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从本章看来,参议员也只是个普通人
在一间暖和舒适的客厅里,炉火烧得正旺,映照在地毯上,把锃亮的茶壶和茶杯也照得闪闪发光。参议员伯德正在脱靴子,准备把双脚伸进一双漂亮的新拖鞋里,这是妻子在他视察期间为他做的。伯德太太看起来喜气洋洋,正指挥着在摆桌子,时而对几个闹着玩的小家伙教训几句,他们正蹦蹦跳跳地在玩着各种无法形容的调皮把戏。自洪荒时代以来,孩子们的淘气之举总会令母亲们大为愕然的。
“汤姆,别去弄门把手——这才是好孩子!玛丽!玛丽!别去拽猫尾巴——可怜的猫咪!吉姆,不许爬到桌上去——不,不许爬!亲爱的,没想到你今晚回来,你知道,这真让我们喜出望外啊!”最后她总算找到一个空隙,这才对丈夫说了几句。
“噢,是吗。我想回来看一下,住一个晚上,好好地享受一番。我实在累坏了,头也疼!”
伯德太太瞥了一眼放在半开着门的壁橱里的樟脑瓶,想走过去,但被丈夫拉住了。
“不,不用,玛丽,不用吃药!我只想喝一杯你沏的上好的热茶,在家里享受一下就行了。立法这事真是太累人了!”
参议员微笑着,想到自己是在为国献身,他仿佛有些喜形于色。
“嗯,”茶点桌差不多摆好后他妻子说,“这些日子参议院里在忙些什么?”
瞧,对娇小温柔的伯德太太来说,这可是件异乎寻常的事。因为她一向很知趣,认为自己要操心的事已经够多了,从来不太关注参议院的事。因此伯德先生听了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说道:
“没什么太重要的事。”
“是吗,但是听说刚通过了一项律法,禁止百姓向可怜的逃亡黑奴提供吃喝,是真的吗?我以前就听说他们在讨论一项这样的律法,可我不相信一个信仰基督教的议会会通过这种决定。”
“哟,玛丽,你怎么忽然变成政治家了?”
“没有,别胡说!一般说来,我才不愿管你们那种政治呢,但这件事我好像觉得太过残酷,也太不合基督教教义了。我希望,亲爱的,你们没有通过这样的律法。”
“亲爱的,最近是通过了一项律法,禁止百姓救助从肯塔基州逃过来的奴隶。那些不顾后果的废奴主义者做得太过分了,使得我们在肯塔基州的那些兄弟们情绪激动,我们州该采取些措施抚慰一下他们的情绪,这看来是必需的,也是合乎基督教教义和好意的。”
“这项律法有些什么内容?它不禁止我们让那些可怜的人住一个晚上吧?也不禁止我们给他们吃顿安稳的饭,给他们几件旧衣服,再悄悄放他们去逃生吧?”
“不,亲爱的,那就算犯了包庇和支持罪了,你要知道。”
伯德太太是个羞怯爱脸红的小个子女人,约四英尺高,一双浅蓝色的眼睛,粉红色的皮肤,有一副世界上最柔和动听的嗓子;至于说胆子嘛,听说一次一只中等个头的雄火鸡刚张嘴叫一声就把她吓跑了,一只矮小结实但不太凶狠的看家狗一龇牙就会把她制住。丈夫和孩子就是她的全部生活,在这个家里,她不是靠命令和争论来压服人,而是靠请求和劝说来管理的。只有一件事才能激怒她,这也是由于她非同一般的温柔和富于同情的本性所致,那就是任何形式的暴力都会使她勃然大怒,与她一贯的温和性格相比,这就更让人惊讶和费解。一般说来,母亲对自己的孩子都是宽容溺爱的,她也不例外。但有一次,孩子们和附近几个淘气包一起用石头砸一只孤立无援的小猫,被她发现后狠狠地揍了他们一顿,孩子们至今想起来,仍然对她充满敬畏。
“我告诉你,”比尔少爷常对人说,“那次真把我吓坏了。妈妈凶狠地朝我冲来,我都以为她疯了,她用鞭子狠揍了我一顿,不给吃晚饭就打发我去睡觉了,可我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呢。后来我听见母亲在门外哭,这真让我比什么都难受。我告诉你,”他总是说,“我们男孩子打那以后再也不用石头砸猫了!”
