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使女和女主人
在这段时间里,就像我们说过的那样,尽管有自己良心上的呼喊和阿多斯的明智的忠告,达尔大尼央对米莱狄的爱情却在与日俱增;所以他每天都来向米莱狄献殷勤,这位喜欢冒险的加斯科尼人深信她迟早会给他回报的。
一天傍晚,他春风得意地又来到米莱狄的家里,轻松自在得像一个在等待天上落下金子的人;他在大门口遇到了米莱狄的使女,可是这一次,漂亮的凯蒂不限于在他身边经过时碰碰他,而是温柔地握住了他的手。
“好啊!”达尔大尼央心想,“她受了她女主人的嘱托,要带什么信给我,她就要把什么有人不敢对我当面讲的约会告诉我了。”
于是他瞧着这个美丽的姑娘,显出了他所能显出的最最得意的神情。
“我很想跟您讲几句话,骑士先生……”使女吞吞吐吐地说。
“说吧,我的孩子,说吧,”达尔大尼央说,“我听着呢。”
“在这儿没法说,我要对您说的话很多,而且是相当秘密的。”
“是吗!那怎么办呢?”
“骑士先生是不是愿意跟我走?”凯蒂羞答答地说。
“随便你去哪儿都行,我的漂亮的孩子。”
“那么,请来吧。”
凯蒂本来就没有松开过达尔大尼央的手,这时候就拉着他登上一条阴暗的螺旋式楼梯,走了十五六级以后,推开了一扇门。
“请进来,骑士先生,”她说,“这儿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可以谈了。”
“我的漂亮的孩子,这是什么房间?”达尔大尼央问。
“这是我的房间,骑士先生;通过这扇门可以直接进入我的女主人的房间。不过请放心,她不会听到我们说话,她从来不在午夜之前回房睡觉。”
达尔大尼央向四周扫了一眼。这个小房间的清洁和雅致叫人赏心悦目,可是他的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盯着凯蒂对他说的那扇通向她女主人卧房的门。
凯蒂猜出了年轻人的心事,不禁叹了一口气。
“这么说,您真是很爱我的女主人啦,骑士先生!”她说。
“啊,爱得我难于用语言来表达!凯蒂,我已经爱得发疯了!”
凯蒂又叹了一口气。
“唉,先生,”她说,“那真是太遗憾了!”
“真见鬼,你看这件事里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达尔大尼央问。
“因为,先生,”凯蒂接着说,“我的女主人根本就不爱您。”
“噢!”达尔大尼央说,“是她派你来告诉我的吗?”
“啊!不是的,先生!只是因为我关心您,所以才下决心把这件事告诉您。”
“谢谢你,我的好凯蒂;不过我只谢谢你的好意,因为这个秘密让人听了很不舒服,这一点你也会承认的。”
“换句话说,您根本不相信我对您说的话,可对?”
“这样的事总是很难相信的,我的漂亮的孩子,即使只是出于自尊心。”
“所以您不相信我,是吗?”
“我承认,除非你能对刚才说过的话提出一些证据……”
“您对这个有什么可说的?”
凯蒂边说边从胸前取出一封信来。
“给我的吗?”达尔大尼央赶忙抓住那封信说。
“不是的,是给另一个人的。”
“给另一个人的?”
“是的。”
“什么名字?什么名字?”达尔大尼央高声问。
“请看看信封上写的。”
“德·瓦尔德伯爵先生。”
圣日耳曼那个场面立刻就闪现在这个自负的加斯科尼人的脑海之中;接着他用一个跟思想同样迅速的动作撕开了信封;凯蒂看到他要拆信,或者不如说看到他正在拆信的动作不由得叫了起来,他也全然不顾。
“啊!我的天主!骑士先生,”她说,“您这是要干什么?”
“我吗,我什么也不干,”达尔大尼央说,接着他看信。
您没有答复我上次给您的信;您是生病了,还是忘了您在德·吉斯夫人的舞会上对我使的是什么眼色?现在机会来了,伯爵!请别错过。
达尔大尼央的脸色发白了,他以为自己的爱情受到了伤害,实际上是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可怜的、亲爱的达尔大尼央先生!”凯蒂用充满同情的语气说,一边重新握紧了这个年轻人的手。
“你同情我,我的好姑娘!”达尔大尼央说。
“啊!是呀,我真心真意地同情您,因为我,我知道爱情是怎么回事!”
“您知道爱情是怎么回事?”达尔大尼央说,一边第一次用关注的目光看着她。
“唉!是的。”
“好吧,你与其同情我,还不如帮我向你的女主人复仇。”
“您想在她身上怎样复仇?”
