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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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骨灰(5)

荒川后方的两条高速公路蜿蜒地纠缠在一起,货车和巴士缓缓移动着。正对面是一幢威风凛凛的建筑物,可能正在改建,屋顶上伸出三只挖掘机的“怪手”。

都市的声音形成一个通奏低音不绝于耳。远处传来“咔当、咔当”的沉重声音。向左一看,原来是电车正缓慢通过架在荒川上的铁桥。从车体颜色来看,应该是东武伊势崎线。这么说,后方的铁桥是常磐线。我看着右侧远方的荒川下游,那里也架了两座分别走铁路和车辆的桥梁,是京成本线和堀切桥吗?

一个白色物体飞过我的视野,鸟。这种鸟叫什么名字?鸟沿着河面滑过。我追随着鸟的身影,但在对岸绿地附近失去了目标。

有一种像是哀伤、喜悦,又像是想哭的奇妙感觉从身体深处涌起。

这时,过世的松子姑姑的心和我的心产生了共鸣。虽然很微弱,但的确产生了共鸣。川尻松子这个女人对我来说果然不是陌路人。她和我出生在同一个家庭,在相同的土地上长大。

“你想来看什么?”明日香问。

“就是这条河啊。”

我看着荒川,叹了一口气。吹拂在脸上的风好舒服。

“五十多岁的川尻松子流着泪,看着这条河……”

我看着明日香,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

明日香睁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石阶下面。她的嘴唇变成了紫色,脸色越来越苍白。

“你怎么了?”

我顺着明日香的视线望去。

刚才坐在石阶上看书的男人正抬头看着我们。他的双眼也和明日香一样睁得大大的,好像看到了幽灵。他的脸……

“他不就是刚才……照片上的人吗?刑警先生给我们看的。”明日香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对,好像是。”我的声音也在发抖。

男人慌忙站了起来。虽然他很瘦,但个子很高大。他的庞大身躯转向我们,冲上石阶的样子好像野兽。

“明日香,快逃!”

我拉着明日香的手,沿着堤防跑了起来。男人嘴里不知道叫着“别走”还是“等一下”,而我们怎么可能等他。

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走在内侧的道路上,他牵着一条黑色大狗。

“明日香,赶快下去求救!”

我和明日香跌跌撞撞地冲下堤防。

“救命!”我对着牵狗的年长男人大叫着。

那个人一脸惊讶地看着我和明日香。

“到,到底怎么回事……”

黑狗瞪着像恶魔般的双眼,露出獠牙,压低头部,发出狰狞的吼声。

我和明日香被狗的气势震慑了,愣在原地。回头一看,男人已经逼近眼前。

男人停了下来,肩膀上下起伏着,用力喘着气。他用紧追不舍的视线看着我们。或许因为气息还没有平稳,他说不出话。

我用食指指着男人:“他是杀人凶手!”

男人瞪大眼睛,上下起伏的肩膀停了下来,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体两旁。他手上的东西掉在地上。

男人的脸扭曲着,弓着背,双手掩面。站在我的位置,也可以听到从他指间漏出的呼吸声。

我搂着明日香的肩膀。

黑狗吠叫着。

男人双手遮脸,发出异样的叫声。身体左右摇晃着,好像在拒绝什么。然后,转过身,双手抱着头,大叫着冲上堤防。在我和明日香目瞪口呆之际,男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堤防外侧。

有什么东西掉在男人刚才站立的位置。是他刚才在看的书。

明日香走了过去,蹲下去把书捡了起来,翻开封面。她看着堤防的方向,又把书合起来,冲了出去。她冲上堤防,好像要去追那个男人。

“喂,明日香!”

明日香没有回答,已经冲到堤防顶,消失在堤防后方。

“你……你们到底在搞什么?刚才的男人真的是杀人凶手吗?如果是的话,就要赶快去报警。”牵着狗的男人说道。

“不,嗯……”

我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那个男人是杀人凶手这一点或许是事实,但他已经服刑出狱了。目前,也无法断言他和松子姑姑的死有没有关系。事实上,刑警也正在找他。不过……

“对不起,我好像认错人了。对不起!”

我鞠了一躬后,追上明日香。

冲过堤防,走过外侧的道路,走下铁楼梯。汽车喇叭声震耳欲聋,一辆面包车从面前驶过。我确认没有车子后,过了马路,左顾右盼,却看不到明日香。

妈的,明日香这家伙跑去哪里了?

我的脚不由自主地跑了起来。

“明日香,你在哪里?”

“笙!”

回头一看,明日香站在我身后,双手放在胸前。我跑了过去。

“到底怎么回事?突然……”

“他到底去了哪里?我找不到。”明日香用快哭出来的声音说道。

“你在说什么!他可能杀了松子姑姑。你一个人去追他,万一发生意外怎么办!”

明日香调整呼吸后,说:“他不可能杀松子姑姑。”

“你怎么知道?我说他是杀人凶手,他不是吓跑了吗?”

