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故伊凡·彼得罗维奇·别尔金小说集(6)
大家不难猜到,在驿站长这一类可敬的人当中有我的朋友。事实上,有一位驿站长留给我的回忆,我是很珍惜的。从前我们有机会接近过,现在我想把他的事讲给亲爱的读者们听听。
一八一六年五月,我曾经顺着一条现在已经废弃的驿道经过某省。我官职卑微,只能搭每站都得换乘的驿车,付两匹马的租费。因此驿站长们对我都很不客气,我往往得费九牛二虎之力才能争取到在我看来我有权得到的待遇。我年轻、暴躁,每当站长把为我准备的三匹马套到某个官老爷的四轮马车上时,我对站长的卑劣行径和怯懦都深为愤慨。同样,在省长举行的宴会上,势利的仆人常常绕过我先给别人送菜,对此我也很久不能习惯。现在我觉得这些都是正常现象。事实上,如果不按照做官的尊敬做官的这样一条公认的准则,而代之以聪明人尊敬聪明人这种原则行事,那我们的社会将变成什么样子?将会产生什么样的争吵?仆人送菜时该先送给谁呢?不过我们还是言归正传吧。
那是一个大热天,在离某驿站三里路时稀稀落落地下起雨来了,过了一会儿,便降下了瓢泼大雨,把我淋得浑身透湿。一到驿站,我头一件事就是赶快换衣服,其次是要一杯茶。“喂,杜妮亚!”站长叫道,“生好茶炊,再去拿些鲜奶油。”话音刚落,一个十四岁模样的小姑娘从隔板后面走出来,跑进门廊里去。她的美貌使我深为吃惊。“这是你的女儿?”我问驿站长。“是小女,”他非常得意地回答。“她是那么聪明,那么伶俐,完全像她故世的妈妈。”这时他动手登记我的驿马使用证,我便欣赏他那些用来布置简朴而整洁的房间的图画。这些图画画的是一个浪子的故事:第一幅画的是一个可敬的老人,他头戴睡帽,身穿晨衣,正在送走一个不安分的青年,那青年匆匆接受老人的祝福和钱袋。第二幅用鲜明的笔触画着年轻人的放荡行为:他坐在桌旁,身边围着一群虚伪的朋友和无耻的女人。接着一幅是,挥霍殆尽的年轻人穿着破衣烂衫,戴着三角帽,正在放猪,与猪争食,脸上露出深深悲痛和悔恨的神色。最后一幅画的是儿子回到父亲身边,善良的老人仍戴着睡帽,穿着晨衣,正跑出去迎接儿子。那浪子跪在地上;后面,一个厨师正在宰肥牛犊,哥哥在询问仆人为什么这样高兴。在每一幅画下面我都读到一首相应的德语诗。所有这一切也像那一盆盆的凤仙花、挂着花布帐子的床以及我周围的其他物品一样,至今仍铭记在我的头脑中。就像在眼前一样,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位五十来岁、面色红润、精神矍铄的主人,记得他那件绿色的常礼服,上面别着三枚缀在褪色缎带上的奖章。
我还在给那老车夫付钱的时候,杜妮亚已经端着茶炊回来。这机灵姑娘从第二眼起就看出她给了我什么印象。她垂下那对浅蓝色的大眼睛,我便和她聊起天来,她像一个见过世面的姑娘那样,一点都不害羞地回答我的问题。我请她父亲喝一杯潘趣酒,递给杜妮亚一杯茶,我们三个人就像老朋友一样闲聊起来。
马早就准备好了,可我一直不愿同站长及他的女儿分手。我终于和他们告别;父亲祝我一路平安,女儿送我到马车旁。走到门廊时,我停了步,请求她允许我吻她一下;杜妮亚同意了……
自从我那样做了以后,
我可以数得出许多次接吻,但没有一次能给我留下如此长久、如此愉快的回忆。
几年以后,我又有机会经过那条驿道,来到那些地方。我想起老站长的女儿,一想到又能见到她,感到很高兴。但我想,老站长也许已经卸任,杜妮亚大概出嫁了。我头脑中也闪过其中一个人已经不在人世的想法,于是我带着悲伤的预感向某驿站走去。
马匹在驿站的小屋旁停住。一走进房间,我立即认出那几幅画着浪子故事的图画;桌子和床铺仍摆在老地方,但窗台上已经没有花;一切都凋敝而凌乱。站长在睡觉,身上盖着皮袄,我的到来把他吵醒了。他欠起身……这正是萨姆松·维林,可他衰老得多厉害!他在动手登记我的驿马使用证时,我瞧着他的白发,瞧着他那好久未刮的脸上出现的深深的皱纹,瞧着他那驼了的背——仅仅三四年时间,他竟从一个精力充沛的男子汉变成一个干瘪的老头,这不能不使我感到震惊。“你还认得我吗?”我问他,“我们可是老相识了。”“也许是吧,”他忧郁地答道,“这是一条大路,我这儿来来往往的旅客多着哪。”“你的杜妮亚好吗?”我接着问。老人皱起眉头。“谁知道,”他回答。“这么说,她出嫁了?”我说。老人装作没听见我的问话,继续轻轻念着我的驿马使用证。我不再问他,叫他给我送茶来。我真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心里好不焦急,于是指望潘趣酒能打开我这位老相识的话匣子。