这会儿,伯德太太腾地站起身来,脸涨得通红——这使她的容貌显得更动人了——相当果敢地走到丈夫面前,口气坚决地说道:
“那么,约翰,我想知道你是否认为这样一项律法是公正合理、符合基督教教义的呢?”
“啊,玛丽,我如果说是的话,你该不会开枪打死我吧!”
“我压根儿没想到你会这样,约翰,你没有投赞成票吧?”
“投了,我亲爱的政治家。”
“你该感到羞耻,约翰!那些可怜的、无家可归的、无栖身之处的人哪!这是一项可耻、罪恶、令人憎恨的律法,只要一有机会,我就要冲破它,相信我一定会有机会的,一定!如果一个女人不能给那些饥饿的可怜人吃一顿热饭,让他们睡一觉,就因为他们是奴隶,一辈子要受虐待和压迫,那情况就太糟了!”
“但是,玛丽,你且听我说,你的想法很对,亲爱的,而且有意思,就因为这样我才爱你呀。可是亲爱的,我们一定不能光凭感情而失去判断力。你必须想到这不是个人感情问题——这涉及重大的公众利益——现在公众的激愤情绪日益强烈,所以我们必须抛开个人的感情。”
“嗯,约翰,我不懂什么政治,可是我读得懂《圣经》,从中认识到:必须给饥饿的人饭吃,给赤身露体的人衣穿,还要安慰那些孤独悲惨的人,《圣经》的旨意我是要照办的。”
“但有时你这么做会给公众带来严重的祸害——”
“服从上帝的教谕绝不会给公众带来祸害。我知道不会的。按上帝的吩咐去做,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是最安全的。”
“哎呀,听我说,玛丽,我可以用很明白的理由向你说明——”
“哎,胡说!约翰,你可以说上一夜,但你无法说服我。我问你,约翰——你会把一个饥寒交迫的可怜人从你门口赶走,就因为他是个逃亡者吗?你会吗,呃?”
唉,说实话,我们的这位参议员不幸也是个天生富于同情心的平易近人的人,把任何不幸的人赶走根本不是他的行为。而且,在这场争论的紧要时刻,更糟的是他妻子深知这一点,于是当然立即对着他这一没有抵御力的弱点下手了。因此,他只好依靠平时遇到这种场合时惯用的手段:拖延时间,他先是哼啊哈的,然后又连连咳嗽,再后来掏出手帕擦起镜片来。伯德太太看到对手无招架之力,毫不手软,乘胜追击。
“我倒很想看看你那么做,约翰——真的很想!比如,把一个女人赶到门外狂风暴雨中去,或者你可能会把她抓起来。送进监狱,是不是?你可能很会这一手吧!”
“当然,这会是一种令人痛苦的责任,”伯德先生语气温和地说。
“责任,约翰,别用这个词!你知道这不是一种责任——也不可能是责任!如果人们不希望自己的奴隶逃走,就该善待他们——这是我的看法。要是我有奴隶(但愿我永远不会有),我倒愿意试试,看他们是否想从我或是你约翰那里逃走。我告诉你,人们过得快活是不会逃走的,等真要逃走时,可怜的人啊!就是没人反对他们,他们自己也已受够了饥饿寒冷和惶恐不安;反正不管法不法,老天作证,我是绝不会反对他们的。”
“玛丽,玛丽,亲爱的,听我给你解释一下。”
“我讨厌别人解释,约翰——尤其讨厌解释这种问题。你们这些搞政治的人有一种能耐:一件简单明白的事情,你们却爱兜圈子,可真要做的话,你们自己也是不相信的。我太了解你了,约翰。其实你和我一样,认为这项法律并不合理,也和我一样不愿那么做的。”
在此紧要关头,黑人管家老卡德乔在门口伸进脑袋,说道:“太太,请到厨房去一下。”我们这位参议员这才松了口气,脸上流露出有趣而恼火的神情,目送着他身材娇小的妻子,然后靠在扶手椅里,看起报纸来。
不一会儿,门口传来妻子的声音,口气急切而认真——“约翰!约翰!请你无论如何来一下。”
他放下报纸走进厨房,眼前的景象让他吓了一跳,也大吃了一惊:一个身材纤细的年轻女人仰躺在两张椅子上,昏过去了,她的衣服已经撕碎,都结成了冰,一只脚上的鞋没有了,袜子也掉了,脚上淌着鲜血。她的脸上留有遭受欺侮的黑种人的痕迹,谁都不能不感觉到这张脸透着凄婉哀怜的美丽,同时,轮廓分明毫无表情的面庞上那冰冷、刚毅、死一般的神情使他感到胆战心寒。他禁不住倒抽了一口气,站在旁边一言不发。他妻子和家里唯一的黑女仆黛娜大妈正忙着在抢救她,而老卡德乔把那孩子抱在膝盖上给他脱去鞋袜,擦揉着他那冰冷的小脚。
“哎呀,你看,她这样子太可怜了!”老黛娜同情地说。“可能是屋里的热气使她昏过去的。她进来时人还是好好的,问我是否能让她在这里待一会儿,暖暖身子;我刚张口问她从哪儿来,她就突然昏倒了。从她那双手看,估计她从没干过什么苦活。”
“可怜的人儿!”伯德太太爱怜地说,这时,那女人慢慢睁开了那双乌黑的大眼睛,茫然地看着她。突然,那女人的脸上闪过一阵痛苦的表情,接着腾地跳起身来,喊着:“哎呀,我的哈里!被他们抓走了吗?”
