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波士顿仁慈医院(4)
从X光片来看,那些阴影和白色的针,都说明机枪手盖普一定是个“死定了的人”。但珍妮·菲尔兹觉得他很亲切。这位球形炮塔机枪手是一个小个子的干净男子,欲望单纯直接,像个两岁孩子。饿了他就喊“盖普!”,高兴了也喊“盖普!”。不懂什么或对着陌生人就问“盖普?”,如果他认识你,他就说“盖普”,不带疑问语气。通常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不过不能太信任他,他很容易忘记,前一刻他还听话得像个六岁的孩子,下一刻就什么也不知道,好像只有一岁半。
他的抑郁被完好地记录在交接病历中,似乎哀伤和他的勃起总是同步发生。那种时候,他用缠着露指手套纱布的手夹紧自己成熟的那话儿哭泣。他哭,是因为纱布的触感不如他短时记忆中手的触感那么好,也因为他的手碰到什么东西都疼。这时珍妮·菲尔兹就会坐在他身边。她会揉着他肩胛骨中间的背部,直到他好像猫一样抬起头,她会一直对他说话,她的声音友善,充满令人兴奋的语调变化。大部分护士,都以一种没有变化的声音对病人嗡嗡,好让他们睡着,但珍妮明白盖普要的不是睡眠。她懂得他只不过是个婴儿,而且厌了,想找乐子。于是珍妮就逗他开心。她给他放广播,但有些节目会惹恼盖普,没人知道为什么。另一些节目则让他惊人地勃起,因而导致伤心,循环往复。只有一个节目有一次让盖普做了春梦,这让他太惊讶太高兴了,以至于老想听广播。但珍妮再也找不到那台节目了,她也没法重现那个表演。她知道只要能让可怜的盖普再度听到那个春梦节目,她的工作和他的人生就会愉快很多了。但没那么容易。
她放弃了教他新词语的努力。喂他的时候如果看见他喜欢吃,她会说:“好!这真好。”
“盖普!”他同意道。
当他把食物吐在围兜上做出嫌恶的表情,她会说:“坏!那是坏东西,对吗?”
“盖普!”他噎了一下。
珍妮察觉到他身体变坏的第一个信号,是他念不全自己的名字。一天早上他向她打招呼:“阿普。”
“盖普,”她肯定地对他说,“盖——普。”
“阿普。”他说。她知道他快不行了。
他看起来每天都变得更小了。他睡觉的时候捏着自己扭动的拳头,翻着嘴唇,吸着两颊,眼皮颤动。珍妮之前很长时间都和婴儿相处,她知道这个球形炮塔机枪手在梦里吃奶。有一阵她考虑从妇产科偷个奶嘴过来,但她现在不能靠近那地方了,人们的玩笑让她烦(“圣处女玛丽·珍妮,给她孩子偷假奶头来了。哪个走运的爹啊,珍妮?”)。她看着盖普上士在睡梦中吮吸,努力想象他最终的下坡路能走得平静,想象他能回到胚胎期不再用肺呼吸,想象他的人格重新分离,一半的他变回卵子的梦,另一半变回精子的梦。最后,他就这样不再存在。
现实也差不多如此。盖普的哺乳期症状变得非常明显,他似乎像孩子那样每四小时醒来要人喂奶,他甚至会像婴儿那样哭泣,脸涨得通红,忽然双眼涌出泪水,一会儿又因为广播或珍妮的声音平息下来。有一次她揉他背的时候,他打出了嗝。珍妮喜极而泣。她坐在他床边,祈祷他能快速无痛地重返生命的源头。
