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但是他没法用言语或者感叹来表达自己内心的不安。一种无限厌恶的感觉还在他上老太婆那儿去的时候,就开始使他的良心感到难受和不安了。现在这种厌恶的感觉这么强烈,而且这么显明,他甚至苦恼得不知怎样才好。他在人行道上踉跄地走着,像个醉鬼,没顾到来往行人,跟他们撞个满怀,等到他走到了下一条街,这才清醒过来。他朝四下望望,才知道他是站在一家酒店附近,上这家酒店去,要从人行道上跑下一条通到地下室的楼梯。这当儿,恰好有两个喝得醉醺醺的人从酒店门里走出来,他们互相搀扶着,边骂边爬上街来。拉斯柯尔尼科夫不假思索,立刻就往下跑。他从来没有进过酒店,可是现在他头昏目眩,渴得难受。他想喝凉啤酒,尤其他认为突然感到全身瘫软乏力,是由于肚子饿。他在一个阴暗而肮脏的角落里靠一张桌面发黏的小桌坐了下来,喊了啤酒,把第一杯啤酒一口气就喝光了。他顿时觉得心里舒服些了,头脑也清醒了。“这都是胡思乱想,”他满怀希望地说。“不用着慌,不过是体力衰颓!喝一杯啤酒,吃一片面包干——立刻就会精神振作起来,头脑清醒,意志坚定!呸,这有什么了不得!……”尽管他鄙夷地啐了一口,但他显然高兴起来,仿佛突然卸下了一副重担。他还友好地向在座的人扫了一眼。甚至在这个时候,他也略微感觉到,他那变得乐观的心情也不是正常的。
这时候,酒店里只剩下了寥寥几个人。除了在楼梯上碰到的那两个喝得醉醺醺的人以外,又有一伙人——五个男人和一个姑娘——带着一架手风琴,继他们之后,走出去了。他们走了后,酒店里就显得冷冷清清、空空荡荡的。还剩两个顾客:一个已经喝醉了,但醉得并不厉害,面前摆着一壶啤酒,坐在那里,样子像个小市民;另一个是他的酒伴,这是个肥胖魁伟的大汉,上身穿一件西比尔加[4],一部大胡子已经斑白。他已经喝得烂醉,躺在一条长凳上打盹儿,有时,好像睡意蒙眬似的,突然张开两臂,把指头弹得直响,并且支起上半身,但没有在长凳上坐起来,胡乱地哼着一支什么歌,一边努力追忆着歌词,像是在唱:
我爱妻子有一年了,
我爱—妻—子有一年了……
或者忽然醒来又唱道:
我在波德亚切街散步,
碰见了以前的情妇……
但没有人分享他的快乐;那个一言不发的酒伴甚至带几分敌视和怀疑的神态,看着他的这些情感的迸发。这里还有一个人,样子像个退职官吏。他独个儿坐着,面前摆着一瓶酒,有时呷一口,朝四下望望。他似乎也有点儿烦躁不安。
二
拉斯柯尔尼科夫孤独成性,如我们已经说过的,他避不跟人来往,特别是在最近一个时期里。然而目前他不知为什么忽然想去跟人接触。仿佛他有了一种新的性格,并且热切地渴望去跟人接触。一个月来,他苦思焦虑,忧闷不乐,情绪紧张,以致精疲力竭。他很想去换一下不论什么样的环境透口气,哪怕时间很短也好,所以现在他在酒店里不管环境怎样龌龊,还是流连忘返。
酒店老板是在另一间屋子里,但他常常走到店堂里来,他从那儿走下几级台阶来到店堂里的时候,最先让人看见的是那双擦得锃亮、有红色大翻口的漂亮的靴子。他穿着一件腰间打裥的长外衣和一件油污斑斑的黑缎背心,不系领带。他的脸仿佛上过油,就像铁锁上过油一样。在柜台后边站着一个十四岁模样的男孩,另一个年纪更小些,顾客喊酒,他就送酒去。柜台上摆着小黄瓜、黑面包干和鱼块,这些东西都有一股难闻的气味。酒店里很闷热,叫人坐也坐不住,而且酒味这么重,似乎只要闻闻这种气味,不消五分钟,你就会酩酊大醉。
