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人类的双重态度决定了世界的双重性。
语言中基本词汇的双重意义,决定了人类的双重态度。
基本词汇不会逐个出现,而是成对出现。
“我-你”是基本词汇之一。
另一个基本词汇是“我-它”,其中,“它”也可以被替换成“他”或者“她”,而并不改变语意。
所以,人类的“我”也是双重的。
因为“我-你”和“我-它”中的“我”并不相同。
基本词汇不会产生额外的意义,它们一被人说出,便一直存在。
基本词汇反映了事物内在的本质。
说到“你”,也就提到了“我-你”中的“我”。
说到“它”,也就提到了“我-它”中的“我”。
“我-你”只能随事物的所有本质一同道出。
“我-它”永远都道不尽事物的所有本质。
“我”不能独立存在,它或附属于“我-你”,或附属于“我-它”。
人们说“我”,指的其实是上述两者之一。当他说“我”时,他所指的那个“我”便出现了。即便他说的是“你”或是“它”,其所对应的那个“我”也会一道出现。
作为“我”存在也即说出“我”。说出“我”,即说出了其对应的某个基本词汇。
说出基本词汇的人,也便进入其中,驻足其间。
人生不仅限于围绕及物动词展开。人的一言一行,不一定必与某样事物相关。我感知某物,我感觉某物,我想象某物,我想要某物,我感受某物,我思考某物。人生当不止于斯。
凡此种种,共同为“它”的世界奠定了基础。
而“你”的世界,则另有基石。
人们说“你”,并没有言及其他。因为有一样事物,就必有另一样事物,每个“它”都与另一个“它”相邻。“它”之所以为“它”,便是因为“它”与另一个“它”交界。而说到“你”的地方,必无他物。“你”字并无界限之分。
说“你”之人必无其他,亦一无所有,但他却处于关系之中。
人们常说,人感知世界,此话何解?人彷徨于事物表面,感知它们。他从中总结事物的特征,得出自己的经验,从而感知事物的存在。
但光凭经验还不足以感知世界。
因为由经验所感知到的世界,只是“它”“他”和“她”的排列组合。
我感知某物。
即便是在“外在”感受的基础上再加上“内在”感受,也不会改变什么。内外之分源自人类对死亡秘密的漠视,所以也难以永恒。内与外一样,都离不开物!
我感知某物。
即便是在“显性”感受的基础上再加上“隐性”感受,也同样不会改变什么。有人为此沾沾自喜,以为发现了事物隐藏的部分,掌握了内情,找到了解密的钥匙。哦,没有玄奥的秘密,只有消息的堆聚!它,它,它!
感知者并未参与到世界之中。感受在他心中,而非介于他与世界之间。
世界并未参与到感受之中。它可以被感知,但却不为所动,因为它对此既无所为,也无所受。
作为经验的世界属于“我-它”。“我-你”推动的是关系的世界。
关系的世界有三重维度。
其一:与自然共处。这层关系晦暗难明,也难为言语所尽。各种生物在我们周围活动,却不能上前靠近。我们想对它们以“你”相称,却为语言所限。
其二:与人类共处。这层关系显而易见,也容易言说。我们称呼旁人为“你”,也被旁人以“你”相称。
其三:与精神本质共处。这层关系虚无缥缈,但却启人觉悟;虽缄默无言,却能引出妙语。没人对我们以“你”相称,但我们却仿佛感受到了召唤。我们的回答也是图像化的,思考的,行动的:我们用基本词汇与本质交流,却不能张口说“你”。
可我们又该如何将言语所不能及的范围导入基本词汇的世界呢?
