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山伯爵(下)(译文名著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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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苜蓿地(1)

现在要请读者允许我将各位带进和德·维尔福先生府邸毗邻的那片苜蓿地;在几棵栗树掩映下的铁门背后,我们会遇见几位熟人。

这一回是马克西米利安先到。他把一只眼睛凑在铁门的缝隙上,等候着花园深处树丛中将要出现的那个人影,以及缎鞋踏在小径的细砂上的窸窣声。

盼了很久的窸窣声终于传来了,但是走过来的人影却不是一个,而是两个。唐格拉尔夫人和欧仁妮小姐的来访,耽搁了瓦朗蒂娜的时间,她没想到她俩会呆得这么久。于是,为了不致失约,姑娘向唐格拉尔小姐提议到花园里去散散步,想借此让马克西米利安看到,虽说她误了时间,想必使他感到很难熬,可这并不是她的过错。

年轻人凭着恋人所特有的敏锐直觉,立刻明白了这一情况,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况且,瓦朗蒂娜虽说没让他能听见她说话的声音,但她有意在马克西米利安视线所及的范围里来回踱步,每当她走一个来回,总会投去一道不为她的女伴所察觉,但却越过铁门并被年轻人接住的目光,犹如在对他说:

“耐心些,朋友,您也看见了,这并不是我的错。”

而马克西米利安,也就耐着性子欣赏起眼前这两位姑娘的区别来了:一位是金黄头发,眼神忧郁,柔软的腰肢宛如婀娜的垂柳;另一位棕色头发,眼神傲慢,腰杆笔挺犹如一株白杨;结果当然不消说,在两种迥然相异的气质对比之下,至少在年轻人的心里,瓦朗蒂娜占尽了上风。

散了半小时步以后,两位姑娘回屋去了。马克西米利安明白,唐格拉尔夫人的来访这就算结束了。

果然,过了一会儿,瓦朗蒂娜又独自出来了。她生怕会有道不知趣的目光尾随着她重返花园,所以走得很慢;而且,并没有一下子就朝铁门走去,而是神态很自然地先把每丛树叶细细打量一遍,又把目光投向每条小径的深处,并且在一条长凳上坐了一会儿。

这番审慎的巡视过后,她才朝铁门奔去。

“您好,瓦朗蒂娜,”一个声音说。

“您好,马克西米利安;我让您等久了,可您也看见这原因了吧?”

“是的,我看见了唐格拉尔小姐;我可不知道您和这位小姐这么亲近。”

“谁跟您说我俩亲近了,马克西米利安?”

“谁也没说;可我觉得你俩手挽手的样子,你俩谈话的样子,都告诉了我这一点,仿佛你们是寄宿学校的两个女生在说悄悄话哩。”

“我们是在说悄悄话,”瓦朗蒂娜说,“她告诉我说她讨厌跟德·莫尔塞夫先生的婚事,我呢,我告诉她说我把嫁给德·埃皮奈先生看作一场灾难。”

“亲爱的瓦朗蒂娜!”

“这就是为什么您,我的朋友,”年轻姑娘接着往下说,“会看到我和欧仁妮显得是在互吐心曲了;这是因为,在说那个我不爱的男人的同时,我心里在想着我爱的男人。”

“您真好,真的样样都好,瓦朗蒂娜,而且您身上有一样东西,是唐格拉尔小姐永远也不会有的:就是那种不可言传的女性的魅力,这种魅力之于女性,犹如香气之于花朵,甜味之于水果;因为,一朵花光开得美丽是不够的,一个果子光结得壮实也是不够的。”

“这是您的爱情在左右您的看法,马克西米利安。”

“不是的,瓦朗蒂娜,我向您保证。噢,刚才我望着你俩的时候,我以名誉起誓,我虽然对唐格拉尔小姐的美貌给予了公正的评价,可我还是不明白怎么会有男人去爱上她的。”

“这是因为,正如您自己说的,马克西米利安,我在那儿的缘故,我在旁边就使您对她不公正了。”

“不是的……不过请告诉我……有个纯粹出于好奇的问题,是打我对唐格拉尔小姐的某些想法里冒出来的。”

“哦!准是些不公正的想法,我不问也知道。当你们评判我们这些可怜的女人的时候,我们就别指望能得到宽容了。”

“难道你们女人之间就那么公正啦!”