“我要战胜她,取代我情敌的位置。”
“我永远也不会帮您做这件事,骑士先生!”凯蒂语气激烈地说。
“为什么?”达尔大尼央问。
“有两个原因。”
“哪两个?”
“第一个原因是我的女主人永远不会爱您。”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您伤了她的心。”
“我!我怎么会伤了她的心;我,自从认识她以后,我一直像一个奴隶般地俯伏在她的脚下过日子!说呀,我求你了。”
“这件事我永远也不会对人说,除非有人能看到我灵魂的深处!”
达尔大尼央第二次又看了看凯蒂。这个年轻姑娘鲜艳的外貌是很多贵夫人甘愿用自己的桂冠去换取的。
“凯蒂,”他说,“只要你愿意,我是能看到你灵魂深处的;这没有什么了不起,我亲爱的孩子。”
说完他吻了她一下,这个可怜的孩子的脸顿时红得像樱桃一样。
“啊,不!”凯蒂高声说,“您并不爱我!您爱的是我的女主人,您刚才还是对我这样说的。”
“这并不妨碍你把第二个原因告诉我吧?”
“第二个原因是,骑士先生,”凯蒂接着说,由于刚才的一吻和现在的年轻人的眼神,她变得大胆起来了,说,“在爱情上人人都为自己。”
直到这时候,达尔大尼央才想起了凯蒂的忧伤的眼神,他每次在前厅里,楼梯上和过道里遇到她时,她的手总是轻轻地碰碰他,还有她那强忍下去的叹息声。可是,他一心都在想讨好贵夫人,对使女是不屑一顾的:猎鹰的人是决不会关心小麻雀的。
可是这一次,我们的加斯科尼人一眼便看到了可以从凯蒂刚才如此天真,或者说如此不顾脸面地承认的爱情中得到的好处:中途截获送给德·瓦尔德伯爵的书信,在女主人的身边有一个内应,在任何时候进入和女主人卧房相通的凯蒂的房间。就像我们看到的那样,这个奸诈的家伙,为了得到米莱狄——不管是否用强迫手段——,他已经在想到牺牲那个可怜的姑娘了。
“好吧,”他对年轻姑娘说,“我亲爱的凯蒂,要不要我对你所怀疑的那种爱情给你一个证明?”
“证明哪种爱情?”年轻姑娘问。
“证明我完全准备对你倾心相爱的爱情。”
“怎样证明呢?”
“今天晚上,我用平时陪伴你女主人的时间来陪伴你,你可愿意?”
“啊!好的,”凯蒂拍着手说,“非常愿意!”
“好吧,我亲爱的孩子,”达尔大尼央在一把扶手椅上坐下来说,“过来吧,让我来对你说,你是我所看到过的最最漂亮的使女!”
他对她这样说,而且说得又那么动听,因此那个巴不得要相信他的可怜的姑娘,终于相信了他……不过,使达尔大尼央感到大为吃惊的是,漂亮的凯蒂的抵抗相当坚决。
在进攻和防卫中间,时间过得飞快。
半夜的钟声敲响了,几乎就在同时,他们听到了米莱狄房间里的打铃声。
“伟大的天主!”凯蒂高声说,“我的女主人叫我了!走,快走!”
达尔大尼央站起来,好像想听从她的话似的抓起了自己的帽子;可是紧接着他并不是去打开通往楼梯的门,而是去拉开了一口大橱的门,钻了进去,躲在米莱狄的连衣裙和睡衣之间。
“您这是干什么?”凯蒂嚷道。
达尔大尼央事先已经取下了钥匙,这时他一声不响地把自己锁在大橱里面了。
“喂!”米莱狄尖声叫道,“我打铃您怎么不来,您睡着了吗?”
接着,达尔大尼央听到有人猛地打开了两个房间之间的门。
“我来了,夫人,我来了,”凯蒂赶忙向她的女主人迎上前去,一边高声说道。
她们两人都走到隔壁的卧房里去了,因为两个房间中央的那扇门还是开着的,达尔大尼央听到米莱狄还在训斥她的使女。过了一会儿,女主人的怒气终于平息下来了。在凯蒂侍候女主人换装时,谈话内容落到了达尔大尼央的身上。
“怎么啦!”米莱狄说,“今天晚上我没有见到我们的加斯科尼人!”
“怎么,夫人,”凯蒂说,“他没有来!会不会因为他不能如愿而去另打主意了?”
“喔,不会的!一定是德·特雷维尔先生或是德·艾萨尔先生使他耽误了时间。对这个人我是了解的;凯蒂,我已经抓住了他。”
“将来您准备把他怎么办呢?”
