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4.袁非看见一个女人正往下行的电梯里走
2月6日,星期二。小覃这天上班迟到了,她到公司的时候,陈红梅已经在办公室里看当天的证券报。
侯峰昨天半夜匆匆走掉后,小覃到窗前去看他的背影。小覃的家在一个小镇边上,父亲虽然是种地的农民,母亲却出生在教师之家。她小时候的同学和玩伴都是镇上的居民,她常到这些小朋友家里玩,言行熏陶得和他们没有一点差异。后来到县里读高中,跟她很铁的同学又是县城有钱人家的孩子,这位同学经常送衣服给她。她穿上漂亮的衣裳觉得自己就是县城里的人,这种好感觉使她能够抬起头来做人,脸上经常是神采飞扬。
小覃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她不想再复读便一人到了这座大城市,到这儿的第二天,她就在一家大饭店里做了服务员。饭店里包吃包住,每月还有几百元工资,自食其力和好的环境,让她的脸上看不到忧愁,常常显出一种清纯与平和的美。大概就是这些吸引了侯峰的眼球,使他突发奇想要她去读书。
小覃在激烈的思想斗争后,答应侯峰用借款的方式支付昂贵的学费。她开始以为侯峰一定是别有用心,也有作出牺牲的心理准备。在她不讨厌侯峰的前提下,为此付出一定的代价是值得的。但侯峰将她送进学校以后就很少再跟她见面,只有隔一个月去拿生活费,才能见他一面,而见面的地点都是在茶室或者餐厅。
大学期间,有不少男同学围着她转,她都不去理会。在她的潜意识里,已经把自己当成了侯峰的人,也就是把自己出卖给了侯峰。没有主人的同意,她怎能跟别的男人接触。昨天夜里是他们认识以来第一次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单独呆在一起(他们都没把醉死了的柯小姐当作一个活人)。
小覃望着侯峰远去的背影,眼泪忍不住酸酸的流了下来。她今年已经23岁,这在家乡几乎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的年纪。父母这两年越来越担心她的婚事,说出来的话也越来越难听。小覃无论怎么解释,他们都认为自己的女儿在城里有男人,他们要见这个男人。小覃找不出这个男人,他们就一致认为这个男人是有家有室的男人,也就是自己的女儿甘愿给别人做小。小覃回家一次,父女俩就为这事争吵一次,这使得小覃越来越不想回家了。
小覃才认识侯峰的时候,把他当成一个为富不仁的坏蛋。侯峰给她钱读书,她接过钱的同时也就把自己出卖给了这个坏蛋。侯峰当时如果有那方面的要求,小覃是不会拒绝的。头两年,小覃一直在等侯峰来找她。两年以后,她发现这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再以后,她渐渐改变了对侯峰的敌意,慢慢喜欢上了这个“坏蛋”。
小覃在窗前站了许久,当她感到手脚冰凉的时候已经有些头晕。她去厨房烧热水,茶壶的响声惊醒了柯小姐,这醉醺醺的女人跑进厨房要水洗脸。小覃先满足了柯小姐的要求,当她用上热水的时候,伸进热水里的脚已经不知道是谁的了。
小覃和柯小姐挤在一床被子里,她习惯单独一人睡,跟别人盖一床被子非常不舒服,也就翻来覆去怎么都不能入睡。她睁着一双发胀的眼睛到后半夜才睡着。
小覃早上醒来时柯小姐已经离开了,她感到胸部有些空洞的疼痛,脑袋像被别人充了气一样难受。她看看传呼机上的时间,已经八点多钟,于是赶忙挣扎着爬起床,胡乱洗过脸就往公司跑。
小覃到公司已经九点过,迟到了半个多小时。她跟看报纸的陈红梅说声“对不起”,就找抹布做清洁,可她在房里转了两圈以后就一屁股坐在沙发里起不来了。
陈红梅将看过的证券报丢在桌子上,从黑皮子的坤包里拿出黑色的股票机。这个东西是春节前九州证券益都营业部送给海益公司的礼品,上面可以看到金融信息台发出的即时股票行情,并能作传呼机用。她在“金江财经报”上刊登的寻人启示留的就是这个股票机的传呼号。
陈红梅在股票机上按下显示键,看到显示的时间是9点25分。她再按一下菜单键,在私人信息栏中还是一片空白。袁非一定没有看见她登的广告,陈红梅用桌上的电话给“金江财经报”广告部联系,要他们连续再登两期寻人启示,她还说立即派人过来办手续。
