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山上有人忧
如果说正阳殿内发生的一切犹如汪洋大海中激起的一片惊涛骇浪，那么此刻的贺兰山也因为这场风暴而变得阴雨绵绵。纸终究是遮不住火的，当叶双城悄然下山的消息传开，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联系到那场虎头蛇尾的请圣，思索着山上观阳楼与山下塞北王室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
最先得到消息的却是山上的那些大小童，毕竟山上不如山下规矩森严。当赵松石与王庆离开大殿安排一些事宜后，一些小童就从这两位长老的只言片语中揣测到了事情的真相。一场请圣结果圣人不出，反倒是深居观内的大师姐要随那年轻的塞北郡王一起走了？好事者甚至隐隐思索，这塞北王究竟是请圣来了？还是迎亲来了？
慢慢的，这消息便在山上先生间传播开来。先生们大都畏惧刘知蝉，但却不厌恶，心想大师姐一介女子就这样下山入了尘世，这些先生多半还是有些担忧的。这样的担忧很快就被山上的塞北贵胄们发现，这些家族眷族上山观看请圣后自然不会放过烧香拜佛的好机会。毕竟观阳楼是延续六百年的道统，在山下人看来还是很灵验的。这些留下来的眷族看到身边陪同先生们大都情绪低落，就有好事者死缠烂打询问。先生本就没有什么心机，将实话道出后也就引起了轩然大波。
比起不问世事的先生，这些山下贵胄要更明白请圣背后的门道。眼下百圣飞升已有千年，这天下十二郡的郡王们心中的耐性以及对百圣的畏惧早已被冗长的时光消磨殆尽。南方巴蜀世子如大理修佛，两郡显然同气共枝。东边三秦郡一郡三圣，对塞北边疆多有侵扰。中原地区虽然表面平静，但也暗潮涌动。眼下天下已经是大争之世，这塞北请圣并非是要一个治国国师，而是要讲观阳楼这座伫立六百年的庞然大物绑上塞北郡的战车，同时再为塞北填一座圣人。
而现在，圣人没下山，反而换成了一个道姑？虽然这道姑是圣人首徒，但毕竟是个女子，女子下山入朝廷摄政？这成何体统！更何况山上众人大都听说过陛下那些酒后言语，一时间不少人都觉得自家陛下这是色迷心窍，昏聩难当。众人忧心忡忡，于是各种书信用不同手段连夜下了山，飞往塞北郡内不同世家高墙与官员府邸。就在这个夜晚，塞北郡无数高墙大院内的正房都灯火通明，里面无数人或喜或忧，心思沉凝。
山下人忧，山上却有人更忧。这人便是刘知蝉的师弟俞守司。这个小童在得到消息后竟然顾不上规矩，直接跑到了刘知蝉的院子敲起了门。刘知蝉本在收拾行李，开门后却发现门口站着的是自己师弟不禁有些意外。因为方才那急慌慌的敲门声怎么也不像是自己那憨厚师弟应有的风格。
惊讶归惊讶，但临行前能与情同姐弟的俞守司多见一面却还是让刘知蝉的双眼弯成了两道月牙。“怎么了？又烤了地瓜？”刘知蝉笑着问。自己这师弟终归变得有趣起来，此事倒是让她变得宽心，有趣便不用怕他在这山上被人欺负。
俞守司站在门口多少有些不安，他目光扫过刘知蝉身后床上的行囊，看到其中有一件沾满油污的道袍。“师姐当真要下山？”俞守司明知故问。
“下山去看看。”刘知蝉并未隐瞒，事实上便是任何一人来问，刘知蝉亦会如此回答。俞守司听闻此言，面色略显苍白。小童神情变幻，似是内心挣扎。“听说师父会让师姐带一个先生一同下山……”俞守司犹豫道，“师姐不如带我？”说完此话，俞守司仿佛用尽了心中气力，整个人都垂头丧气仿佛在等待面前这女子的审判。他也知自己所说大逆不道，但这山上对他最好之人便是师姐。这山上没了她，俞守司却觉得往日那温馨安宁的小道观也变得冰冷凄凉起来。
对面的女子只是沉默，一双眼眸依然带着笑意宛若一汪春水。刘知蝉看着俞守司，突然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师父年纪大了，万一那天走不动了，还得有你去扶他。”她并未出言拒绝，但话语里的意思却再明显不过。俞守司这下完全没了心气，他方才言论已是鼓足了最大勇气，如今遭到拒绝，却是不敢继续说话了。不知道是否是因为负气，小童只是低头，却再也不去看刘知蝉了。
良久，俞守司垂着头问，“师姐还会回来吗？”
刘知蝉抬头越过俞守司看到门外风景。观阳楼内建筑黑瓦白墙，山上飘着一层薄薄的云朵仿佛伸手就能碰到，天上有风，吹得那云缓缓飘荡，引得月色如美人眸阵阵闪烁。“看够了变回来。”刘知蝉收回目光，“这里毕竟是我的家。”
比起山下人，俞守司的心性实在过于纯净。他听了师姐的话，便觉得心中也不那么愁了。面前的女子还未下山，他却已经开始期待她回来的光景。“我在山上等着师姐回来。”俞守司脸上浮起一阵微笑，对刘知蝉说。
一对师姐弟月夜告别，刘知蝉关了门眼圈才红了起来，总算没有让自己师弟看到自己悲伤的模样。她回身继续收纳行囊，她手指划过那件脏了却不愿去洗干净的道袍，然后将其叠起来放进包裹。除了衣服与几本书，刘知蝉并未去带别的物品，山上生活清净，她终归没有什么胭脂饰品需要去拿。收拾完一切，刘知蝉看了看骤然空荡荡的房间，突然觉得有些冷了，于是上了床。床上被褥有熟悉的气味，但她想到之后闻不到了，就觉得有些难过，整个身子如婴孩一般缩成一团沉沉睡去。
次日清晨，刘知蝉比往常晚起了一些。她穿戴整齐，转身出了门。门外有先生在扫地，但刘知蝉却叫不出他的名字。想到这个时候也不必顾忌，于是展颜对那先生笑了笑。那先生见到刘知蝉本就愣了，再看刘知蝉的笑容，竟然骤然露出几分悲伤来。随后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于是躬身行礼。
刘知蝉认真回礼，然后转身离开。她走过厢房院落，走过正阳大殿，走过山巅广场。她上了那座天下闻名的观阳楼，在顶层翘首远望了许久。再次下了楼，刘知蝉找到了一个自己要找的人。
找到那人时，他正在擦洗一座大殿的案牍。那人看到刘知蝉显然非常意外，他似乎知道刘知蝉要下山的事，想开口告别却不知道如何说起。但刘知蝉却没有等那人纠结够了开口，反而提前一步对那人说，“我要下山了。师父让我带一人，你是否与我同去？”
话音未落，刘知蝉对面那名叫李方的先生就长大了嘴巴，脸上尽是惊愕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