那小男孩听见妈妈的声音,跳下卡德乔的膝头,张开双臂奔到她的身旁。“啊,他在这儿!他在这儿!”她叫喊着。
“啊,太太!”她疯狂地对伯德太太说,“求你一定要保护我们!别让他们抓走他!”
“在这里没有人会伤害你们的,可怜的人儿!”伯德太太劝慰她说,“你们在这里很安全,别害怕。”
“愿上帝保佑你!”那女人说着,捂住脸抽泣起来,小男孩见她哭,往她怀里钻去。
经过伯德太太一再温存的安慰和女性的照顾后,那可怜的女人慢慢平静下来了,伯德太太在这方面的才能高于任何人。炉子旁临时为伊丽莎搭了一张床铺,时间不长,她就沉沉地睡着了,那孩子也和她一样疲惫不堪,在她怀里熟睡着。由于做母亲的心神不定,大家好心想替她抱着孩子,都让她拒绝了;就是在睡梦中,她的双臂仍紧紧地搂住孩子,仿佛即使在此时她也不能轻易受骗,放松警惕。
伯德夫妇回到了客厅,奇怪的是,双方似乎都对先前的谈话不发一言;伯德太太只是忙着织毛衣,而伯德先生则装作在看报。
“不知道她是什么人,干什么的!”伯德先生最后放下报纸说道。
“等她睡醒觉得好一点后,问一下不就知道了,”伯德太太答道。
“我说,太太!”伯德先生对着报纸沉思了半晌说道。
“嗯,亲爱的,什么事?”
“你的衣服要是把褶边放一放,不知她能不能穿下?她的个头好像比你大不少。”
伯德太太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明显的微笑,回答说:“一会儿看吧。”
又沉默了一会儿后,伯德先生又说道:
“嗨,太太!”
“嗯,什么事?”
“唔,你不是有一件特意留着让我午睡时盖的邦巴辛毛葛斗篷吗?我还是把这件给了她吧——她需要衣服。”
就在此时,黛娜探进头来说,那女人醒了,她想见见太太。
伯德夫妇走进厨房,两个大男孩也跟着去了,小的那个这时已稳妥地安顿上床了。
那女人坐在炉火边的高背长椅上。她正凝望着耀眼的火焰,脸上的神情平静而哀婉,跟原先那种激动狂热的神态截然不同。
“你想见我?”伯德太太柔声问道,“希望你现在好些了,可怜的人儿。”
对方没有说话,只是声音颤抖着长叹一声。随后她抬起乌黑的眼睛,盯着这家女主人,那凄苦、哀求的目光令这位小个子女人热泪盈眶。
“你不用害怕,这里都是朋友,可怜的人儿!告诉我,你从哪里来,想要干什么,”她问道。
“我从肯塔基州来,”那女人说。
“什么时候来的?”伯德先生接过话头问道。
“今天晚上。”
“你是怎么过来的?”
“从冰上过来的。”
“从冰上过来的?”在场的人齐声惊问道。
“是的!”那女人缓缓地说。“我是从河冰上过来的。上帝保佑我从冰上过来的。他们在后面追我——就在后面——我实在无路可走啊!”
“天哪,太太,”卡德乔说,“河面的冰都裂成了一块一块的,在水中沉浮不定,汹涌直撞哪!”