要是他的手能痊愈就好了,她想到。那样他就能吮吸自己的大拇指。当他从吮吸的梦中醒来,要人喂奶或者想象自己需要哺乳的时候,珍妮会把自己的手指放进他嘴里让他用嘴唇吸住。尽管他有一副成人的真牙,但在他的脑中,自己还没长牙,因此从来没咬过她。因为观察到这一点,珍妮有一天夜里奉上了自己的胸部,他尽情地吮吸起来,似乎全然不在乎根本吸不出什么来。珍妮想着要是他继续吸奶,她就会分泌乳汁,她感到子宫内实实在在的拉扯力,同时带有母性与情欲。她的感受如此真实,有那么一会儿,她相信只要给这个婴儿球形炮塔机枪手喂奶,就可能受孕。
现实也差不多如此。但机枪手盖普并不完全是个婴儿。有一天晚上,珍妮让他吸奶的时候,她看到他勃起了,撑起了床单,他用缠着绷带不好使的两只手给自己扇风,一边大口吮吸她的乳房一边发出受挫的惊叫。于是一天晚上,她帮了他一把,她用抹了爽身粉的冷手握住了他那里。他不再吸奶,而只是依偎在她胸前。
“啊呀!”他呻吟道。他已经不会说那个“普”字。
以前还能说“盖普”,然后是“阿普”,现在只剩下“啊呀”了,她知道他时日不多了。他只能吐出一个元音和一个辅音了。
他射精的时候,她感到了手上的湿热。床单下面的气味有如夏日的温室,诡异地肥沃,万物疯长。在那里种下任何东西都会开花。盖普的精子给珍妮·菲尔兹的感觉就是这样:只要洒一点儿在温室里,婴儿就会从尘土里发芽。
珍妮给自己24个小时来思考这件事。
“盖普?”珍妮小声叫他。
她解开了护士连身裙的纽扣,把自己那对老嫌过大的乳房送了过去。“盖普?”她在他耳边轻声叫,他的眼皮颤动,噘起嘴唇去找她的乳头。他们周围围着白色布帐,也就是滑轮轨道挂帘,将他们在病房中隔离起来。盖普的一边躺着个“烧伤的人”,是让火焰喷射器给伤的,浑身涂满了滑溜溜的烧伤膏药,包裹着纱布。他没了眼皮,看起来一直睁着眼在看,但其实已经盲了。珍妮脱下自己厚重的护士鞋,解开白色的丝袜扣,褪去了连身裙。她伸出手指触碰盖普的嘴唇。
盖普那围着白帐子的病床的另一边是个“重要器官受损”病患,即将演变为“不在场的人”。他丢了大部分肠道下半部分以及直肠,这会儿一只肾正难过,肝也让他难过得快疯了。他老做可怕的噩梦,梦到自己被人逼着大小便,尽管排泄对他来说已经是老皇历了。实际上他排泄起来毫无知觉,他通过管道排往橡胶袋里。他叫唤个不停,不像盖普,他能呻吟出完整的词语。
“妈的。”他呻吟道。
“盖普?”珍妮小声叫。她脱下了内衬和内裤,她脱下了胸罩拉开床单。
“老天啊。”那个“烧伤的人”柔声说,他的嘴唇因为烧伤起了疱。
“操你妈的!”那个“重要器官”叫道。
“盖普。”珍妮·菲尔兹说。她握住他勃起的阴茎跨坐在了他身上。
“啊。”盖普说。他现在连“呀”都不会说了。只剩下一个元音来表达欢喜悲哀。珍妮把他拉入自己体内,以全身重量坐在他身上时,他说了声“啊”。
“盖普?”她问他,“可以吗?感觉好吗,盖普?”
