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银河奖征文(特别赞助:阅文集团)(1)
毁灭之种
文/索何夫
1
公元16世纪上半叶,墨西哥,特诺奇提兰。
当熊熊烈焰在广场中央腾起时,苍老的神父伸手拭去了脸颊上的汗水,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作为一个在这个时代可算是饱学之士的人,他通常是非常爱惜书籍的,然而这些污秽邪恶的罪孽之物却另当别论。不,这些肮脏的玩意儿根本不配称之为“书”!这些东西不但内容邪恶透顶,充满亵渎意味,而且就连用来制造它们的材质也可憎至极——其中一些书卷的材质来自晒干的树皮或者植物纤维,但另一些却是用活剥下的人皮所制成的!虽然经过了干燥和鞣制,但在接触到它们时,神父仍会不由自主地感到反胃。
“魔鬼的屎尿啊,滚回你们该去的地方吧!”神父从助手手中拿过了另一捧书卷,将它们喂食给了正在茁壮成长的火焰巨兽。植物纤维碳化的气味和动物皮革燃烧的焦臭混在一块儿,让神父本就强烈的恶心感又加重了不少,“消失吧,撒旦的谎言!”
在神父身边,两名副王[]派给他的持戟卫士正在兴奋地笑着,显然在为罪恶得到了净化而感到快慰。但其他参与仪式的人可就没这么开心了。在人群中,神父看到了不少身材高挑,戴着怪异的华丽羽饰的特拉斯卡拉贵族,以及一群来自北方和西方、肤色黝黑的部落首领,甚至还有几个额头扁平、长着斗鸡眼的家伙。尽管那场围城战已经结束了几年之久,邪恶的异教统治也已在这片土地上终结,但神父仍然能感觉到不洁的幽灵在他身边徘徊。或许某些人愿意信任这些已经开始自称基督徒的印第安人,可在神父看来,他们仍然是一群异教徒。
“不!不要烧这个!”仿佛是为了验证神父的想法似的,就在神父从卫士手中取过另一捆卷轴时,一个特拉斯卡拉贵族突然抓住了他的手,用生硬的西班牙语恳求道,“这个……不行。”
啊哈,这些撒旦的奴才果然还是露出了狐狸尾巴。神父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请问,为什么不行?”
“因为这不是……不是异端。”
“你是说,这是上帝的福音?”
“不,不是。这只是……只是知识……”那贵族支支吾吾地说道。很显然,他想表达的东西比这多得多,但却缺乏足够的西班牙语词汇量,“和神……没有关系。”
神父点了点头,挥手招来了一位翻译,好让两人的对话能更顺畅一些。“您说,这些知识和神没有关系。我暂且认为您的意思是,它不属于神学的范畴。”他打开了系在卷轴上的皮绳,“那它们应该属于自然科学,没错吧?”
或许是由于不太明白“自然科学”这个时髦词儿的意思的缘故,一旁的翻译踌躇了好一阵子才开了口。
好在,这位贵族倒是弄明白了,“是,也不是。这……很难说清楚。”
“你可以尽量试着解释。”神父轻声说道。
“好吧,”那贵族展开了卷轴。与其他那些通常画着血腥的人祭、屠杀或者丑陋的伪神形象的卷轴不同,这些卷轴里几乎全都是密密麻麻的方块状象形文字,以及一连串抽象至极、稀奇古怪的诡异插画,“根据传说,这些卷轴并不是我们的祖先留下的,它是三国同盟的先主多年前征伐东南方的敌人时缴获的战利品。虽然几乎没人能懂得其中的奥义,但据说,任何有幸参透它们的人……都能得到真正的智慧。他们不但可以获得其他人难以想象的知识,甚至还能看透这个世界的本质。”
“世界的本质?”神父问道。