“这我知道——我知道的!”她激动地说,“但是,我还是打河上过来了!我压根儿没想到我能过来——我想我肯定过不来的,但我毫不在乎!要是过不来,我只有死。是上帝保佑了我,不到亲身试验,人们无法体会上帝对他们的帮助有多大,”那女人目光闪闪地说。
“你是个奴隶?”伯德先生问道。
“是的,先生,是肯塔基州一个庄园主的奴隶。”
“他对你很凶狠吗?”
“不,先生,他是个好主人。”
“那么是女主人对你不好?”
“不,先生——不是!女主人向来对我很好。”
“那是什么促使你离开这样好的家,逃出来冒这样的危险呢?”
那女人抬起头来瞥了伯德太太一眼,目光敏锐、仔细,注意到她穿着黑色丧服。
“太太,”她突然开口说道,“你可曾失去过孩子?”
这个问题突如其来,它刺痛了一个新伤口,因为就在一个月前,这个家里的一个心肝宝贝被葬入了墓穴。
伯德先生转身走到窗子那儿,而伯德太太则伤心地痛哭起来。等平静下来后,她说道:
“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我失去过一个孩子。”
“那你会同情我的。我接连失去过两个孩子——他们还埋在那里,我逃出来了,现在我只剩下这一个孩子了。我每晚都和他一起睡,他是我的一切。他日日夜夜都是我的安慰和骄傲。可是,太太,他们却要把他从我手里夺走——把他卖掉——卖到南方去,太太,孤苦伶仃地一个人到南方去——他可是打生下来没离开过妈妈的孩子啊!我受不了,太太。如果他们把他卖了,我知道我的一切都完了;所以,当我听说卖身契已经签好,他已被卖掉时,我就连夜带着他逃走了,他们在后面追我——那个买主,还有主人家几个人——他们紧跟在我后面,我都听见他们的声音了。我立即跳上浮冰,我怎么过来的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有一个男人帮助我爬上了河岸。”
那女人没有啜泣,也不流泪,她的眼泪已经流干;但是她周围的人都以各自独特的方式表达着由衷的同情。
两个小男孩在口袋里拼命翻找,也没找到手帕——母亲们都知道,孩子们的口袋里是永远找不到手帕的——于是难过地扑到母亲长裙里呜呜哭开了,一面用她衣服的下摆擦着鼻涕眼泪,直至哭够了为止。伯德太太也把脸完全捂在手帕里,而老黛娜,泪水从那张真诚的黑脸上滚滚淌下,带着参加野营布道会的热忱,激动地祈祷着:“上帝啊,怜悯我们吧!”老卡德乔,一面用袖口使劲擦着眼睛,一面做出各种少见的怪相,有时也用与黛娜一样激动的语调应答祈祷着。我们的参议员是国家官员,当然不能像其他普通人那样当众哭泣,所以他转过身去,背对着大家看着窗外,好像忙着在清嗓子和擦镜片,有时还擤擤鼻子,那副样子要是有人细究的话,很令人怀疑。
“那你怎么还告诉我你有个好主人呢?”他很坚决地把涌到喉头的那块东西咽下去,猛地转身面对着那妇人突然问道。
“因为他的确是个善良的主人,无论怎样,我都这么说;我的女主人心地也很仁慈,他们也是没有办法啊。他们欠了别人的钱,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也说不清,反正他们受到一个人的控制,不得不听命于他。我听到他们的谈话,听到他这么对她说的,太太一再为我求情,可老爷告诉她说,他也没有办法,契约已经签了字。所以,我就带着孩子离开家,逃走了。如果他们把他卖了,我知道我是活不下去的,因为这孩子是我的一切,就像是我的命根子。”
“你没有丈夫吗?”