我没有想错:老人没有拒绝喝酒。我发觉朗姆酒驱散了他脸上的乌云。喝到第二杯,他的话就多起来了。他记起或者装作记起了我的样子,于是我从他那儿听到一个当时使我极感兴趣、又使我深深感动的故事。
“这么说,您认识我的杜妮亚啰?”他开始说。“其实还有谁不认识她呀?唉,杜妮亚,杜妮亚!她原是个多好的姑娘啊!过去,不管谁到这儿来,都要夸奖她,没有一个人会责备她。太太们常常送东西给她,有的送一块手帕,有的送一对耳环。过路的老爷们故意留下来,似乎是为了吃一顿午饭或晚饭,其实只是为了多看她几眼。往往有这种情况:来了个老爷,不管他脾气多大,只要她在场,他就会安静下来,心平气和地和我谈话。先生,信不信由您,那些信差、信使和她一谈就是半个小时。这个家全靠她撑着:收拾屋子,准备个什么,她都弄得舒舒齐齐。可我这个老傻瓜,对她总是看不够,疼不够。我还能不爱我的杜妮亚吗?我能不疼自己的孩子吗?难道她的日子还过得不快活吗?可是不,灾难是躲也躲不了的,在劫难逃啊!”于是他就详详细细地向我诉起苦来。——三年前,一个冬天的傍晚,站长正在一本新簿册上面画线,女儿在隔板后面缝衣服,这时来了一辆三套马车,那旅客戴着切尔克斯帽,穿着军大衣,裹着围巾,走进来要马。那时所有的马都派出去了。那旅客一听到这消息就提高嗓门,扬起了鞭子。可是见惯了这种场面的杜妮亚从隔板后面跑出来,亲切地问来人:他要不要吃点什么?杜妮亚的出现产生了与往常一样的效果。旅客的气消了,他答应等候马匹,还定了一客晚饭。旅客摘下湿漉漉的长毛帽子,解下围巾,脱下军大衣,原来是个身姿挺拔、蓄着两撇黑胡子的年轻骠骑兵。他在站长身边坐下,和站长父女俩快快活活地谈起话来。晚饭端上来了,同时,马匹也回来了,站长便吩咐不必喂马,立即把马匹套到来客的马车上。可是站长回到房间里来的时候,却看见那年轻人躺在长凳上,几乎失去了知觉。那年轻人感到身体不舒服,头痛得厉害,无法动身……怎么办!站长把自己的床铺让给他,并决定,病人的病情如不见好转,明天一早便派人到C城去请医生。
第二天骠骑兵病得更重了。他的仆人骑上马,进城去请医生。杜妮亚用一块浸醋的手帕扎在他的头上,坐在他的床边缝衣服。病人在站长面前呻吟着,几乎没说过一句话,可是喝了两杯咖啡,还哼哼着要了一份午饭。杜妮亚寸步不离地守着他。他不时要水喝,杜妮亚总是给他端来一大杯亲手做的柠檬水。病人只用嘴唇沾了一下,每次把杯子还给杜妮亚时都要用那只虚弱的手握握杜妮亚的手,表示感谢。午饭前,医生来了。他按按病人的脉搏,用德语和他谈了一会儿话,然后用俄语说,病人只需静养,过两天就可以上路了。骠骑兵付给他二十五卢布诊金,并邀请他吃午饭;医生同意了。两人吃得津津有味,还喝了一瓶葡萄酒,最后高高兴兴地分手了。
又过了一天,骠骑兵的病完全好了。他格外高兴,不停地和杜妮亚或站长开玩笑,用口哨吹着曲子,和旅客聊天,把他们的驿马使用证登记在驿站记事本上,就这样讨得了善良的驿站长的欢心,到第三天早晨,站长和这位可爱的房客分别时便感到依依不舍了。那天是礼拜天,杜妮亚打算去做礼拜。骠骠兵的马车套好了。他和站长道别,慷慨地酬谢了他的留宿和招待;他也和杜妮亚道别,主动表示要送她到村头的教堂去。杜妮亚不知如何是好……“你怕什么呀?”父亲对她说,“他老爷又不是狼,不会把你吃掉的,你就乘车上教堂去吧。”杜妮亚坐到骠骑兵身边,仆人登上驭座,车夫打了一声呼哨,马匹就飞跑起来了。