明日香递出右手上拿的东西。

“这是他掉的书。”

我瞥了那本书一眼,比文库本稍微大一点,胭脂色的封面已经被手垢弄脏了。

“所以呢……那又怎样?”

“你看看里面。”明日香不耐烦地说。

我接过那本书,随意翻阅着。里面满满都是铅笔写的笔记和标注,已经变得黑漆漆了。我选了一段画了重点线的部分读了起来,接着“啊”了一声,慌忙翻过书,看着书名。

那是《新约圣经》。

4

昭和四十六年(一九七一年)五月

我走进码头,下了小型自行车。栈桥附近已经有将近二十个人在等渡船。大部分都是身穿西装的男人和穿学生制服的中学生,也有驼背的老女人。

码头呈ㄇ形,朝着筑后川敞开着。两座栈桥的设计很简单,只是把水泥板架在圆木柱上而已,码头的左侧芦苇茂盛,不时有蛇出没。

我踢起小型自行车的支撑架,调整把手,避免自行车倾倒,然后走向栈桥,和几个熟人打了招呼后,站在栈桥的前端深呼吸。五月的风拂过河面,吹在脸颊上,吹起了头发。对岸遥远的房舍屋顶隐约浮现,波浪缓缓推向码头。

“川尻老师,早安。”

回头一看,一个身穿黑底白条纹水手服的学生从栈桥跑过来。身后的红色背包也跟着一蹦一跳的。

“啊,早安。昨天晚上睡得好吗?”

“我好兴奋,根本睡不着。”

她是三年级一班的金木淳子。细长脸上像小芥子人偶[3]般的眼鼻十分可爱。小麦色的肌肤包藏不住浑身散发的年轻,剪成妹妹头的头发反射着朝阳,闪闪发光。

我在福冈县大川市的大野岛出生、长大。大野岛是筑后川和早津江川之间的一片广阔三角洲。

小学六年级社会课时,曾经调查过大野岛的历史。根据当时所学到的知识,在战国时代末期,筑后川河口形成了三角洲,十六世纪后期才开始生长芦苇。庆长六年的春天,津村三郎左右卫门等人进驻后,才开始开发大野岛。当时,古贺、今村、中村、长尾、永岛、堤、武下和古川各姓氏的当地武士投入了开发工作。如今,大野岛仍然有许多这些姓氏的家庭。当我得知这一点后,幼小的心灵还为川尻是外来姓氏这件事颇感伤心。

大野岛大部分都是水田,至今仍然如此。每到六月播种时期,纵横交错的灌溉渠道内就会传来清澈的水声。一到夜晚,成千上万的青蛙声此起彼伏。广大的三角洲上,没有任何阻挡视野的山丘或山脉。天空好大,地平线好遥远。

自古以来,大野岛和日本本岛之间都必须靠渡船往来。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立刻面临了架桥的问题,昭和三十六年(一九六一年),在早津江川上架设了早津江桥,连接大野岛和本岛。四年前才展开架设筑后川桥梁的主体工程,目前仍然在建造中。

所以现在必须搭渡船前往大川第二中学。当年读国中和高中的时候,每天早晨搭乘渡船时,做梦也不会想到,日后会成为母校的老师,会再度搭上渡船。

除了学生使用渡船通学,上班族靠渡船通勤以外,对大野岛的居民来说,渡船是日常生活中重要的交通工具。栈桥附近除了鱼店外,还有好几家卖杂货的小店。对岸也有一幢二层楼房,一楼的部分是零食店,还卖笔记本和圆规等文具用品,金木淳子有时候会在那里买东西。

我不是金木淳子的导师,但每天早晨搭同一班船,也就自然而然地开始聊天。以前,她曾经告诉我,她经常在同学面前炫耀和我在船上聊天这件事。我问她有什么好炫耀的,金木淳子只是害羞地笑笑,没有回答我。

渡船发出轰隆的马达声,驶入了码头。渡船只能载二十个成年人,没有屋顶,也没有座位。由于是福冈县营运的,所以可以免费搭乘。

船长放好舷板,等候的人便陆陆续续上了船。我在队伍最后推着小型自行车上船。今天早晨是退潮,河面的水位降低,所以船的位置比栈桥更低,舷板倾斜得很厉害。涨潮时,栈桥和船的高度相差无几,搭船很方便。但退潮时搭船,总令人提心吊胆的。我小心翼翼地走上船,生怕自己在舷板上滑倒。

当我和金木淳子刚抓住生锈的扶手,船长就发出号令示意开船了。所有乘客不是站着眺望对岸,就是和熟人聊着天。

河面风平浪静。享受着清晨舒爽的河风,会令人产生一种安逸到心痛的感觉。随着船离岸越来越远,可以眺望到大野岛的全貌。这是生我养我的土地,既熟悉,又陌生。这或许就是故乡。十几岁时,我从来不曾带着这种心情看过这座岛屿。