“有的,可他属于另一个老爷。那个老爷对他太凶狠了,很少让他来看我,而且对我们越来越苛刻狠毒了,还威胁说要把他卖到南方去——看起来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那妇人说这些话时语气是那么平静,可能会使一个浅薄的旁观者认为她是个毫无感情的人;然而在她那双黑幽幽的大眼睛里流露着一种凄凉深沉的痛苦神情,表明实情远非如此。
“可怜的女人,那你打算去哪儿?”伯德太太问道。
“去加拿大,但愿我知道那地方在哪里就好了。加拿大离这儿远不远?”她抬起头来,看着伯德太太的脸,带着单纯而信赖的神情问道。
“可怜的人儿!”伯德太太不由自主地说道。
“依你看,是不是很远很远?”那妇人急切地问道。
“比你想象的要远得多呢,可怜的孩子!”伯德太太说道,“不过,我们会为你想办法,看看该怎么办。好,黛娜,在你的屋里给她支张床,就支在靠厨房那头,让我想想明天早上怎么帮她。在此期间,可怜的女人,别害怕。相信上帝吧,他会保佑你的。”
伯德太太和丈夫又回到了客厅。她坐进壁炉前的小摇椅里,一面前后摇动一面沉思着。伯德先生在屋里踱来走去,嘴里自言自语地咕哝:“啐!哼!这件事太棘手麻烦了!”最后他大步走到妻子面前说道:
“我说,太太,她今晚一定得离开这儿。那家伙明天天一亮就会追到这里,要只有那个女人,倒可以让她躲起来,静待事情过去;可那个小家伙,我敢肯定,就是一队人马也无法让他安安静静地待着不动,他会从一扇窗子或门里探出头去,把一切都暴露出来的。要是他们母子俩在这里被抓住,那对我来说可就太糟了!不行,他们今晚一定得离开!”
“今晚!那怎么可能——去哪儿呢?”
“嗯,去哪里我倒很清楚,”参议员带着思索的神情开始穿靴子;但是脚伸到一半他又停住了,双手抱住膝盖,似乎又陷入了沉思。
“这真是件糟糕而麻烦透顶的事,”最后他说,又开始拉靴襻,“真是麻烦透顶!”一只靴子穿上以后,参议员坐在那里,手里拎着另一只靴子,盯着地毯上的图案思索着。“依我看,只能这么办——管它呢!”说完,急匆匆穿上另一只靴子,朝窗外看去。
身材娇小的伯德太太是个做事周密的女人——这辈子从未说过“我不是早告诉你了!”这样的话,此刻,尽管她很清楚丈夫想怎么办,可小心地忍住不说,只是缄默不语地坐在椅子里,看来准备等她那位夫君自己在认为适当时把他的打算和盘托出。
“你看,”他说,“我以前那位当事人范·特朗普从肯塔基州搬到了这里,他把所有的奴隶都放了。他在小河上去约七英里的树林里买了一处宅子,那里,除了专程有事的,没有人去,而且匆忙之中一时还不容易找到。她到那里去相当安全,现在的麻烦是,今晚没有人能赶车去,除了我自己。”
“怎么没有人?卡德乔是个很棒的赶车人哪。”
“是的,是的,可问题是,一路上得两次过河,要是赶车人不像我那么熟悉道路的话,那第二次过河的地方十分危险。我骑马过这条小河足有上百次之多,对于每一处转弯我都了如指掌。所以,你看,没有别的办法。卡德乔必须在夜里十二点左右替我套好马车,要尽量悄悄地,我来送她过去。然后,为了掩人耳目,卡德乔得把我送到前面那家小酒店,以便搭乘三四点钟的驿车去哥伦布[1],这样,别人看起来我似乎是为了这个目的才坐的马车。明天一早我就能去上班了。不过,想到自己的所言所行,我在那里终究会感到有些惭愧的。但是,由它去吧,我也是出于无奈啊。”
“在这件事上,你的心肠要比你的脑子善良得多,约翰,”他妻子说,把自己白皙的小手放在他手上。“我比你自己还深知你的为人啊,要不然,我怎么会爱上你呢?”这个娇小的女人双眼噙着晶莹的泪花,越发显得美丽,以致参议员暗自思忖,自己肯定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才赢得这样一位美人的倾心爱慕;因此除了从容认真地去吩咐套车外,还能如何呢?可走到门口,他又停了片刻,然后走回来有些犹豫地说道:
“玛丽,我不知道你会觉得怎样,不过,那只抽屉里满满一抽屉都是可怜的小亨利的——衣物。”说罢他立即转身离去,随手关上了门。
他妻子打开和自己卧室相连的那间小卧室的门,将手持的蜡烛放在一个橱柜上,然后从壁龛里拿出一把钥匙,沉吟着将它插入一只抽屉的锁眼里,又猛地停住了。而两个男孩,和一般的男孩一样,紧跟在母亲身后,此时站在那里默默地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啊,阅读这本小说的母亲啊,你家里是否从未有过这样一个抽屉或者橱子,打开它犹如打开一座小墓穴一般?啊,如果从未有过,那你可真是个幸福的母亲啊!
