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父如母念亲恩
父亲,在充和心里多少是比母亲更立体的称呼。1972年6月,充和曾致信大弟宗和讨论父亲对孩子的教育,说像他那样太过于放手不一定合适,但凡事总要看两面,作为一个教育先行者,充和认为父亲还算是称职的。她曾专门撰文提及:
祖父给爸爸取名“武龄”,字“绳进”。爸爸嫌这名字封建味太重,自改名“冀牖”,又名“吉友”,望名思义,的确做到自锡嘉名的程度。他接受“五四”的新思潮,他一生追求曙光,惜人才,爱朋友。他在苏州曾独资创办男校“平林中学”和“乐益女中”。后因苏州男校已多,女校尚待发展,便结束平林,专办乐益女中。贫穷人家的女孩,工人们的女儿,都不收学费。乐益学生中有几个贫寒的,后都成了社会上极有用的人。……爸爸既是脑筋开明,对儿女教育,亦让其自由发展。儿女婚姻恋爱,他从不干涉,不过问。你告诉他,他笑嘻嘻的接受,绝不会去查问对方的如何如何,更不要说门户了。记得有一位“芳邻”曾遣媒来向爸爸求我家大姐,爸爸哈哈一笑说:“儿女婚事,他们自理,与我无干。”从此便无人向我家提亲事。所以我家那些妈妈们向外人说:“张家儿女婚姻让他们‘自己’去‘由’,或是‘自己’‘由’来的。”
平时,爸爸总是在自己创办的乐益女中忙碌,学校与张家一墙之隔,穿过一个雅致的月洞门就过去了。家里的院落就成为充和与弟弟们的乐园。“爸爸不大来这个院子里,他有他自己的庭院,那是一片大操场,一条长廊,三十间教室。他有个梦,在那个大庭院中,有他的牡丹,有他的菜蔬,也有他的茑萝。他时而也来我们的庭院看看,可是他全不关心。不过月亮出来了,他会在石子路上踱来踱去,也许正在做诗,也许正在打算把我们的梭龙松或石榴树移栽到他的庭院去。”
苏州乐益女中创办人张冀牖先生一生倾心于教育事业,他的四个女儿都曾在乐益女中就读,当充和回到苏州家中时,最感温馨的应该是张冀牖先生。作为父亲,他曾用心培养女儿们的昆曲爱好,但同时也鼓励她们走出去,接受新学。可惜的是,抗战时期张冀牖因病早逝,未能看到女儿们的成就。很多年后,张家四姐妹回忆起父亲,是亲切的,温馨的,又是遗憾的。这张照片应该拍摄于一九三五年或一九三六年,张冀牖与元和(后左立)、允和(前右蹲)、兆和(后右立)、充和在苏州九如巷合影
看着充和依偎在父亲身旁的合影,让人生出一种慈父如母的错觉。父亲总是一脸的微笑,他与孩子们做游戏、捉迷藏,有时还玩恶作剧吓唬孩子们。有一次,他扮鬼似的躲进充和的房间里,还把门反锁起来,充和以为遇见强盗了。对于父亲,充和是充满着留恋的,她听从父亲的安排,进入乐益女中学习新课程,实际上她很不喜欢数学、政治,甚至想过逃避。“1930年,祖母春天过世,我十七岁。秋冬之际回到家中。这次是真正回家了。但是姐姐们已都去上海进大学,我一个人在楼上一间房住。最大的转变,我得进学校,按部就班。是爸爸的意思应该要接受普通教育,问题是在英文和算学上。二姐介绍她中学算学老师周侯于,从四则教起。我在乐益小学六年级读几天,就读初中一年级。一年后‘一·二八’事变,我们一家去上海。”
张冀牖不希望充和成为一个闺秀式的女子,正如他身体力行鼓励所有的学生接触新事物,敢于打破一些什么。他常常饱览时政报刊,他很清楚,时代在进步,辉煌的家族史已经属于过去。因此张家女儿们的婚姻,他统统放手,张家四姐妹的婚姻无一不是自己做主的。充和很大程度上认同着父亲的教育理念,抗战后她陪着父亲回到久违的合肥张老圩子,还为他演出他最喜欢的昆曲节目。