有时也有这样的情况:我们碰到的甚至是毫不相识的人,可是一见面,还没有谈过一句话,不知怎的,他就忽然意想不到地引起了我们的注意。那个坐得不远、像个退职官吏的顾客给拉斯柯尔尼科夫的正是这样的印象。青年后来好几次回忆这个初次的印象,甚至认为这是一种预感。他不断地打量这个官吏,当然,这是因为后者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大概很想跟他谈话。那个官吏有点儿习惯地,甚至厌倦地,而且还带点儿高傲鄙薄的神气看酒店里其他的人,包括那个老板在内,仿佛他们都是无知无识的下等人,他不屑跟他们谈话。这个人已经五十开外,中等身材,身体结实,头发斑白,头顶上秃了很大的一块,由于经常喝酒,脸浮肿而又发黄,甚至有点儿发绿,眼皮微肿,那对细小得像裂缝但却奕奕有神、微微发红的眼睛炯炯放光。可他有个很奇怪的特点:甚至他的目光似乎还闪射着喜悦的光辉——大概带有理性和智慧——但仿佛也隐约地显出精神失常的神态。他穿着一件破旧不堪的玄色燕尾服,纽扣差不多掉光了。剩下的一个也快要掉下来。他还扣着这个纽扣,看来还想保持一点体面。在黄土布的坎肩下面露出了胸衣,这件胸衣已经皱得不成样子,肮脏不堪,浸透了酒渍。脸是照官吏的式样修的,但已经修了很久,所以又长出了瓦灰色的浓密胡茬。他当真有一副官僚的气派。但他心神不定,将头发搔得乱蓬蓬的,有时把袖管磨破了的两个臂肘支在因酒汁溢出而发黏的桌上,双手托住头,闷闷不乐。末了,他直视着拉斯柯尔尼科夫,提高嗓门决然说:
00“我的先生,恕我冒昧,我可以向您请教吗?因为尽管您的外表不十分华贵,但我的经验告诉我,您是个受过教育的人,不会喝酒。我一向尊重既有学问又有真挚感情的人,而且我还是个九等文官呢[5]。马尔美拉多夫——这是我的姓;九等文官。恕我冒昧,请问:您有工作吗?”
“不,我在念书……”青年回答道,那非凡文雅的谈吐、这么直截了当的谈话,使他有点儿惊奇。虽然,不久以前,他有过片刻工夫很想去跟人接触,不管是什么性质的接触,但是当他听到果真是对他说的第一句话的时候,他忽然又感到不快和愤怒,就像他平日讨厌跟他接近的或者只是想要接近他的一切人一样。
“那么是大学生啰,或者以前是大学生!”那个官吏高声地说。“果然不出我所料!老经验嘛,先生,屡试不爽的经验嘛!”他拿个指头按在脑门上,表示他有个灵敏的头脑。“您从前是大学生,或者搞过学术研究!对不起……”他站起来,拿了酒瓶和玻璃杯,踉踉跄跄地走到了青年跟前,在他旁边坐下来,身子稍微侧向他。他喝醉了,但是谈锋还是很健,只偶尔有点前言不搭后语,话很啰唆。他甚至这么热切地渴望跟拉斯柯尔尼科夫谈话,仿佛他也有一个月没跟人谈话了。
“先生,”他几乎庄严地说。“贫非罪,这是真理。我知道酗酒不是美德,这更是真理。可是求乞,先生,求乞是罪恶。如果您清贫,还保持着您那天生的情操的高尚,可是去求人布施,那就决不能保持这种高尚,而且谁也做不到。乞丐甚至不是被人用棒撵出的,而是用扫帚扫出人类社会的,让他受更大的凌辱嘛;这也是公道的,因为我去求人布施,这就是我首先要侮辱自己。所以我上酒店来了!先生,一个月前,我的太太挨了列别兹雅特尼柯夫先生一顿打,可是我的太太不是我那种人!您明白吗?对不起,我还要问您一句话,虽然完全是出于好奇:您在涅瓦河上干草船里宿过夜吗?”
“不,没有宿过,”拉斯柯尔尼科夫回答道。“这是什么意思?”
“唉,我就是从那儿来的,我已经宿过五夜了……”
他斟满了玻璃杯,一口气喝完了,接着沉思起来。他的衣服上,甚至头发里有些地方当真粘着一根根干草。他很可能有五天没脱衣服了,没洗脸了。他那双手尤其脏,这双手丰满而又发红,指甲里嵌满了污垢。
他的谈话显然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尽管是没精打采的注意。站在柜台后面的两个孩子吃吃地笑了起来。酒店老板似乎故意从上房里走了下来,想听听“这个有趣的家伙”在说些什么。他坐得稍远,没精打采地但架子十足地不断打着哈欠。显然,在这儿,大家早已熟悉了马尔美拉多夫,他爱用夸张的说法,大概这是由于他有个在酒店里惯常同形形色色的陌生人交谈的习惯。对有些酒徒,尤其是对那些在家里被严加管束和受苛待的人,这个习惯成为一种需要,所以他们和别的酒徒们一块儿喝酒的时候,总要自我吹嘘一番,仿佛在替自己辩解,要是有可能的话,甚至还要博得别人的尊敬呢。
“一个有趣的家伙!”酒店老板嗓音响亮地说。“你为什么不工作,你既然是个文官,干吗不去办公?”