伯德太太慢慢地拉开了抽屉,里面有各种式样的小外套,成堆的围嘴,成排的小袜子,从一个纸包里还可以瞥见一双鞋头上已经磨损的小鞋子。还有一匹玩具马和马车、一个陀螺、一个皮球——那是流了许多眼泪痛断心肠收集起来的纪念物啊!她在抽屉边坐下,头靠在扶着抽屉的手上抽泣起来,泪水顺着指缝流到下面的抽屉里。但后来,她突然抬起头来,匆忙地挑了几件最朴素、耐穿的衣服,打成一个包袱。
“妈,”一个孩子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说道,“你要把那些东西送人?”
“亲爱的孩子们,”她认真而柔声地说道,“要是我们亲爱的小亨利从天堂往下遥望,看到我们这么做,他会高兴的。我不会把它们送给任何一个普通的人——我是指一个幸福的人,我这是把它们送给一个比我还要伤心悲痛的母亲,但愿上帝会赐福于他们!”
在这个世界上有这样一些有福的人,他们把自己的不幸变作别人的欢乐,他们含泪将自己人世间的希望埋葬于地下,这些希望变成了种子,开出鲜花,长成香膏,医治那些孤寂不幸者的创伤。此刻坐在烛光边垂泪的那位女士就是其中之一,她收拾着自己亡儿的纪念物,准备送给那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
不一会儿,伯德太太打开一个衣橱,从里面拿出一两件素雅、结实的衣裙,坐到工作台旁,手边放着针、剪刀和顶针,按她丈夫的建议默默地放起贴边来,一直干到墙角那只古老的钟敲响十二下。这时,她听到门口传来轻轻的车轮的轧轧声。
“玛丽,”她丈夫手拿大衣走进屋来说道,“你得去叫醒她,我们现在得动身了。”
伯德太太急忙把她收拾出来的那些东西全都放进一只普通的衣箱里锁上,让丈夫把它送上车,自己则去叫醒那妇人。时间不长,那妇人出现在门口,怀里抱着孩子,身上披戴着恩人的斗篷、帽子和披巾。伯德先生催她快上车,伯德太太紧跟几步来到马车踏脚前。伊丽莎探出窗外,伸出一只手——和伸过来被握住的那只手一样柔软细嫩。她那双乌幽幽的大眼睛带着情真意切的神情凝望着伯德太太的脸,似乎想说些什么。她的嘴唇嚅动着——张了一两次都没有说出话来——只是带着令人难忘的神情朝天指指,侧身在座位里,用手捂住了脸。车门关上,马车启程了。
我们这位爱国的参议员此时的处境是多么的窘迫啊,上个星期他还天天在鼓励州议会通过几项更严厉的法令,惩处逃亡的奴隶以及窝藏和帮助他们的人呢!
我们这位好心的参议员的口才在本州可以说无人能及,就连华盛顿那些以口才取得不朽声誉的同行们也未必能超过他!他坐在议员席上,双手插在裤兜里,竭尽揶揄挖苦之能事,抨击那些感情用事、意志软弱的人,居然把几个倒霉的逃亡奴隶的利益置于重要的国家利益之上,其气势是那样的咄咄逼人!
他在说到此事时如雄狮般神勇,不仅他自己,就连每位听众也都为之折服——但是,他对逃亡者的概念只局限在字面上——或者最多也只是报纸上登载的小照片上的形象:一个手拿棍子背着行李的黑人,下面印着“从主人家出逃”的字样。至于亲眼目睹哀求的目光、颤抖无力的手以及无依无靠、痛苦绝望的恳求这种富于震撼力的场面,他还从未体验过。他从未想到过一个逃亡者有可能是个不幸的母亲,一个孤立无援的孩子——就如眼前这个戴着他夭折的孩子那顶熟悉的小帽的孩子。我们这位可怜的参议员既然不是铁石心肠的人——既然他也是个普通人,还是个道德高尚的人,那谁都会明白,他必会因为自己的爱国心而处于尴尬的境地。你们不必认为自己比他强而得意洋洋,南方各州好心的兄弟们;因为我们有所风闻,你们中有许多人如果处在和他相同的情况下,其表现未见得会比他强。我们有理由确信,在肯塔基州,如同在密西西比州一样,有许多心地仁厚的人,他们在听到悲惨的经历后也绝不会无动于衷的。啊,善良的弟兄们!要是你们设身处地,你们那无畏、高尚的同情心也不会允许你们去做的事现在都期望我们来做,这样公平吗?