“将来我把他怎么办……放心吧,凯蒂;在这个人和我之间有一件他不知道的事情……他差点儿害得我失去法座的信任……哼,我以后是要报复的!”
“我原以为夫人是爱他的呢?”
“我,爱他?我恨死他了!他是个白痴,他曾经把温特勋爵的生命掌握在手里,可是又不杀掉他;结果使我损失了每年三十万利弗尔的年金!”
“是啊,”凯蒂说,“您的儿子是他叔父的惟一继承人,在您儿子成年以前,您是可以享用他的财产的。”
听到这个表面温柔的女人用她难以掩饰的尖锐的声音指责他,指责他没有杀掉一个他亲眼看到对她充满友情的人,达尔大尼央不由得连骨髓里也发冷了。
“所以,”米莱狄接着说,“我本来早已经可以对他进行报复了,要不是红衣主教叮嘱我要好好地对待他;不过我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嗯,是这样!可是夫人对他爱着的那个小女人却没有好好对待。”
“噢,是掘墓人街的那个服饰用品商的老婆吗?他不是已经忘记了还有她这个人吗?这样的报复真是太妙了!”
一阵冷汗从达尔大尼央的额头上流下来:这女人真是个魔鬼。
他接着再听,可惜换装已经结束。
“行了,”米莱狄说,“回您自己的房间去吧,明天想法子去拿回信来,就是已经交给您的那封信的回信。”
“给德·瓦尔德先生的吗?”凯蒂问。
“当然是给德·瓦尔德先生的。”
“这个人看上去,”凯蒂说,“跟那个可怜的达尔大尼央先生完全不一样。”
“走吧,小姐,”米莱狄说,“我不喜欢议论人。”
达尔大尼央听到中间那扇门关上了,随后又听见米莱狄把她那边的两道门闩插上,把自己关在她的卧房里;凯蒂这一边呢,她也把钥匙转了一圈把门锁上了,但是声音非常轻。达尔大尼央这时才推开了大橱的门。
“我的天主啊!”凯蒂悄声说,“您怎么啦?您的脸色怎么这样白?”
“可怕的女人啊!”达尔大尼央低声说。
“别说话,别说话,您走吧。”凯蒂说,“我和米莱狄的卧房之间只有一道隔墙,两边说话都能听见。”
“就是因为这个我才不走呢,”达尔大尼央说。
“怎么!”凯蒂说,脸一下子红起来了。
“或者至少我要过一会儿……再走。”
说着他把凯蒂拉向自己的身边;凯蒂无法再抵抗了,因为一抵抗便会发出很大的声音!所以她只能让步。
这是一个针对米莱狄的报复行动。达尔大尼央发现“报复能得到至高无上的乐趣”这句话说得很有道理。所以,达尔大尼央只要稍许有点良心,便会对这次新的征服感到满意;可是他只有野心和自负。
不过也得说他几句好话,他首先利用对凯蒂的影响去设法打听博纳希厄太太的目前情况;可是这个可怜的女孩子对着十字架向达尔大尼央发誓,说她对此一无所知,因为她女主人的秘密,她从来只能知道一部分,不过她相信博纳希厄太太肯定还活着。
至于从前那个几乎害得米莱狄失去红衣主教的信任的原因,凯蒂更不知就里;不过对这件事,达尔大尼央知道得比凯蒂要多些:在他离开英国的时候,曾看到米莱狄在一艘当时不准离境的船上,所以他怀疑这跟钻石坠子事件有关。
不过在所有这些事情中有一件是很清楚的,那就是因为他没有杀掉她的小叔子,所以她才真正地恨他,咬牙切齿地恨他,不可理喻地恨他。
第二天,达尔大尼央又来到米莱狄的家里。米莱狄的情绪很不好,达尔大尼央怀疑是她没有收到德·瓦尔德先生的回信所以才生气。凯蒂进来了,米莱狄对她的态度很生硬。凯蒂向达尔大尼央丢了一个眼色,意思是说:“我在为您受苦,您看到了吧!”
