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长途初登(1)
凡是于我自然的事,于许多别人也必定自然,这是我由推断而得出来的结论:因此我不怕人家指斥,大胆写道,我对史朵夫的爱慕,从来没有我和他不得不绝交的时候那样厉害。我一旦发现了他这个人并无可取,自然感到十分难过,但是在我这样难过的时候,我却更景仰羡慕地想到他那种焕发的才气,更温存体贴地追念他那种所有的好处,更爱护珍惜地推崇他那种本来可以使他人格高尚、声名伟大的品质:我对他所有的这种种爱慕,比起我最崇拜他的时候来,都更深厚。我固然深切地感到,我无意中,叫他使这一家忠厚老实人受到玷污。但是我相信,如果把我带到他跟前,和他觌面相对,那我是一句责备他的话都说不出来的。我仍旧要非常地爱慕他——虽然他那种使我着迷的劲儿,已经不存在了——仍旧要把我旧日对他的亲热之情,极尽柔温地永记在心;因此,除了我有一种想法,认为我和他重修旧好永不可能以外,在一切别的方面,我就跟一个精神受到挫折的小孩子一样地软弱无力。和他重修旧好,是我永远也不再想的了。我感到,像他已经感到的那样,我们两个之间,一切都完了。他对于我从前待他的情分,怎么个看法,我从来没了解过——也许他把我待他的情分,很轻忽地看待,很容易地就让它消灭了——但是我对于他往日待我的情分,却心中藏之,无日忘之,像对于一个长眠地下的挚友那样。
史朵夫啊,你虽然早已从这部可怜的传记里所写的世事沧桑中脱身而去,我却一点不错,永远把你心中藏之!在末日审判的宝座前,只会有我的悲伤,出于无奈,作你的见证,但是我却决不会对你盛气相向,或者严词责问,这是我敢保的!
这件事发生了以后,不久就传遍了全镇,所以我第二天早晨从街上过的时候,我听见人们在门口谈这件事。对于爱弥丽,有许多人认为不对;对于史朵夫,也有些人认为不对,但是对于她的再生之父和她的忠实情人,却只有一种意见。人们虽然地位身份不尽相同,但是他们却在他们两个人这种烦恼的时候,一致地表示尊敬,而这种尊敬之中,还含着温柔之情和体贴之意。渔人们看见他们两个很早就在海滩上缓缓溜达,都怕他们难为情,不和他们打招呼,而三五成群,站在那儿,在自己的人中间,互道惋惜。
就在海滩上,紧靠着大海,我找到了他们。即便坡勾提没告诉我,说他们昨天晚上整整一夜,一直到大天亮,都完全跟我离开他们那时候一样,坐在那儿,那我也很容易就能看出来,他们一夜没睡。他们都显出憔悴的样子来;我还觉得,坡勾提先生的脑袋,只在这一夜的工夫里,就比在我认识他这许多年里,搭拉得更利害。但是他们两个,却都和大海本身一样地庄严,一样地稳定。那时大海正铺展在昏沉的天空之下,平静无浪——但是却有长流,滚滚起伏,好像在静卧之中呼吸翕张似的——而天边尽处,还从云后的太阳映出一线银色的亮光,作为缘饰。
“我们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坡勾提先生,在我们三个人一块儿静默地走了一会儿以后,对我说,“我们谈了好多好多。不过这阵儿我们可看出我们应该走的道路来了。”
我碰巧往汉那儿看了一眼,他那时正老远看着天边海上那一道银光;我看了他那一眼之后,我心里起了一种可怕的想法——那并不是由于他脸上有怒容而引起的,因为他脸上并没有怒容;他脸上的样子,我现在想得起来的,只是一种拿定主意的神气——我觉得,他要是一旦碰见了史朵夫,那他就非要了他的命不可。
“所有我在这儿应该尽的职份,少爷,”坡勾提先生说,“我都已经尽了。我要去找我的——”他说到这儿,把话一顿,接着用更坚定的口吻说,“我要去找她,那就是从此以后我永远要尽的职份。”
我问他,他都要上哪儿去找她,他只摇了摇头,同时问我,明天是不是要回伦敦?我对他说,我今天所以没去伦敦,只是因为怕失了任何能为他尽力的机会;但是他要是也想去伦敦,那我不论什么时候,都可以陪着他去。
“要是你没有意见的话,少爷,”他回答我说,“那我明天就和你一块儿去。”
我们又一块儿默默无言地走了一会儿。
“汉,”他马上又接着刚才的岔儿说,“他要仍旧做他这阵儿做的工作,他要和我妹妹一块儿过。那面儿那条老船——”
“难道你要把那条老船舍了吗,坡勾提先生?”我委婉地阻拦他说。