不管怎样,假如我们这位好心的参议员真的在政治上有罪,那天晚上所受的苦难总也可以抵偿他的罪过了。很长时间以来,天公不作美,持续阴雨。众所周知,俄亥俄州松软的沃土太适宜制造烂泥浆了——这条路又是俄亥俄州早年的“铺木路”。
“请问,那可能是什么样的路呢?”有个东部来的旅客问道,他一向把“铺木路”联想成那种平坦或快速的道路。
那么,无知的东部朋友啊,你要知道,在混沌的西部地区,烂泥深得没有底,道路都由粗糙的圆木铺成,一根挨一根,再在木头表面覆上一层土、草皮和就地能得到的随便什么东西,当地人兴高采烈地把它称为马路,立刻在上面赶开了马车。天长日久,前面说到的草皮和草都被雨水冲走了,下面的圆木也被冲得东一根西一根,横七竖八,交叉重叠,中间还有好几个黑乎乎的烂泥坑和车辙。
我们的参议员就是在这样的一条道路上东摇西晃地向前行驶,在可以想见的情况下继续思索着道德问题——马车一路上是这样行进的——砰!砰!砰!哗啦!马车掉进了泥坑里——参议员、妇人和孩子猛地被颠离座位,东倒西歪地撞在车子下斜方的车窗上。马车陷在烂泥里不动了,只听见卡德乔在外面使劲吆喝着牲口。马用力地拉呀、拽呀,车子却纹丝不动,可就在参议员失去耐心时,马车突然一跳,蹦出了泥坑——却不料两个前轮又陷入了另一个泥潭,参议员、妇人和孩子又给震得歪斜着扑倒在前面的座位上——参议员的帽子挺不雅观地盖住了眼睛和鼻子,他还以为自己完了;孩子哭喊着,卡德乔在外面又吆喝开了,马匹在连续挥动的鞭子下使劲蹬脚、挣扎、拉拽。随即马车又是一跳,蹦出了洼坑——可后面两个轮子又陷了进去——参议员、妇人和孩子又腾地一下被掀到后座上,他的臂肘碰到了她的帽子,她的双脚伸在震落了的他的帽子里。颠沛了一阵后,总算穿过了“泥淖”,马儿停在那里呼呼直喘气——参议员找到了自己的帽子,妇人也整了整自己的帽子,又把孩子哄得安静下来,大家振作精神准备迎接新的行程。
不一会儿,马车又颠开了,砰!砰!其间还增加了新的花样:出现各种大幅度的左右震动。走过了一段路,他们刚开始庆幸这一段路还不算太糟时,只觉得马车猛地向前一冲,轰隆一声,马车陷个正着动弹不了了,里面的人先是给颠得站立起来,迅即又一下子跌回座位里——卡德乔在外面忙活了好一阵后才出现在车门口。
“哎呀,老爷,这个坑太厉害了,我不知道怎么把车弄出来。我想,我们得去弄点篱笆栏杆来。”
参议员无可奈何地跨下车阶,小心地想找个结实的踏脚之处。不料一脚陷入一个深不可测的泥潭——他拼命想把脚拔出来,身子一下子失去平衡,跌进泥潭,最后还是卡德乔把他拖了出来,身上弄得狼狈不堪。
出于对读者身子骨的体谅,我们就不再描述了。西部的旅行者们如果也经历过这种事:半夜时分有兴致地去拔取人家的篱笆栏杆以便把自己的马车撬出泥坑,那么,就会对我们这位可叹的英雄寄予尊敬和悲伤的同情。我们恳求他们一掬无声的同情之泪,再继续前进。
直至深夜马车才穿过小溪,车身满是泥浆,浆水嗒嗒嗒地往下直滴,最后在一个大庄园的门前停住了。
他们叫了老半天门才把里面的人唤醒;那位令人尊敬的庄园主终于前来应门,出现在门口。他体魄雄健、短髭粗浓,是个奥逊[2]式的汉子,身材净高六英尺多,身着一件红法兰绒猎装。他长着一头十分浓密的浅棕色头发,蓬乱缠结,胡子也好几天没刮了,这使这位可敬的先生的外貌看起来至少可以说毫无吸引力。他手擎蜡烛,在门口站了好几分钟,眨眼看着来客,流露出阴郁而迷惑不解的神情,显得有些滑稽可笑。我们的参议员费了不少劲才让他完全明白此事;趁他倾听的时候,我们向读者简单介绍一下他。