抗战结束后,父亲已病逝多年。充和拿出了存款,当掉了自己的首饰,与姐弟们一道恢复父亲创办的乐益女中。她亲自书写了校名,悬挂在巷口的显眼处。她还跟着姐弟们一起在校义务任教。四姐妹中,姐姐们都在上海读了大学,只有充和充满挑战性地报考了北京大学,并被破格录取。
1938年10月13日,父亲张冀牖在合肥老家病逝时,只有继母韦均一和小弟宁和在他身边。
正规新学毕业的韦均一比张冀牖小十岁。当初韦均一嫁到张家时可能并没有考虑那么多,只是当她真正要面对时,才发现远比想象中要难得多。一个没有做过母亲的年轻学生,如何与九个孩子相处?在她陆续生的两个孩子夭折后,她变得更加敏感和易怒了,常常回娘家,或者由张冀牖陪着去上海住一段时间,主要是看戏。他们都喜欢昆曲。
张家创办的苏州乐益女中开设了很多新式的课程:戏剧、美术、体育,但同时还注重实践,常组织学生们外出游览山水,写诗作画,并在校内开设了烹饪、花木等生活实践课程,培养社会和家庭的实用人才,锻炼学生们的创造力和动手能力。图为抗战胜利(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后,在张家十姐弟努力下复校的乐益女中的校园即景,学生们在踩缝纫机学习手工
叶圣陶先生一家与张充和女士一家为世交,两家在苏州的家距离也不远,叶圣陶曾送女儿叶至美入乐益女中读书。两家在抗战时期仍保持着密切联系,相互照顾。叶圣陶与沈从文相识也比较早,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期,两人在苏州相聚时,相约游览灵岩山。照片中叶圣陶着长袍、戴礼帽,身后手扶眼镜者为沈从文,旁边跟着张兆和女士,图中右侧戴帽穿裙女子则为张充和(照片为沈龙朱先生提供)
因为与亲生母亲没有太多的相处,没有对比,充和应该是与继母相处比较融洽的一个孩子。充和了解父亲的温和与包容,每当父亲与继母发生了不快,父亲总是会跑到充和的房间里去讲述一番。宗和的日记曾记述道:“有十点钟了,我到家,在通乐益的门口坐了一个人,好像是妈妈。我问她为什么坐这里,她说:‘等你爸爸。’我上楼看见爸爸在四姐房里,正讲他俩吵起来的事。爸爸央着我们下去,请妈妈回来。妈妈不回来,一定坐在门口。爸爸去了,说了几句好笑的话,把大家都引笑了,四姐更笑得厉害。我们把妈妈拥进爸爸的屋子坐着。”楼上楼下又恢复了往日的欢乐和温馨。
张冀牖去世后,韦均一茫然四顾,写下了大量的悼诗。1946年10月,抗战胜利回到苏州后,张充和将韦均一写作的十四首悼诗全部以毛笔手抄出来,工整地写上“母亲大人旧稿”。
一九四六年十月,张充和回到苏州,毕恭毕敬地抄写了母亲大人(韦均一)的十几首悼念诗词,抄写的过程也是对父亲大人早逝的痛惜和怀念
韦均一(中间坐者)与张允和、张充和、张兆和以及张元和(左起)
忆往昔,张充和与韦均一论书画、唱昆曲,还一起演出了一次田汉的剧作《咖啡馆一夜》,充和扮演女友,韦均一扮演房东,几位家庭演员的一句句苏州道白,逗得大家笑不可抑。比充和大十四岁的韦均一总是会想法让充和多接触昆曲,在很多年后充和还记得继母的用心,称之为知己。在充和临离家赴京时,韦均一为充和画了两幅画:一幅是《仕女笛子》,据说画中人正是充和,神态安详,画面清静;一幅是山花小品,青山红叶,杜鹃花开,题名“遍青山啼红了杜鹃”,正是《牡丹亭》里的唱词。
也正是因为昆曲,才让充和与继母走得更近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