“那可是因为几乎在所有的情形下,我们的评判总带有情绪。不过,还是回到您的问题上来吧。”

“唐格拉尔小姐是不是因为爱上了别人,才怕跟德·莫尔塞夫先生结婚呢?”

“马克西米利安,我对您说过我和欧仁妮只是泛泛之交。”

“哎,我的天主!”莫雷尔说,“两个姑娘碰在一起,就算只是泛泛之交,也会无话不谈的;您就承认自己问过她这个问题吧。啊!我瞧见您笑了。”

“如果这样,马克西米利安,咱们中间有没有这道铁门也就一样了。”

“噢,她对您是怎么说的?”

“她对我说她谁也不爱,”瓦朗蒂娜说,“说她害怕结婚,说她最大的乐趣是过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她几乎盼望她爸爸破产,好让她当个艺术家,就像她的朋友路易丝·德·阿尔米依小姐一样。”

“啊!您看到了吧!”

“怎么!这表明什么了?”瓦朗蒂娜问。

“没什么,”马克西米利安微笑着回答。

“那么,”瓦朗蒂娜说,“您又为什么笑呢?”

“嗨!”马克西米利安说,“这不是,您也在笑了,瓦朗蒂娜。”

“您是想要我走开吗?”

“喔!不!不是的!咱们来谈您吧。”

“唷!可不是,咱们最多只能再待十分钟了。”

“我的天主!”马克西米利安沮丧地喊道。

“是啊,马克西米利安,您是该向天主求告,”瓦朗蒂娜神情忧郁地说,“我对您只是个可怜的朋友。瞧我把您弄成了什么样子,可怜的马克西米利安,您长得这么英俊,原可以很幸福的!为这我一直在苦苦地责备自己,这是真话。”

“喔!这跟您有什么关系呢,瓦朗蒂娜,只要我觉得这样很幸福,只要我觉得我这绵绵不尽的等待能得到补偿,而这补偿就是见到您哪怕五分钟,就是听到您说上哪怕几句话,就是这样一种根深蒂固、永不磨灭的信念:相信天主从未创造过像我俩这样和谐的两个心灵,从未像这样奇迹般地把这两颗心结合在一起过,相信他决不会让这两颗心分开。”

“好吧,谢谢您,马克西米利安,就请您为我俩抱着希望吧;这样我会快活些。”

“您到底出了什么事,瓦朗蒂娜,要这么匆忙地离开我?”

“我也不知道。德·维尔福夫人派人请我去,说是要跟我谈谈有关我的部分财产的事。唉!我的天主,就让他们把我的财产都拿去吧,我是太有钱了。但愿他们拿去以后,就能让我安静、自由地待着;我就是那么穷,您也会爱我的,是吗,马克西米利安?”

“是的!我,我永远爱您;是富是穷对我都没关系,只要我的瓦朗蒂娜在我身边,只要我确信谁也不能把她从我身边夺走!不过,这场谈话,瓦朗蒂娜,您以为这场谈话不会涉及您的婚事吗?”

“我想不会。”

“现在,您听我说,瓦朗蒂娜,您千万别害怕,因为只要我活着,我就决不会再爱第二个人的。”

“您以为我听您这么说,就不会担心了吗,马克西米利安?”

“对不起!您说得对,我真是没有头脑。嗯!我想告诉您的是,有一天我遇见了德·莫尔塞夫先生。”

“怎么样?”

“弗朗兹先生是他的朋友,这您知道。”

“是的,那又怎么样?”

“嗯!他收到弗朗兹的一封信,弗朗兹说他就要回来了。”

瓦朗蒂娜脸色苍白,用手撑在铁门上。

“哦!我的天主!”她说,“真会是这样!可是,不,这个消息不会由德·维尔福夫人来告诉我的。”

“为什么?”

“因为……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可是我觉得德·维尔福夫人,虽说从没公开表示过反对,但她并不喜欢这桩婚事。”

“是吗!瓦朗蒂娜,那我真要对德·维尔福夫人感激涕零了。”

“哦!先别忙着感激,马克西米利安,”瓦朗蒂娜带着忧伤的笑容说。

“哎,她既然对这门婚事没有好感,甚至要中止它,那不就可能听得进其他人的提亲了吗?”