正直的约翰·范·特朗普老人曾是肯塔基州一个大地主、大奴隶主。他是个“空有熊皮内心却很善良的人”,天生胸襟宽阔、正直而富于同情心,可以与他那魁伟的体魄比美。多年来,他始终怀着强烈的不安,目睹着一种对压迫者和被压迫者同样有害的制度所产生的祸害。终于有一天,约翰那宽阔的胸襟再也承受不了了;于是便从书桌抽屉里取出钱包,过河进入俄亥俄州,买下了一个县四分之一的肥沃土地,给他所有的奴隶,不论男女老幼,都发了自由证书,用车把他们送到那儿安顿下来;而正直的约翰则来到小溪上游,在一个舒适僻静的农庄上住下,问心无愧地过着隐居的生活。
“你就是那位逃奴的庇护者吗?你能让一个可怜的女人及其孩子躲避一下,不让奴隶贩子抓走他们?”参议员直言不讳地问道。
“我想完全可以,”正直的约翰明确地回答。
“我料想如此,”参议员说道。
“如果有人追来,”那位好心人说着,将高大而强壮的身子一挺,“哼,有我打发他们;我还有七个儿子,个个身高六英尺,他们也会打发他们的。请向那些追兵转达我们的敬意,”约翰说,“告诉他们不管什么时候来——对我们来说都一样,”约翰又说,用手指梳理了一下脑袋上蓬乱的头发,放声大笑起来。
伊丽莎抱着沉睡的孩子,步子艰难地走到门口,精疲力竭,困顿不堪。那毛发蓬乱的老人把蜡烛举到她面前,同情地咕哝了一声,随即打开和他们站的那间大厨房相连的一间小房间,示意她进去。他又取了一支蜡烛,点亮后放到桌上,这才对伊丽莎说话。
“嗨,我说,姑娘,你不必害怕,让那帮人来好了,一切由我来对付,”他说着,指着壁炉上方挂着的两三枝漂亮的来复枪;“认识我的人都知道,要想从我屋里带走一个人,我要不答应,那绝讨不了好去。所以,现在你就去睡觉,就像你妈妈在轻轻摇你那样安静地睡吧,”说完他关上了房门。
“唔,这女人确实漂亮得不同凡响,”他对参议员说。“嗯,是啊,如果美丽的女人又像正派女人应该的那样富于感情的话,最有理由逃走了。这种事我太清楚了。”
参议员三言两语简单介绍了伊丽莎的情况。
“噢,是吗!哎呀!有这样的事!”那好心人同情地说;“当然啦,嗯,当然!这是天性,可怜的人儿!像一只小鹿那样遭人追捕——就因为有了天然的感情,做了一个母亲不由自主会做的事!我跟你说实话,这种事总是使我想诅咒一切,”正直的约翰说,同时用一只粗大的长满斑点的黄手背擦了擦眼睛。“告诉你说,朋友,多年以前我不愿皈依宗教,因为我们这个地区的牧师布道时,总说《圣经》赞同这种拆散家庭的事——我说不过这些懂希腊文、希伯来文的人,只好连他们带《圣经》一起反对,也不入教。直到后来我碰到另一位牧师,他和他们那些人一样也会希腊文什么的,可他说的却和他们完全相反;我这才相信了上帝,皈依了宗教——这是真的,”约翰说道,一面已打开了一瓶鲜美的苹果酒,倒给来客喝。
“你最好也在这里住一夜,到天亮再走吧,”他热心地说,“我去把老太婆叫起来,马上给你把床铺好。”
“谢谢,好心的朋友,”参议员说,“我必须走了,去赶赴哥伦布的夜班驿车。”
“噢,那好,如果你一定要走,我来送你一程,把你送上一条岔路,这条路比你来时的那条要好走多了。你来的那条路太糟了。”
约翰穿戴好后,手拿提灯,不一会儿,就见他指引着参议员的马车沿他家后面那条路往谷地而去。告别的时候,参议员把一张十元的钱塞到他手里。
“这是给她的,”他简单地说。
“哎,好,”约翰同样简单地回答。
他俩握握手后分别了。
注释:
[1]俄亥俄州首府。
[2]系法国传奇小说《范伦丁与奥逊》中的主人公之一,十分勇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