陈红梅放下电话,她对着门外叫了声“小覃”,门外没人应声。这女孩子第二天上班就无故迟到半个多小时,看她那没睡好觉的熊猫眼睛,昨天夜里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陈红梅走出办公室,看见小覃斜靠在沙发里正用迷惘的眼睛望着自己,嘴里还糊涂地发着稀微的声音。她忙过去摸小覃的额头,烫手的额头吓了她一跳。她急切地问道:“小覃,你怎么烧得这么厉害?快起来,我送你去医院。”
小覃在陈红梅的搀扶下站起身,她摆着手说:“陈老板,我……没关系,不耽搁您,不去,不去医院。”
“小覃,听话。”陈红梅回办公室拿上坤包,护着小覃乘电梯到停车场,开车送小覃去医院。
根据日程安排,侯峰今天该去成都办理200万股林韵股份的场外交割。他在早晨醒来以后觉得这样安排不妥,应该先把对倒过来的那200万股搞定,因为这些股票的价格比议定的价格要高一二元,这种差价必须在去成都前扣出来,要不然可能会被金恒公司长期无偿占用。侯峰在电话里给桑老板说明了这层意思,桑老板“哈哈”笑着说可以理解,同意了侯峰暂时不去成都的提议。
侯峰到天牛公司时,钱晓康和董正华正在跟老周联系,他们准备在集合竞价的时候对敲3万股林韵股份。钱晓康看见进门的侯峰有些意外,问他怎么没去成都?侯峰把他拉到另一间办公室对他说了早晨的想法。钱晓康按着额头说,我刚才在跟老周打电话时也觉得有问题,可就是不明白问题出在哪儿。犯这种低级错误,他们都觉得不可思议。
这天上证指数跳低开盘,林韵股份却被钱晓康他们对敲到23.50元高开。侯峰昨天下午想做这只股票的收盘价受到海翔集团的无情打击,今天就不想再参与对敲股票。他跟高晓丽联络,问她们见到金恒公司的人了吗?高晓丽说正在打铁巷营业部跟他们办理股票交割,我们这边约的客户还没有到。侯峰说不着急,要她们跟客户搞好关系,不要让客户有担风险的感觉。他还说他现在去办理划给海益公司的1500万,减轻一下她们的工作量。这1500万全在天牛公司打进了百分之十保证金的账户里,这些账户必须客户自己去开户的证券营业部办理转户手续,整个过程需要几天才能办完。
侯峰随后给海益公司打电话,电话响了七八次也没人接听,他觉得不对头就打了陈红梅的手机。陈红梅告诉他,她和小覃正在市第一人民医院,小覃发高烧39.5度。侯峰说,我马上赶过去。
今天上证指数低开低走,下午在跌了50多点以后便展开强劲反弹,收盘时只跌去10多个点。袁非袖手旁观了一整天,他不认同下午见到的1956这个低点,认为昨天那根大阴线太长,大阴线第二天的长下影线往往只是下跌抵抗,明天还会继续下跌。别的经纪人忙着进货的时候,他在闭目养神。
袁非在收市以后立即关上电脑,他已经有几年不做收盘作业了。袁非在刚入市的时候,每天都要在收市以后将一天的走势描绘下来,回家以后再把它转录到条形纸上,晚上再拿出来对照以前的记录,研究第二天的走势。这样几年下来,袁非对大盘的走势有一种心灵相通的感觉,完全用不着去看各种技术指标,大盘上午开盘一刻钟后,一天的走势就在他的大脑中延伸下去,收盘时回过头来对照,误差不会超过百分之十。任何一件事物,你只要数年如一日地跟他交流下去,都会熟能生巧,巧能生精。
袁非打开电脑台的抽屉,拿出一个黑皮子的公文包,包里装有两篇文稿。他十年前在报社干过一段时间经宣工作,那时候认识的一个朋友现在在“金江财经报”做证券版的编辑。“财经报”每个星期天有一版股民园地,主要刊登一些股票知识和股民文化。这位编辑朋友约袁非写一点股市中的小品。
袁非有一张文科的自考大专文凭,还有在做小青年的时候玩过一阵子文学,有一点文字功底。他春节期间闲来无事想起这位朋友的重托就信手写了两篇,久不动笔,想不到写起来比过去还顺畅一些。袁非上午已经跟这位编辑约好,下午收市以后送稿子过去。
袁非坐月票车来到城中心,“金江财经报”在这里的一幢气势宏伟的大厦里。他站在大厦前像看天一样望着楼顶,心里想着这里的写字间租金一定不菲。
“金江财经报”创刊只有几年,发展如此迅速真是天从人愿。三年前,那位朋友调进这家报社的时候,袁非还劝他三思而后行。本市有晨报、晚报在先,“财经报”能有多大发展空间,稍不留意就会沦为一份小报,永无出头之日。传媒这个行业的可塑性真是太大了,怪不得四川电器被成都商报间接收购时,它的股价很快便翻了一番有余,炒作这只股票的一家机构赚得眉开眼笑,钱袋子装不下了还不撒手(一年以后,这家机构想把1000多万股筹码成捆打出来,市价18元的股票喊价12元都没人敢要。其中有个原因是别的机构怀疑他们不只有这些筹码,认为这只股票的控盘程度起码在百分之八十以上)。