“别想得那么美,马克西米利安;德·维尔福夫人不喜欢的不是男方,而是结婚这件事。”

“什么?结婚这件事!要是她这么讨厌结婚,那么她自己干吗要结婚呢?”

“您没明白我的意思,马克西米利安;事情是这样的,一年前我提出要进修道院的那会儿,她虽然也说了些她认为在责任上非说不可的话,劝我别那么做,可是暗地里却觉得正中下怀;就连我父亲,我相信他一定是受了她的怂恿,也同意了我进修道院;最后还是我那可怜的祖父才劝住了我。这位可怜的老人,他在这个世界上只爱我一个人,而且,要是我这么说是亵渎神明,愿天主宽恕我,在这个世界上也只有我一个人爱着他,您没法想象,马克西米利安,当时在老人的眼里闪现的是怎样一种表情啊。您可知道,当他听说我的决定,对我望着的时候,这目光中包含着多少责备,这既没呜咽,也没叹息,悄悄地沿着木然不动的脸颊往下淌的眼泪中又包含着多少绝望啊。啊!马克西米利安,我当时心里涌上一种就像是内疚的感觉;我跪倒在他跟前喊着说:‘原谅我!原谅我!亲爱的爷爷!随便他们怎样对待我吧,我再也不会离开您啦。’听了这话,他抬起眼睛望着上天!马克西米利安,我也许还得受很多苦;可是亲爱的爷爷的这道目光,已经事先补偿了我将要遭受的那些苦难。”

“可爱的瓦朗蒂娜!您是位天使,我真不知道我凭什么,像我这样一个拿着军刀在贝督因人中间左冲右杀的人,莫非天主真的认为他们是该死的邪教徒吗,我真不知道我凭什么配得上您对我的眷顾。可是您说,瓦朗蒂娜,您要是不结婚,对德·维尔福夫人到底又有什么好处呢?”

“您刚才没听见我说我很有钱,马克西米利安,太有钱了吗?我从我母亲名下可以继承五万利弗尔的年金;我的外祖父和外祖母,德·圣梅朗侯爵夫妇,大概也会留给我同样数目的一笔财产;诺瓦蒂埃先生又显然是想让我当唯一的遗产继承人的。所以,结果我的弟弟爱德华,他从德·维尔福夫人那儿继承不到任何财产,跟我相比之下就很穷了。德·维尔福夫人对这孩子宠爱到极点,把他当作一块心头肉。而要是我当了修女,我的全部财产就会转到父亲手里,他可以继承侯爵夫妇的遗产,还可以得到我的所有财产,随后这些财产就会落到她儿子手里。”

“哦!一个年轻美丽的女人竟会这样贪财,真是不可思议!”

“可您得想到,这不是为了她自己,马克西米利安,而是为了她的儿子,您责备她的过错,从母爱的角度看倒几乎是一种美德呢。”

“不过,哎,瓦朗蒂娜,”莫雷尔说,“您把财产分一部分给她儿子行不行呢?”

“我怎么能提这样的建议呢,”瓦朗蒂娜说,“何况对象又是一个口口声声说自己不存半点私心的女人?”

“瓦朗蒂娜,我的爱情在我心中永远是神圣的,我就像对待一切神圣的事物那样,用仰慕的轻纱把它蒙上,珍藏在心里;所以这世上没有一个人,包括我的妹妹在内,知道这从未向别人透露的爱情。现在,瓦朗蒂娜,您能允许我把这爱情告诉一位朋友吗?”

瓦朗蒂娜打了个哆嗦。

“告诉一位朋友?”她说,“哦!天主啊!马克西米利安,我就怕听您说这种话!一位朋友?那么他究竟是谁呢?”

“您听我说,瓦朗蒂娜:您有没有对哪个人感到过一种无法抗拒的好感,尽管您这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您却觉得像是早就认识他似的,您问自己在什么时候、在哪儿见过他,可您又想不起来时间和地点,于是您就觉得那是在先前的另外一个世界上,这种好感也不过是一种苏醒的回忆而已,您有过这种感觉吗?”

“我有过。”

“那好!我第一次见到这位奇人的时候,心里的感觉就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