“先生,我为什么不去办公,”马尔美拉多夫赶忙接嘴说道,他只跟拉斯柯尔尼科夫说话,好像这是他提出的问题。“我为什么不去办公吗?难道我心甘情愿过穷日子吗?一个月前,列别兹雅特尼柯夫先生动手殴打了我的妻子,可是我喝醉了酒躺在床上,怎么不难过呢?年轻人,请问,您有过没有……嗯……虽然没有把握,但还是去向人告贷?”
“有过……没有把握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绝对没有希望,因为早就料到借不到钱。比方说,您早就清楚地知道这个人,这个可敬的和对社会最有益的公民,决不会给您钱,因为,请问,他为什么要给钱?要知道,他料到我不会把钱还给他。出于同情吗?可是列别兹雅特尼柯夫先生经常注意着各种新思想,前两天他说过,在我们的时代,同情甚至为科学所禁止,在创立了政治经济学的英国就是这样。请问,他为什么要给您钱?虽然早已料到他不会借给您钱,但您还是去告贷……”
“那么您去干什么呢?”拉斯柯尔尼科夫又问。
“假如没有别的人可找,假如没有别的路可走!要知道,得让每个人有条路可走啊,因为往往有这样的时候,你一定得有条路可走!当我的独生女儿头一次出去兜生意的时候,我也从家里出来了……(因为我的女儿领了黄执照[6]过日子……)”他附带补了一句,神色稍微不安地看看青年。“没有什么,先生,没有什么!”因为站在柜台后边的两个男孩子禁不住扑哧笑了起来,酒店老板也微微一笑,所以他赶紧声明说。他的神色看来是安详的。“没有什么!他们的摇头不会使我脸红,因为一切事情大家都已经知道了,一切秘密都已经公开了:对他们的摇头,我不是抱着鄙夷的态度,而是抱着谦逊的态度。让他们摇头吧!让他们摇头吧!‘这个人[7]嘛!’年轻人,请问:您能不能……可是,不,让我更有力地更清楚地说一句:不是您能不能,而是您敢不敢此刻看着我,肯定地说,我不是猪猡?”
青年没有回答。
“嗯,”等屋子里又随之而起的哄笑沉寂后,演说家才矜持地、这会儿甚至自尊心更强地继续往下说:“嗯,就算我是猪猡,可她是一位太太!我有一副猪猡相,可是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我的妻子,是个受过教育的女人,一位校级文官的女儿。就算,就算我是下流坯,但她有一颗高尚的心,充满受过熏陶的高尚的情操。但是……哦,假如她能怜惜我!先生,先生,每个人至少要在一个地方会得到人们的同情!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虽然是个宽宏大量的太太,可是她不公正……虽然我自己也明白,她扯我的头发,是由于她可怜我——因为我毫不害羞地反复说她扯我的头发,年轻人,”他又听见一阵吃吃的笑声,便怀着强烈的自尊心承认说,“可是,天哪,假如她哪怕有一次……可是,不!不!这都是徒劳的,不必说啦!不必说啦!……因为我所希望的已经实现了不止一次了,我已经得到过不止一次的同情;可是……这是我的性格特点,我天生是畜生!”
“可不是!”酒店老板打着哈欠,说。
马尔美拉多夫用拳头坚决地在桌上敲了一下。
“这是我的性格特点!您可知道,先生,您可知道,连她的袜子也被我卖掉喝酒了?不是皮鞋,因为这多少还合乎情理;而是袜子,她的袜子被我卖掉喝酒了!她的一条山羊毛围巾也被我卖掉喝酒了,这条围巾是从前人家送给她的,是她自己的东西,不是我的东西;我们住在一间寒冷的屋子里,今年冬天她感冒了,咳嗽起来,吐了血。我们有三个小孩。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起早摸黑干活,擦啦、洗啦、给孩子们洗澡啦,因为她从小就爱清洁,可是她的胸部很弱,像生痨病的样子,这我觉得出的。我哪会觉不出呀?我喝得越多,越觉得出。我也是因为那个缘故才喝酒的,我想在杯中物里寻找同情和感情……我喝酒,是为了我要使自己加倍地痛苦!”他仿佛悲痛欲绝地在桌上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