可是在这次会见快结束时,那头漂亮的母狮的态度变得温和些了;她带着微笑倾听达尔大尼央的甜言蜜语,甚至还伸手给他吻。
达尔大尼央在离开她时心中有些茫然。不过他不是一个轻易会被搅糊涂的小伙子;在他向米莱狄献殷勤时,他心里已经盘算好了一个小小的计划。
他在大门口找到了凯蒂,像头天晚上一样,他上楼到了她的房间里。凯蒂已经受到了她女主人的一顿痛斥,说她干事漫不经心。米莱狄搞不懂德·瓦尔德伯爵怎么不给她回信,吩咐凯蒂次日早上九点到她卧房里去取她写的第三封信。
达尔大尼央说服凯蒂第二天早上把那封信送他家里去;这个可怜的女孩子已经神魂颠倒,她的情夫提出任何要求她都答应。
以后的事情和头天完全一样;达尔大尼央躲在大橱里,米莱狄呼喊凯蒂替她卸装,然后把凯蒂打发走后把自己卧房的门关上。达尔大尼央也像头天一样,一直到次日清晨五点才回家。
十一点钟,他看见凯蒂来了,手里拿着米莱狄新写的信。这一次,这个可怜的姑娘甚至没有跟达尔大尼央争论,听凭他随意处置那封信;因为她的身心已经都属于这个英俊的军人了。
达尔大尼央拆开信,看到了以下的内容:
为了表示我对您的爱情,这已经是第三次写信给您了。请当心,别让我第四次写信给您说我恨您。
如果您为对待我的方式感到后悔,送这封信来给您的这个姑娘就会告诉您,一个上流社会的男子应如何求得宽恕。
达尔大尼央在看信时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红,来回变了好几次。
“啊!您始终在爱她!”一直在注意着达尔大尼央脸色的凯蒂说。
“不,凯蒂,你搞错了,我不再爱她了;可是我要为她对我的蔑视进行报复。”
“是的,我知道您要怎样报复;您已经对我说过了。”
“这对你有什么关系,凯蒂!你很清楚我爱的只有你一个人。”
“这我怎么能知道呢?”
“可以从我将如何轻蔑地对待她中知道。”
凯蒂叹了一口气。
达尔大尼央拿起一支羽笔写道:
夫人,在此以前,我始终怀疑您前两封信真的是写给我的,因为我根本不相信我能配得上您如此的垂青;而且我的健康状况很差,所以迟迟未给您回信。
可是今天,不仅仅有您的来信,而且还有您的使女,都向我证实了我有幸得到了您的爱情,所以我才不得不相信您对我的这种过度的优渥了。
您的使女不必告诉我一个上流社会的男子应如何求得宽恕。今天晚上十一点我一定来求您的宽恕。现在在我看来,再拖延一天也是对您的新的冒犯。
您使我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德·瓦尔德伯爵
这首先是一封冒名顶替的信,其次写得也很粗俗;从我们今天的习俗来看,可以说是一种非常卑劣的行为。可是那个时代的人对这些方面不像我们今天这样讲究。此外,达尔大尼央根据米莱狄的自述,知道她曾在许多重要得多的事情上干过背信弃义的事,所以他对她只怀有很微小的敬意。可是,尽管这些敬意十分微小,他还是感到自己对这个女人有一种丧失理智的热情。那是一种由于蔑视而引起的醉人的热情;究竟是热情还是渴望,大家随意叫吧。
达尔大尼央的企图是很简单的:通过凯蒂的房间进入她的女主人的卧房,利用米莱狄突然看到他时产生的惊讶、羞愧和害怕去征服她。他当然也可能失败,可是有时候就应该去碰碰运气。一星期以后就要开战,一定得奔赴战场;达尔大尼央没有时间去编织完美的爱情。
“拿去,”年轻人说,一边把盖上封印的信交给凯蒂,“把这封信交给米莱狄,这是德·瓦尔德先生的回信。”
可怜的凯蒂的脸色白得像死人一样,她猜到了这封信里的内容。
“听我说,我亲爱的孩子,”达尔大尼央对她说,“你也明白,这件事不论结果如何,总得了结。米莱狄可能会发现你第一封信没有交给伯爵的跟班,而交到了我的跟班的手里;她也可能发现是我拆了另外两封本该由德·瓦尔德先生拆的信。这样的话,米莱狄就会撵走你;而且你是了解她的,她这样的女人的报复不会只限于把你撵走。”
“唉!”凯蒂说,“我这是为了谁才冒这些险的啊?”
“为了我呀,我很清楚,我的美人,”年轻人说,“所以我非常感激你,这我可以向你发誓。”
“可是,您信里究竟写了些什么啊?”
“米莱狄会告诉你的。”
“啊,您不爱我!”凯蒂嚷道,“我真是不幸啊!”
对付这种责备,有一种回答总是可以把女人们骗住的;达尔大尼央就用这种回答使凯蒂陷在极大的误解之中。
然而凯蒂在决定把这封信交给米莱狄之前哭了很久;不过最后她还是下了决心,也就是达尔大尼央一心指望的。
此外,达尔大尼央还答应晚上早些离开她的女主人;并且在下楼以后再上楼到她的房间里去。
这个许诺终于使凯蒂得到了些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