“好。”他声音清楚地认同。但这只是他损毁的记忆里的一个词,在她里面射精时暂时清晰地蹦了出来。这是珍妮·菲尔兹听到他说的第一句也是最后一个真正的词语:好。等到他委顿下来,那话儿从她里面溜出来之后,他又变得只会说“啊”了,他闭起眼睛睡去。珍妮塞过去自己的一边乳房时,他并不饿。
“上帝啊!”那个“烧伤的人”叫道,“帝”字说得很轻,他的舌头也烧伤了。
“滚!”那个“重要器官”咆哮道。
珍妮·菲尔兹端来医院的白瓷盆,盛了温水和肥皂,清洗了盖普和自己。她当然不会去用冲洗袋,她毫不怀疑奇迹会发生。她感到比翻过的土、施过肥的泥还能接纳播种,而且她当时感到,盖普在她里面的喷射有如夏日的浇水管(就像可以灌溉整片草坪似的)。
她再也没有和他做过。没理由再做。她不觉得享受。她时不时用手帮他解决,他一叫,她就把一只乳房送过去,但几周之后他不再勃起了。他们把他手上的绷带解开时,发现连伤口的愈合过程都不进反退,于是他们又把绷带缠了回去。他对吸奶的兴趣荡然无存。珍妮想到他的梦境一定和鱼类一样。他已经重回子宫,珍妮知道,他重新成了一个胎儿,被卷成一团放在床中央。他几乎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一天早上珍妮看到他踢着自己小小的虚弱的脚,她想象自己感受到肚子里的胎动。尽管现在还太早,不过她知道真的婴儿就快来了。
不久,盖普不再踢动,他仍旧能用肺来吸氧。但珍妮知道,这不过是一种人类的生存本能。他已经不能进食,必须通过静脉滴管注射喂食,他再次成了和脐带相连的胎儿。珍妮怀着一种焦虑的心情,期待着他的临终时刻。他最终会不会经历像精子那样的狂热的挣扎?受精卵的精子保护盾打开的时候,裸露的卵子会不会充满期待地等待着死亡?小盖普的回归之旅中,他的灵魂最终将如何分解?但珍妮错过了他的临终时刻。有一天她不值班的时候,空军上士盖普死了。
“他还能在什么时候死呢?”盖普写道,“我母亲不值班的时候,是他唯一可以逃走的时候。”
“他死的时候,我当然是有所触动的,”珍妮·菲尔兹在她著名的自传里写道,“但最好的他,已经在我身体里了。这对我们俩来说都是最好的事,是他唯一可以继续活下去的方式,是我唯一愿意有个孩子的方式。世人觉得这件事不道德,只能说明世人不尊重个人权利。”
那是1943年。珍妮的肚子开始显山露水以后,她丢了工作。当然这就和她的父母兄弟料想的一样,他们毫不惊讶。珍妮早就不再努力向他们证明自己的清白了。她在犬首湾父母宅邸的大走廊里,好像一个满足的鬼魂一样穿梭。她的镇静让全家惊讶,于是他们对她放任不管。珍妮暗暗开心,可虽然她为预料中会来的孩子想过很多,竟然从没想过要给他起什么名字。
当珍妮·菲尔兹生下一个九磅重的男婴后,她根本没有想过叫他什么。珍妮的母亲问她婴儿的名字,但珍妮刚生产完,才打过镇静剂,并不配合。
“盖普。”她说。
她的鞋王父亲,以为女儿打了个嗝儿,但珍妮的母亲小声对他说:“名字叫盖普。”
“盖普?”他说。他们知道,一问名字就可能问出这孩子的父亲是谁。珍妮当然什么都不承认。
“问明白是那个杂种的姓还是名。”珍妮的父亲悄悄对她母亲说。
“亲爱的,这是姓啊还是名啊?”珍妮的母亲问她。
珍妮困得要死。“是盖普,”她说,“就盖普。全名就叫这个。”
“我觉得是姓。”珍妮的母亲对她父亲说。
“他名叫什么呢?”珍妮的父亲没好气地问。
“我从来不知道。”珍妮咕哝着。这是实话,她真的从来不知道。
“她从来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她父亲吼道。
“求求你了,亲爱的,”她母亲说,“他总该有个名字啊。”
“空军上士盖普。”珍妮·菲尔兹说。
“他妈的是个兵,我就知道!”她父亲说。
“空军上士?”珍妮的母亲问她。
“T.S.,”珍妮说,“T.S.盖普,这就是我孩子的名字。”她沉沉睡去。
她父亲大怒。“T.S.盖普!”他嚷嚷着,“这算哪门子婴儿的名字啊?”
“都是他自己的,”珍妮后来对他说,“他妈的是他自己的名字,全部都是他自己的。”
“带着这个名字上学可真好玩了,”盖普写道,“老师会问这首字母代表什么。一开始我说,只不过是首字母而已没意思,但没人信。于是我就只好说:‘打电话问我妈。她会告诉你们的。’他们还真打了。老珍妮就会教训他们一顿。”
一个好护士,带着自己的决心和一个球形炮塔机枪手的种子——也就是他生命的最后一射,将盖普带到了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