想着钱袋子的事,袁非乘坐的电梯到了他要的楼层。他走出电梯,看见一个女人正往旁边的下行电梯里走。这个女人的背影触动了袁非的某根神经,他晕乎乎地看着电梯关上门,而一时无所适从。袁非呆呆地站在那儿,许久才有了结果:如果刚才进电梯的女人真是陈红梅,如果陈红梅是自己开车来的,他还有机会在大厦的拐角处拦住陈红梅的车。
袁非跑楼梯到了大厦外边,他站在拐角那儿,看见一辆别克轿车缓缓从地下停车库驶出来。袁非看见驾车的陈红梅把车靠在路边,从车里跨出来望着他,眼里泛着泪光。
袁非走上去拉起她的手,激动得一时没了语言。陈红梅拍拍他的肩,拉他往自己身前靠。她用脸轻轻贴了一下袁非的脸,在他的耳边小声说:“你猜我今天到这儿来做什么?猜中有奖。”
袁非不习惯这种亲密方式,不由自主地往后靠了靠,退后半步看着陈红梅。他说:“红梅,你看我的脸上满是沧桑,你却一点都没变,真是富贵养人啊。”
陈红梅柔柔地笑了起来,说:“我的好朋友,男人就要有沧桑感才有魅力。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呐,这个问题非常有趣。”
袁非重视起陈红梅的提问,他思索一会儿说道:“我刚才只是在电梯口看见你,不知道你去的是哪个部门?我猜想,你作为一个商人到这儿来,一定跟钱有关,这样就排除了副刊部跟体育部等与经济无关的部门。你来这儿不外乎三种情况:第一,来广告部给公司打广告;第二,去新闻部联系无偿或有偿新闻,我不知道现在报社还敢不敢做有偿新闻;第三就是找朋友聊天。我知道你是忙人,现在是下午的黄金时间,闲聊的可能性不大。我猜你到这儿来是打广告,而且普通的商业广告用不着你亲自出马,你到这儿来打什么广告?”
陈红梅深深吸了一口气,说:“你一定想不到我来这儿打什么广告!”
袁非嘴唇战抖起来,他含着热泪说:“我知道你来这儿是打什么广告了。红梅,你是来打寻人广告,你是在找我!”
陈红梅的鼻子也发酸,她虽然不爱袁非,可她确确实实喜欢他。这五年里,她在一人独处时经常想起他。陈红梅明白袁非对她的感情,她也知道袁非心里的痛苦,可她无法给他爱情。如果她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她也许会牺牲自己成全袁非,可她不是,她有自己的誓言,她必须轰轰烈烈地走这一次人生。
陈红梅十八岁高中毕业后,有一次陪父亲去一家大型国营企业教育处联系课桌椅业务,教育处一位五十多岁的王处长私下里要她第二天中午单独去他办公室。陈红梅为了父亲的这笔可观的业务,偷偷答应了他的要求。在王处长的办公室里,这位老男人肥厚的大手摸遍了她的全身,她现在想起来,胸脯上还有被捏得生疼的感觉。从那恶心的一刻起,陈红梅就发誓要赚钱,这辈子要有一百万,一千万,千千万。
陈红梅用手掌替袁非轻轻抹去眼泪,引着他离开路边,上了别克车。她说要带他去海益公司看看。
陈红梅从拥挤的公路上缓缓将车开到益都大厦,慢慢驶进停车库,下车关车门时叫袁非下来。可她叫了两声这人也没反应,她看见袁非望着自己发愣,于是上车去推了推他。
袁非回过神来,激动地说:“红梅,我感觉我们十年后一定会成为一家人。”
“为什么?”陈红梅奇怪地问。
“因为那时候我们都老了,也只有到那个时候我才敢要你。”袁非认真地说。
陈红梅一脸苦笑:“我不知道十年以后还能给你什么。而且事过境迁,那时候我们也许是天各一方,就像这几年一样音讯都不得而知。袁非,你这几年跑到哪儿去了,怎么一直不来找我?”
“你不要为音讯的事担心,该重逢时自然就会遇到一起。红梅,我们今天不在‘财经报’见面,也一定会在这儿碰上的。”袁非的声音在发抖。
“在这儿?”陈红梅莫名其妙。
“红梅,我们真的有缘。你知道这座大厦和我们的关系吗?我在这儿工作已经三年了,而现在,你也来了。”袁非望着陈红梅,眼里满是泪水。
“你真的是在这栋楼里?”陈红梅睁大眼睛问道。
袁非拿出名片,郑重其事地递给她说:“我是九州证券益都营业部的股票经纪人。”
陈红梅激动起来,她说:“真是天意!袁非,我的公司就是这家营业部的客户,我登报找你就是要你过来帮忙,……这事说来话长,到公司再跟你慢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