贵族神情恍惚地点着头,仿佛正沉陷于某种狂热而诡异的梦境之中,“没错,万物的本质!结局的开端!一切存在之目的,万物之终末与起始,以及……最终目的之达成。”
“胡言乱语!也许这里面确实存在着某些‘智慧’,但它不过是又一颗撒旦的苹果、一块包着鱼钩的美味鱼饵!”神父瞥了一眼那份难以索解的卷轴,不屑地摇了摇头,“要从与生俱来的原罪中得到救赎,我们需要的是正确而坚定的信仰,不是这些所谓的……”
“那么,对不起了!”一把锋利的黑曜石匕首突然出现在了这名贵族手中。还没等神父将卷轴投入火堆,他的手腕已经中了一刀。接着,当神父在痛苦中跪倒在地时,对方已经夺过了卷轴,开始发足狂奔。
“抓住这个异教徒!”神父怒吼着对士兵们下达了命令。
守在附近的几名西班牙兵纷纷拔出短剑,试图挡住对方的去路,但数倍于他们的印第安人却突然挥舞着短刀、大棒和战棍,从不远处的一座石屋废墟里跳了出来,与他们展开了一场血腥的缠斗。守在广场出口处的火枪手一时间根本来不及装填弹药,一名弩手倒是立即瞄准了那个行凶贵族的背影。但就在他准备扣动扳机、射出箭矢的瞬间,却被一支迎面飞来的标枪刺穿了胸膛。
“异端,魔鬼的走狗……”神父捧着受伤的手腕,神志不清地嘀咕着。在更远的地方,精锐的枪骑兵小队已经加入了战斗——当然,他们是冲着那些持有武器的印第安人去的,而不是那个正在遁入城市废墟的贵族。而这也意味着,当这场小小的叛乱平息时,他们将来不及追回那份异端的文卷,并用火焰将其净化。
作为新西班牙副王辖区早期历史上的无数小规模叛乱之一,这起突发事件很快就淹没在了泛黄的历史卷宗之中,然后渐渐湮没无闻。就像许多曾在历史中溅起过微小涟漪的人一样,这个印第安贵族甚至没有留下名字,但他的所作所为并非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毕竟,涟漪的波纹仍在历史之河的水面上扩散,一切远未结束。
2
五百年后,加勒比海沿岸,哥斯达黎加东北部某个地方。
通常情况下,在海平面以下两百米开外才是所谓的“无光带”,但现在,虽然深度表上的读数只有二十五米,这艘小型潜水器的两扇舷窗之外却已经是一片漆黑。就连艇内的照明灯也只能勉强照亮窗外几码远的距离。而在这段距离中,除了一团团水泡、浑浊的腐殖质残片和淤泥,以及偶尔被潜水器航行造成的湍流惊起的小鱼小虾之外,安东尼·佩特诺夫几乎什么都看不到,更别提继续饱览水下的景观了。
“别看啦,伙计。咱们请你来这儿可不是让你看风景的。”在潜水器货舱的另一头,“埃勒博斯”考察队的新任负责人宋汤姆说道。这个兼有东亚与南亚血统的男人总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而堆满了货舱的各种物资更是让他的姿势显得颇为别扭。当然,这也怪不了他,在一艘排水量只有区区二十五吨的小型潜水器里塞进这么多物资外加四个大活人后,任谁都不会觉得舒坦。
“我明白我的工作,先生。”佩特诺夫费力地活动着因为长时间摆成别扭姿势而开始酸疼麻木的双腿。这个东欧人看上去就像特兰西瓦尼亚传说里的吸血鬼一样枯瘦高挑,皮肤的颜色像极了在阳光下曝晒过的鱼皮。除了那双目光锐利的褐色眼睛之外,他身上没有什么称得上引人注目的体貌特征。“但我的工作并不禁止我在暂时的空闲中寻找一点儿消遣——事实上,调整心态往往能提高调查效率、避免无谓的错误。”
“好好好,就算你是对的。”宋汤姆抿着两片蜡纸般的嘴唇,又细又薄的眉毛皱成一团,看起来活像是个坏脾气的老保姆,“那些我们提供的档案呢?还有报告和前三期勘查的记录?你都弄明白啦?”