在每个维度,在任何出现在我们眼前的事物中,我们都能眺望到“你”的身影,听到它的衣袂飘动之声。每次说“你”,我们都在某个维度中以其特有的方式与永恒的“你”对话。
我凝望一棵树。
我可以将它当作一幅画面:僵直的树桩映衬着日光,或是晴空下嫩绿的新枝间透进银白的月光。
我可以将它当作一种运动感受:星罗棋布的纹路像血管一样涌动,树根吮吸着大地,树叶呼吸着空气,它不停地与泥土和空气交换着养分,并悄然生长。
我可以把它归入某一类型,将它的形态和生存方式视作范例。
我可以完全无视它的特征和形状,只将它看作法则的表述。这可以是力量既对立又统一的法则,也可以是物质既混合又分离的法则。
我可以将它视作数字,用纯粹的数字关系去分解它,定义它。
在所有这些情况中,树都是我的对象,它有它的位置、期限、方式和特性。
但在意志和上天恩赐的共同作用下,我也可能在凝望树的同时,与它产生关系。这样一来,树就不再是“它”了。专注的力量彻底征服了我。
要做到这一点,我无需放弃任何一种看待树的方式。我无需为了见而故作不见,也无需为此忘记任何知识。事实上,画面和运动、类型和范例、法则和数字都不可分辨地交汇在了一起。
属于树的一切,都混于其间。它的形态和构造,它的颜色和成分,它与元素[1]和天体[2]的交流,构成了一个整体。
这棵树不是一种印象,不是想象的玩具,也不是情绪的产物。它存在于我的面前,与我息息相关,正如我以另一种方式与它相关一样。
我们无法否认关系的意义。关系就是相互性。
那么树也跟我们一样有自己的意识么?我感知不到。但因为在自己身上成功过一次,你们就想分析不可分析的事物么?我既看不见树的灵魂,也碰不到树妖,只能面对它自己。
我与一个人迎面而立,把他视作我的“你”。一旦我对他说出了“我-你”这组基本词汇,他便不可能是万物的一员,也不可能由物体组成。
他不是受其他“他”和“她”限制的“他”或“她”,不是由时间和空间组成的宇宙网络中的一个圆点,不是某种可被感知和描述的状态,也不是一连串可被名状的特征的集合。作为“你”的他无所倚仗,却严丝合缝地充盈于天际之间。这并不意味着唯有他遗世独立,但其他万物的确生活在他的光影之中。
单有音符不成旋律,单有字符不成文章,单有线条不成立像。人们必须百费周折,才能化零为整,要形容我口中的“你”也是如此。我可以描述他头发的颜色、说话的声音和品行的善良,我也理应重复这一过程,但这些并不足以使他成为“你”。
随时可以祈祷,时间伴随着祈祷流逝;随处可以祭祀,祭祀的过程也占用了空间。刻意颠倒这层关系,就是否认现实。所以被我以“你”相称的人,也不依附于任何时间与空间。我可以把他放入特定的时间和空间之中,也理应重复这一过程,只不过这样一来,他便不再是“你”,而成了“他”“她”或“它”。
只要我身处“你”的天空之下,因果的风浪就将臣服于我的脚下,灾难的旋涡也将停滞不前。
我无法感知到那个被我以“你”相称的人,但我却与他存在某种关系,与他同处一组神圣的基本词汇之中。直到我跃出这层关系,才能重新感知到他。感知是一个与“你”疏离的过程。
即便“你”没有感知到“我”和“你”之间的关系,它依然成立。因为“你”的范围远比“它”了解的广阔,“你”的作为和遭遇,也远比“它”所知晓的丰富。这不是一场骗局,而是真实人生的发源地。
一个形象出现在人的面前,并借他之手成为作品,这就是艺术永恒的起源。它不是灵魂的变种,只是悄然来到其身边,要求其发挥创造力的一种现象。这一切都取决于人类的一项本质行为:一旦成功,他便倾其本质,对眼前的形象道出了基本词汇。与此同时,创造力倾巢而出,作品由此诞生。
这一行为包含了牺牲和冒险。牺牲在于:被呈递到形象的祭坛上的事物拥有无限的可能;刚刚从我们的视野中嬉戏而过的一切,都必须被排除在外,不得进入作品之中;这也是对面形象的唯一性所决定的。冒险在于:基本词汇只能随事物的所有本质一同道出;若甘愿牺牲,就不得有所保留;作品不同于树木和人类,它无法容忍“我”在松弛的“它”的世界中停驻不前,反倒会发令说:若我不全心全意对它,那便不是我死,就是它亡。
我无法感知和描述面前的形象,只能将它变为现实。但在来自对面的光辉的映照之下,我却能将它看得比经验世界的一切更为真切。它不是“内在”事物中的一员,也不是虚构的幻影,而是现实的存在。若以具体的实物而论,这一形象当然并不“在场”,但还有什么比它更为现实呢?我与它之间的关系,也是真实的存在:它影响我,正如我影响它。
创造即是汲取,发明即是寻找,塑造即是发现。我将它变为现实的过程,也是我探索的过程。最后生成的作品是万物中的一员,拥有各式各样的特征,可以被感知和描述,但它也可以不时作为具体形象出现在观者的面前。
——人们能够从“你”身上感知到什么?