河流的下游露出了正在建造的桥墩,听说将会建造一座很大的桥梁。桥墩的后方是有明海,可以远远地看到归来的渔船。渔船的引擎声随着风飘了过来。转头看上游的方向,鲜红的升降吊桥正沐浴着朝阳。这座铁桥是连接大川车站和佐贺车站的单线桥,人和车辆无法通过。当大型船只经过时,桥的中央可以上升。在同类型的桥梁中,这是亚洲第一大桥,当地人都引以为傲。

渡船渐渐驶近导流堤。导流堤是建在河流正中央的石堤,这种鱼板形状的石堤就像是马路的中央分隔岛,可以防止泥沙淤积在河口附近,确保航路顺畅。退潮的时候,导流堤会露出河面,涨潮时就看不到了,当地的渔夫都称为暗礁。导流堤总共有六公里长,但在渡船通道的地方设置了缺口。渡船可以从缺口那里自由来往。

“老师,”金木淳子吞吞吐吐地问,“龙同学今天会来吗?”

“没问题,昨天,老师已经去过龙同学的家里。”

我露出亲切的笑容。

金木淳子也拼命对我挤出笑容。

每次只要一提到龙洋一,金木淳子就脸颊泛红,眼眶湿润,实在很惹人怜爱。龙洋一是二班的,也就是我班上的学生。因为家庭环境复杂,他浑身散发出一种不良的气息,许多老师都视他为问题学生。金木淳子说龙洋一很像电影明星“田宫二郎”,他的五官轮廓很深,很有成熟的味道,有时候连我也忍不住会脸红心跳。

这次修学旅行中,我最担心的就是龙洋一。

上午八点四十五分,三年级总共九十四名学生,和五名带队的老师都在学校的操场上排队站好。田所校长站在晨会讲台上,说什么修学旅行是进修学业的旅行之类无关痛痒的话。接着,杉下学务主任传达了注意事项,之后,才终于缓缓出发。虽说是出发,大家却必须像蚂蚁排队般走到大川车站,搭电车到国铁久留米车站后,才能搭上修学旅行专用列车。

在久留米车站等了十五分钟,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列车正是半年前我和田所校长所搭乘的同款列车。在标示目的地的地方挂着“修学旅行”的牌子。列车一进月台,所有学生都欢呼起来。

田所校长没有参加这次的修学旅行。听说这是他上任以来,史无前例的缺席。

修学旅行前视察回来后,田所校长一如往常,昂首阔步地巡视校园。一开始,我不想见到他,便刻意避开。有一次,刚好在走廊转角处和他撞个正着,我就像被蛇盯上的青蛙般浑身僵硬,注视着田所校长的表情。然而,下一瞬间,发生了出乎我意料的事。田所校长尴尬地移开视线,默不作声地走开了。我转头看着田所校长的背影。田所校长不敢面对我,令我感受到一种无法形容的爽快。

之后,我一有机会就注视着田所校长。每次发现我在看他,他就假装咳嗽,或是干脆当作没看到。但从他额头上冒出的汗珠,可以清楚了解到他内心的在意和紧张。也许,他取消参加修学旅行,也是由于这个原因。哼,活该!

我并不打算张扬校长寡廉鲜耻的行为。正如校长所说的,当初是我提出和他同睡一个房间,况且,要是被人四处宣扬我遭到侵害的传闻,到头来吃亏的还是我自己。这种乡下地方很小,学校和家里才几步路的距离,丑闻一下子就会传得沸沸扬扬,到时候,会令我没有立足之地,还不如好好折磨田所校长。我一点都不同情他。

搭修学旅行专车的好处,就是无论学生再怎么吵闹,也不会遭到其他乘客的抗议。学校要求学生把垃圾带回家,掉在地上的食物屑也要清理干净。但出发前的职员会议讨论后决定,不必对学生太束手束脚。

三年一班和三年二班同坐在第一节车厢。通道两侧各有一排双人座的座椅,座椅可以调整前后的方向。

我和一班的导师佐伯俊二坐在最后排的座位上。佐伯俊二比我早三年进的这所学校,在学校,我们的年龄比较接近,而且他也是唯一的成年单身男子。他的身高比我稍微矮一点,但他瘦削矫健的身材和刘海下垂的俊秀容貌足以吸引异性的目光。每当他笑的时候,声音特别洪亮,和他瘦小的身材极不成比例。当他在隔壁教室放声大笑时,甚至会影响到我上课。有一次,我去向他抗议。

“笑声响亮是天生的,我也想改,但就是改不掉,请你见谅。”

他满不在乎地回答,然后又哈哈大笑起来。我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无法继续生他的气。

可以说,佐伯俊二是我唯一可以轻松相处的同事。虽然谈不上对他有恋爱的感情,但如果没有他,我就会觉得每天的生活缺少了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