“在那儿,卫少爷,”他回答我说,“已经没有我的事儿了。要是自从黑暗笼罩在深渊上面[1]以来,有的船沉过,那么,那条船也就算是沉了。不过,少爷,我这个话并不是说,我要把那条船舍了。并不是那样,少爷;决不是那样。决不是要把它舍了。”
我们又像以前那样,走了一会儿,于是他又接着解释说:
“我的心意,少爷,是要叫这条船永远保持她最早记得它的老样子;不论白天,也不论黑夜,不论冬天,也不论夏天,都要永远保持它原来的老样子。要是有一天,她从外面流浪够了又回来了,那我决不能叫这个老地方看着好像不理她似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吧:那时候,我要叫这个老地方看着是引诱她的样子,好叫她越走越近,也许还叫她像个幽灵一样,在刮风下雨的时候,从那个窗户往里面偷着看她从前在炉旁坐的那个地方哪。那时候,卫少爷,也许她看到那儿没有别人,只有格米治太太,那她或许能鼓起勇气来,哆嗦着闪了进去;还或许会在她那张旧床上躺下,在她从前有一阵儿感到愉快的地方,歇一歇她那疲乏的身子哪。”
我虽然想要说几句话回答他,但是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每天夜里,”坡勾提先生说,“天要一黑,都要按着时候,把蜡烛点起来,放在窗户里那个老地方;这样一来,要是她看到那个蜡光,那个蜡光就好像是说,‘你回来吧,我的孩子,你回来吧!’在你姑儿家里,汉,要是晚上有人敲门,特别是轻轻地敲门,那你可别去开门。让看到我这个上了当的孩子的,是你姑儿好啦,不要是你!”
他在我们前面稍远的地方来回地走,他在那儿走了一会儿的工夫。在这个时间里,我又看了汉一眼。我看到他脸上仍旧是那种拿定主意的样子,眼光仍旧往远处的亮光上瞧,我就往他的胳膊上碰了一下。
我叫了他两声,都用的是呼唤睡着了的人醒来的口气。他经我这样呼唤之后,才听到我正叫他。等到我到底问他,他在那儿想什么,想得那样聚精会神的,他回答我说:
“我正想我面前那种光景哪,卫少爷;还有那面远处那种光景。”
“你的意思是说,想你的前途吗?”他刚才正胡乱往海那面指来着。
“唉,卫少爷,我也不懂到底是怎么回事。反正我觉得,我的结局,好像要从那面儿来似的。”他如梦初醒的样子看着我,但是脸上还是原先那种坚定的样子。
“什么结局?”我问道;以前那种恐惧,又盘踞了我的心头。
“我也说不上来,”他满腹心事地说,“我刚才心里正想,这件事都是从这儿起的头儿——跟着结局就来了。不过这种念头已经过去了!卫少爷,”他又添了一句说(那是由于他看到我的脸色而起,我想),“你不必害怕我会怎样怎样,我这只不过是脑子里有些混乱就是了,我好像什么都弄不清楚,”——他这个话就等于说,他这个人已经非复故我,他的精神十分错乱。
坡勾提先生这时候站住了,等我们到他那儿去,我们也就到他那儿去了。不过却没再说什么。但是,这种光景,和我以前那种想法,联在一起,时时来扰乱我,一直到那毫不容情的结局在注定了的时刻到来。
我们不期然而然地走到船屋跟前,进了屋里。格米治太太已经不像她从前那样,老在她那个独占的角落上无精打采、垂头丧气的了,而是在那儿忙忙碌碌地做早饭。她把坡勾提先生的帽子接过去,给他把座位安好了,说话的时候,那么温柔,那么体贴,据我看来,真是前后判若两人了。
“但尔,我的好人,”她说,“你该吃就得吃,该喝就得喝,这样才能有气力。要不的话,那你可什么都干不成了。吃不下也勉强吃点吧,这才是好人哪!你要是觉得我梆搭梆的絮聒的慌,”她这是说,她好说话;“那只要你告诉我,但尔,我就不梆搭梆的了。”
她给我们每人把饭都开好了以后,便退到窗户那儿,在那儿一刻不停地补坡勾提先生的衬衫和别的衣服;补完了,把它们叠起来,装在一个水手用的油布袋子里。同时,她仍旧和先前一样,安安静静地谈下去。
“你要知道,但尔,不论什么时候,什么季节,”格米治太太说,“我都永远要在这儿;所有的东西,都要看着合你的心意。我并不是什么念书的人,不过,你走了以后,我还是要给你写信的,可不定什么时候;我也要给卫少爷写信。你,但尔,也许不定什么时候,也要给我写信,告诉告诉我,你孤孤单单地在路上,都觉得怎么样。”