——什么都感知不到,因为“你”无法被感知。
——那人们知道“你”的什么情况?
——只能知道它的全部,因为“你”无法被部分感知。
若我有缘与“你”相遇,定是出于上天的恩赐,因为它根本无从寻觅。但我对它说出基本词汇的行为,却出于我的本质,是我的本质行为。
“你”来与我相遇,但我却与它产生了直接的关系。因此,选择与被选、受难与行动之间有着相同的关系。一次用上全部本质的行动,必然扬弃所有的部分行为,进而扬弃所有具有局限性的行为感受,于是便也同受难相差无几了。
“我-你”这组基本词汇只能随事物的所有本质一同道出。收集和融合所有本质的过程,既不能依赖于我,也离不开我。“我”与“你”建立关系,在“我”成为“我”的过程中,“我”也道出了“你”。
所有真实的人生皆是相遇。
“我”和“你”的关系是直接的。在“我”和“你”之间,不存在任何概念、预设的知识和幻想,记忆却发生了由零到整的变化。在“我”和“你”之间,不存在任何企图、贪婪和前提假设,渴望却发生了由梦到现象的转变。一切媒介皆是阻碍。唯有摒弃一切媒介,相遇才会发生。
在关系的直接性面前,所有的间接性都显得无关紧要。至于“我”的“你”是否已经成为其他“我”的“它”(“普遍经验的对象”),还是在我的本质行为的影响下才发生了这一转变,也同样无关紧要。因为真正的界限是模糊而摇摆不定的,它既不通向经验和非经验之间,也不通向存在和不存在之间,更不通向存在世界和价值世界之间,而是从“你”和“它”、现在和对象之间的所有区域横穿而过。
现在不是思想中某段“逝去”时间的结尾和过往表象的片段,它应当是真实而充盈的。现在性、相遇和关系,是它存在的前提。只有当“你”在场的时候,现在才会出现。
“我-你”中的“我”,并没有面对“你”,而是被许多“内容”所环绕。它只拥有过去,不拥有现在。换而言之,一个人若满足于自己所感知和使用的事物,就只能活在过去,属于他的瞬间中没有现在的内容。他所拥有的唯有对象,而对象只存在于过去之中。
现在不会倏然而过,转瞬即逝,它持续存在,历久弥坚。对象不会持续,只会停滞、中断、破碎、僵硬、离开和失联,也毫无现在性可言。
本质活在现在,对象活在过去。
即便“思想世界”被作为超越对象的第三者引入,这种根深蒂固的双重性也不会发生改变。因为我所说的并非其他,而是一个真实的人,是“你”和“我”,是我们的生活、我们的世界,而不是我本身和存在本身。何况,对真实的人而言,真正的界限也横穿了思想的世界。
诚然,有些人甘愿在物的世界里故步自封,满足于对事物的感知和使用。他们将思想的房屋四下扩建,以便能在虚无来袭时从中寻求庇护和慰藉。他们在踏入门槛前脱下了日常生活的破旧外衣,将自己裹在干净的亚麻布中,靠注视原始的存在和应当出现的存在恢复精神,尽管他们的生活其实与此无关。即使只能将这一点公之于众,他们也能从中得到宽慰。
但这种靠想象、假设和宣传得来的“它”之人性,却与生机盎然、能真切说出“你”的人性毫无相通之处。最高尚的虚构无非是偶像,最庄严的伪信念无非是恶习。思想既不寄身于我们的头脑之中,也不凌驾其上;它在我们中间漫游,与我们接近。未能说出基本词汇的人令人痛惜,而那些妄图用概念和口号取代基本词汇,且故作不知的人,则令人同情!
上述三例之一证明,直接的关系也蕴含了对对面事物的影响。艺术的本质行为决定了形象成为作品的过程。对面的事物借助相遇进入物的世界,它持续产生影响,持续变成“它”,也以欢欣鼓舞的方式变成“你”。它“展现了自己”:它的躯体在没有空间和时间的现在的洪流中现身,于存在的河滨靠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