脸认真地说。“我想太太一定很担心杰里。哈利老爷也不再需要我们了,我想太太是不愿听见我们今晚骑着杰里过丽茜那座桥的,”说完,开玩笑地在安迪的肋间戳了一下,立即飞驰而去,安迪紧随其后——顺风隐隐传来他们的阵阵大笑声。
注释:
[1]所罗门的爱称。
[2]指耶稣基督。
[3]指南北战争前帮助奴隶逃往北部或加拿大的秘密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