“我恐怕,那时候,就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待在这儿了!”坡勾提先生说。
“不对,不对,但尔,”她回答说,“我决不会觉得孤单。你就不用管我啦。我要给你把这个窝窝儿,”(格米治太太是说这个家)“好好地拾掇着,等你回来。那还不够我忙的吗?不但等你回来,还要等不管什么人回来哪,但尔。天儿好的时候,我要跟从前一样,在门外坐着。要是有人来,那他们老远就能瞧见我,就知道我这个老寡妇对他们还是忠心耿耿,照旧不变。”
就在这样短短的时间里,格米治太太起了多大的变化呀!她简直地成了另一个人了。她那样热诚,那样忠心,那样敏捷地体会到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那样完全忘了自己而关心别人的愁烦,因此我对她都肃然起敬了。她那天做的事真多!因为有许多东西,像桨、网、帆、缆、桅、捕虾笼、沙袋之类,得从海滩上搬到小屋子里放起来。那一天,在那块海滩上的人,只要有一双手,就没有不肯替坡勾提先生效劳的,就没有不以被请搭一把手为荣的,所以帮忙的人有的是。但是格米治太太在整天里,却非坚持操劳不可。她所搬的东西,还都是她力不能胜的。她还为不很必要的琐事,不辞辛苦地跑来跑去。至于为她自己的不幸而伤心,她好像完全忘了,完全不记得她曾有过任何苦难了。她一方面为坡勾提先生等人惋惜,另一方面又自始至终保持了心平气和、高高兴兴的态度。在她身上所起的变化里,这种情况,也是令人惊异的一部分。喋喋絮聒是绝无其事的了。那天一整天里,我没听见她说话结巴过,也没看见她掉过半颗眼泪。她就这样,一直顶到黄昏。那时候,只剩了她、我和坡勾提先生在一块儿了。坡勾提先生就因为累极了,打起盹儿来。那时候,她才要忍而忍不住,呜咽起来了;同时把我带到门口,对我说,“我求上帝永远加福给你,卫少爷。你可要照料他,可怜的亲爱的人!”她说完了,马上就跑到外面洗脸去了,为的是坡勾提先生醒了以后,能看到她行若无事、安安静静地手里拿着活儿,坐在他身旁。简单地说吧,我那天夜里离开了那儿,我把坡勾提先生完全交给了她,叫她作他苦难中的倚仗和靠山。格米治太太给我的教育,她显示给我的新经验,是我思索了又思索,永无穷尽的。
那天晚上,九、十点钟之间,我心怀郁闷地从镇上慢慢走过的时候,我在欧摩先生的门前站住。欧摩先生的女儿告诉我,说欧摩先生叫这件事闹得非常难过,所以一整天都精神沮丧,情绪低落,连烟都没抽,就上床睡下了。
“那孩子净撒谎,心眼儿坏透了,”周阑太太说。“她从来就没有过好处。”
“别这样说,”我回答她说。“你心里并不是那样想的。”
“怎么没那样想?我是那样想的!”周阑太太怒气冲冲地说。
“不对吧,不对吧,”我说。
周阑太太把头一梗,硬要作出严厉、生气的样子来。但是她却忍不住要心肠软,所以一下哭起来了。我当时,固然不错,还很年轻,但是我看到她这副同情的眼泪,也觉得她这个人还很不错;同时认为,作为一个贤妻良母,她这种举动,非常适合。
“她到底想要怎么着才趁愿哪!”敏妮呜咽着说。“她要到哪儿去哪!她要成什么样子哪!哦,她对自己,对他,怎么就能那么狠心哪!”
我对于当年敏妮还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那种时光,记得很清楚;我看到她对于那种时光也记得,而且记得那样生动而亲切,我很高兴。
“我的小敏妮,”周阑太太说,“刚刚睡着了。即便她睡着了,她都哭得抽打抽打地想爱弥丽。小敏妮想她哭了整整一天了。她跟我问了又问,爱弥丽到底是不是个坏孩子?我想到,爱弥丽在这儿最后那天晚上,从她自己的脖子上把花带解下来,系在小敏妮的脖子上,和小敏妮并排儿在枕头上躺着,一直等到小敏妮睡着了;我想到这里,你说你叫我怎么回答小敏妮?那条花带这阵儿还系在小敏妮的脖子上哪。那条花带,也许不应该还系在她的脖子上,但是你叫我怎么办哪?爱弥丽是很不好,但是她和小敏妮两个可又你亲我爱的。再说,一个小孩子家懂得什么!”
周阑太太非常苦恼,到后来把她丈夫闹得只好出来照看她。我趁着他们两个在一块儿,便向他们告了别,回到坡勾提家去了。那时候,我的郁闷,比以前更甚,如果还能更甚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