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诺瓦蒂埃·德·维尔福先生(1)
唐格拉尔夫人和她女儿离去以后,在花园里正进行我们刚才描写的那场谈话的同时,检察官的宅邸里发生了下面这桩事。
德·维尔福先生走进他父亲的居室,德·维尔福夫人紧随其后;至于瓦朗蒂娜,我们是知道她在哪儿的。
两人向老人躬身问好,示意那位服务了二十五年之久的老仆巴鲁瓦退下以后,在老人两旁坐了下来。
诺瓦蒂埃先生坐在他的大轮椅里,他得让人每天早晨把他抱上这把轮椅,晚上再把他抱下来。此刻他面对着一面能映出整个房间的大镜子;他不必动一下身子,其实他也没法动弹,就能从这面镜子里看清进出屋子的每一个人和周围发生的每一件事。木然不动像具僵尸似的诺瓦蒂埃先生,用聪睿而灵活的目光注视着儿子和儿媳,他俩对他表现的这种恭敬的态度无异于告诉他,他们是为一件他还没法预料的重大事情来见他的。
他只剩下了视觉和听觉,它们就像两颗火花,还在这个大半截已经入土的躯壳里面跳动着;而且,仅凭其中的一种官能,他就可以透露为冰冷的躯壳带来生气的内心活动:透露出这种内心活动的目光,犹如夜间从远方射来的一束灯光,它告诉荒原上迷路的旅人,在这片寂静和黑暗中还有人的踪迹在哩。
老诺瓦蒂埃的头发又长又白,一直披到肩头,而在浓浓的黑眉毛下面的那双黑眼睛,就像有些人用一样器官代替了其他器官以后常有的情形那样,以前分散在这个身体、这个灵魂里的所有的活动,所有的敏捷,所有的力量和所有的智慧,现在都凝聚在这双黑眼睛里了。自然,他的手臂已不能动弹,嗓子已无法出声,身体已丧失了活力,但是这双眼睛弥补了一切:他用这双眼睛发号施令;他用这双眼睛表示感谢;这是一具眼睛还在活动的僵尸,这张大理石般的脸上,有时会迸射出愤怒的火花,有时会焕发出喜悦的光芒,这些时候,这张脸真让人看着心里发怵。只有三个人能懂得可怜的瘫子的这种语言:就是维尔福、瓦朗蒂娜和刚才提到的那个老仆人。但维尔福极少来看父亲,或者可以说,非到万不得已他是决计不来的,而且即使看到了他,懂得他心里的想法,他也决计无意让父亲高兴高兴的。所以老人的全部快乐就都寄托在孙女的身上;瓦朗蒂娜呢,凭着她的热忱、爱心和耐性,也已经学会了从目光来了解诺瓦蒂埃的全部思想。她用嗓音的各种语调,用脸部的各种表情,用自己的整颗心,来回答这种在旁人看来既无声又不可解的语言,因此在这位少女和老人之间,是可以进行畅谈的,这团所谓的上帝的黏土,几乎又将重新化为尘土了,然而他依然是个知识渊博、思想敏锐的人,有着一个包藏在业已不听使唤的躯体中的灵魂所能具有的最坚强的意志。
所以,瓦朗蒂娜不仅解决了理解老人思想的这个奇特的问题,而且也使他能够懂得她本人的想法;由于有了这种研究,就生活中的日常事务来说,她几乎每次都能准确地猜出这颗依旧有着活力的心的愿望,以及这个几乎已经完全失去知觉的肉体的需要。
至于那个老仆人,因为正如我们前面说的,他已经和主人相处了二十五年之久,所以他熟悉主人的全部习惯,几乎用不着诺瓦蒂埃来吩咐他去做这做那。
因此维尔福是无须瓦朗蒂娜或老仆人来帮他跟父亲进行这场奇特的谈话的。我们说过,他也完全懂得老人的语汇,他很少使用它们,是由于厌烦和漠视的缘故。于是,他让瓦朗蒂娜下楼去花园,又把巴鲁瓦支走,然后在父亲右首的一把椅子上坐定,德·维尔福夫人则坐在左首。
“先生,”他说,“瓦朗蒂娜没和我们一起上楼,而且我差开了巴鲁瓦,请您不要对此感到惊讶,因为我们的谈话是无法当着一位姑娘或一个仆人的面进行的;德·维尔福夫人和我想要告诉您一个消息。”