可怜的站长弄不懂,他怎么能亲自允许杜妮亚和骠骑兵一起乘车去,他怎么会这样糊涂,当时他的理智上哪儿去了。不到半个小时,他心里便愈来愈烦闷,焦急得坐立不安。他终于忍耐不住,亲自到教堂去了。他走近教堂时,发现做礼拜的人都走了,但是杜妮亚既不在院子里,也不在教堂门口。他慌忙走进教堂,神父正从祭坛后面走出来,教堂管事在吹灭蜡烛,两个老太婆还在角落里祈祷,可是杜妮亚却不在教堂里。可怜的父亲好容易下定决心去问那个管事,杜妮亚来做过礼拜没有。管事说她没有来过。站长半死不活地回到家里。他剩下一个希望:杜妮亚年轻好动,也许想起要到下一站她教母那里去。他心急如焚地等待她乘坐的那辆三套马车回来。车夫没有回来。傍晚前他终于独自醉醺醺地回来,带来一个叫人悲痛欲绝的消息:“杜妮亚和骠骑兵又从那一站往前走了。”
老人经不起这样的打击,他立即倒在年轻的骗子手头天睡过的那张床上。这时站长回想起这两天的情况,明白骠骑兵的病是假装的。可怜的老人发起高烧来,他被送到C城去看病,他的工作暂时由别人代替。给他看病的就是那个给骠骑兵看过病的医生。他肯定地对站长说,年轻人完全没有病,还说,他当时就猜到那骠骑兵的险恶用心,但他慑于他的鞭子,不敢作声。不管德国人说的是真话,还是想炫耀他有先见之明,都丝毫不能安慰可怜的病人。驿站长身体刚刚康复,就向C城的邮政局长请了两个月假,没跟任何人吐露自己的打算,步行去找女儿。他从驿马使用证上知道,骑兵上尉明斯基是从斯摩棱斯克到彼得堡去的。给他赶过车的车夫说,杜妮亚一路上都在哭,虽然看样子她是自愿跟他走的。站长想:“也许我能把我那迷途的羔羊带回家吧。”他就带着这个想法来到彼得堡,住在伊兹梅洛夫团的驻地他的老同事,一个退伍军士的家里,并开始寻找他的女儿。不久他就打听到,骑兵上尉明斯基在彼得堡,住在杰姆特旅馆。站长决定去找他。
驿站长一大清早就来到明斯基的前厅,请求禀报老爷,说有个老兵要见他。勤务兵刷着一只上着楦头的皮靴,对他说,主人在睡觉,不到十一点钟不接见任何人。站长走了,到规定的时间又来求见。明斯基穿着晨衣,戴着红色小圆帽亲自出来见他。“老兄,你有什么事?”他问道。老人的心激动起来,泪水在眼眶里滚动,声音颤抖着,只说了句:“老爷……您行行好吧!……”明斯基迅速地瞥了他一眼,脸刷地红起来,他抓住老人的手,把他带进书房,随手关上门。“老爷!”老人继续说,“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您至少得把我苦命的杜妮亚还给我。您已经把她玩够了,您别白白糟蹋了她。”“木已成舟,无可挽回了,”年轻人狼狈不堪地说,“我对不起你,愿意请求你的宽恕。不过你不要以为我会扔掉杜妮亚,她会过上好日子的,我向你保证。你要她干什么?她爱我,她已经不习惯过原来那种生活了。你也好,她也好,都不要忘了已经发生的事情。”接着他把一卷东西往站长袖子里一塞,打开房门,站长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已经待在街上了。
他呆呆地站了好久,后来发现翻袖口上有一卷纸。他拿出来展开一看,是几张揉皱的五卢布和十卢布钞票。泪水又一次在他的眼眶里滚动,这是愤怒的泪水。他把钞票捏成一团,扔在地上,用鞋跟狠狠地跺了几下,走了……他走了几步,停下,想了想……转回去……但钞票已经不见了。一个穿着体面的年轻人看见他,立刻向一辆马车跑去,慌忙上了车,喊了声:“走!……”站长没去追他。他决定回驿站去,但走以前想见见可怜的杜妮亚,哪怕只见一面也好。为此,过了两天,他又到明斯基那里去,但勤务兵板着脸对他说,主人谁也不见,便挺起胸脯,把他从前厅里挤出去,当着他的面砰的一声关上门。站长站着站着,最后只好走了。
就在这天晚上,他刚在“一切穷苦人的福音”教堂做完祷告,走上铸造厂大街。突然一辆豪华的四轮马车从他面前疾驰而过。站长认出乘车的是明斯基。马车在一座三层楼房的大门口停下来,那骠骑兵跑上了台阶。站长头脑里闪过一个想碰碰运气的念头。他折了回来,走到马车夫身旁,问道:“老哥,这是谁的马车?是明斯基的吧?”“正是,”车夫回答,“你有什么事?”“是这么回事:你家老爷叫我送封信给他的杜妮亚,可我忘记他的杜妮亚住在哪儿了。”“就住在这里,在二楼。可你的信已经送得太晚,这会儿他本人已经在她那儿了。”“没关系,”站长心里有说不出的激动,说,“谢谢你的指点,不过我还是得去交差。”说着便登上了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