在维尔福讲这通开场白的时候,诺瓦蒂埃的脸上始终毫无表情,而维尔福却相反,他的目光仿佛想看穿到老人的心底里去。
“这个消息,”检察官用一种似乎不容对方争辩的冷漠的口吻往下说,“我们,德·维尔福夫人和我,相信您听了一定会感到高兴的。”
老人的目光里依然没有任何表情;他在听着:仅此而已。
“先生,”维尔福往下说,“我们要给瓦朗蒂娜办婚事了。”
听到这个消息,哪怕是一张蜡脸,也未必会比老人的脸更无动于衷了。
“不到三个月就要举行婚礼,”维尔福继续说。
老人的目光里依然毫无生气。
德·维尔福夫人这会儿开口了,她匆匆地接着说:“我们原以为您会对这个消息很感兴趣的,先生;何况瓦朗蒂娜似乎向来又那么让您疼爱;好吧,现在只要把她要许配的那位小伙子的名字告诉您,就算完事了。这对瓦朗蒂娜是一门再体面不过的婚事啦;我们给她找的这位年轻人又有家产,又有地位,人品才情都能保证她将来过得很幸福,他的名字您想必也是听说过的。他就是德·埃皮奈男爵,弗朗兹·德·凯内尔先生。”
维尔福注意到,在他妻子说这番话的时候,老人的目光变得专注起来。当德·维尔福夫人说到弗朗兹这个名字时,诺瓦蒂埃的眼睛,维尔福对这双眼睛非常熟悉,开始颤动起来,眼睑也在扩张,如同双唇拼命想张开说话似的,其中闪过了一道亮光。
检察官知道他父亲和弗朗兹的父亲之间有一段公开的宿仇,所以他明白这怒火和激动的由来;但他只当没看见似的不去加以过问,接着妻子的话茬说:
“先生,您也明白,瓦朗蒂娜快十九岁了,所以给她找门亲事已是当务之急。然而,我们没有忘记来向您通报,我们事先已经得知,瓦朗蒂娜的未来夫婿,虽说并不打算和我们住在一起,因为那也许会使年轻夫妇感到不便的,但他已同意让您跟他俩在一起生活,瓦朗蒂娜对您非常依恋,而在您这方面,看来也对她抱有同样的感情,这样您就可以不必改变生活习惯,所不同的只是您将有两个,而不是一个孩子来照料您了。”
诺瓦蒂埃眼睛中的闪光变得很怕人。
显而易见,老人的脑海里正在转着某个可怕的念头;显而易见,痛苦和愤怒的喊叫已经升到了他的喉咙口,可就是发不出来,憋得他透不过气来,因为他的脸涨成了紫红色,嘴唇也发青了。
维尔福平静地走过去打开窗,一边说道:
“这儿真热,诺瓦蒂埃先生热得受不住了。”
然后他又回到原来的地方,但没坐下。
“这桩婚事,”德·维尔福夫人接着说,“德·埃皮奈先生和他全家都觉得挺满意;再说,他的亲人也只有一个叔叔和一个婶婶了。他母亲在他落地的那会儿就死了,他父亲是一八一五年那时候给人暗杀的,当时这孩子才两岁,所以,现在他完全可以自己拿主意。”
“那是桩神秘的暗杀事件,”维尔福说,“是谁暗杀的,至今还没人知道,虽说不断有人涉嫌,定了好些嫌疑对象。”
诺瓦蒂埃拼命使劲,居然让嘴唇挛缩成一个微笑的样子。
“然而,”维尔福继续说,“真正的凶手,那些明知是自己制造了这起谋杀案,那些不仅在他们活着时或许会受到法律的审判,而且在死后也会受到天主审判的人,想必会很乐于处在我们的地位,把一个孩子嫁给弗朗兹·德·埃皮奈先生,最终消除人家的怀疑。”
诺瓦蒂埃神色非常镇定。看着这么个瘫痪的身躯,很难叫人相信他还能有这么强的自制力。
“是的,我都懂,”他用目光回答维尔福说;在这道目光中,同时有着鄙夷不屑的藐视和洞察其奸的愤激。
维尔福呢,也明白这目光所包含的意思,但他只是轻轻地耸了耸肩膀算作回答。
然后他示意妻子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