佩特诺夫耸了耸肩,开始用一把三十年前生产的瑞士军刀剔起了自己的指甲,“请不要怀疑我的职业素养和专业能力,先生。否则您大可以去另请高明。”
瘦小的亚洲人张了张嘴,不过总算没有继续聒噪。佩特诺夫则只是哼了一声,事实上,在出发前的一周时间里,他确实没有认真读完对方提供的那些冗长琐碎,塞满了让人昏昏欲睡的专业术语的档案与报告,就连稍微有趣些的勘查记录也只看了个大概。但这并不妨碍他对整体案情的掌握,毕竟,他的职业能力之一正是排除无用信息,从垃圾里找出有价值的东西。
这座离尤卡坦半岛西端不算太远的被称为“埃勒博斯”的水下溶洞群,是在一年之前由一队来自佛罗里达的业余潜水爱好者发现的。众所周知,在第四纪大冰期中,像加勒比海这样的陆缘海的面积要比现在小得多。就像大部分降水丰沛的热带地区一样,表层岩石成分主要由石灰岩组成的中美洲陆桥一直都饱受地下径流侵蚀,并留下了数量众多的溶洞。而随着冰川期结束海水上涨,其中一部分位于沿海地带的溶洞永远地被淹没在了碧蓝的波涛下。
“埃勒博斯”就是其中之一。
最初找到这个溶洞群的人并没有意识到他们发现的规模——“埃勒博斯”的入口位于水下近三十米处,与其说是个洞口,倒不如说是一处狭长的裂缝。在数千年前,通过千疮百孔的石灰岩层渗入地下,并在流动中带走大量碳酸盐的地底径流,正是从这处仅仅数米宽的缝隙中流出,并在穿过一段布满淤泥的沿海滩涂后汇入当时的加勒比海岸的。由于缺乏必要的设备,这些业余爱好者没能深入洞穴开展进一步探索,不过其中一个地质学专业的学生推断,在洞口后方应当存在着一条地下河道。
在四个月后,一支专业洞穴潜水小队证实了他们的猜测。他们穿过了那道不引人注意的窄缝,对“埃勒博斯”内部的结构进行了初步勘探,而接下来的发现则大大出乎他们意料!除了几处水下大厅和超过两千米长的已经被海水灌满的地下河道之外,这个溶洞群内的大部分空间并未被水灌满。疏松而遍布孔洞的石灰岩保证了洞穴内的空气流通,许多昆虫、洞穴两栖类、食虫类哺乳动物甚至真菌都在这片地下空间内繁衍生息,形成了一个具体而微、基于被地下径流和海水带进洞内的有机质残渣的小型生态系统。但真正令人们惊讶的是,在这些与外界隔绝了至少数十个世纪的洞窟内,他们找到了人类的遗迹!
对遗迹的进一步勘探工作,被交给了三个月后抵达的第二期勘探队。过去,人们也在其他地方——比如地中海沿岸——找到过存留有古人类活动迹象的滨海岩洞,但没有一座具有这样的规模:“埃勒博斯”岩洞内的最宽阔处足有数十米高,恢宏的岩石厅堂、弯曲的通道和巨大的坑洞,简直活像是托尔金笔下摩瑞亚的矮人地下城。装有高灵敏度声呐的扑翼式微型无人机很快探明,“埃勒博斯”被海水淹没的入口之后的空间大致可以分为四个主要区域,内部总容积很可能超过了十立方公里。最重要的是,这里的人类遗迹也远不仅仅是潦草的岩画、古拙的石制工具或者营火残留的木炭。在这座深处地下的溶洞中,勘探队员们所发现东西远比那要多得多。
“好了,我们到了。”当一阵轻微的震动透过潜水器的强化外壳传来时,宋汤姆手下的一名队员说道。为了避免在穿过曲折昏暗的地下暗河时发生碰撞事故,在第一期勘探结束后,工程人员在暗河河道顶端铺设了一条磁性导轨,用于引导潜水器的前进。而当潜水器抵达目的地时,则会被一张特别铺设的拦阻网给拦下来,“开始上浮。”
随着潜水器停止前进,舷窗外的黑暗也逐渐被光亮所刺破。这不是海面上那种充满活力的耀眼热带阳光,而是洞穴勘探中常用的大功率照明灯惨白色的光芒。就在潜水器破水而出的瞬间,佩特诺夫看到了一个一闪而过的影子——那是一只空的都乐果汁易拉罐,也不知是哪个缺乏公德心的家伙扔下来的。
这趟水下旅程的终点是一处高度与海平面相当的海水池,在滑溜溜的石灰岩池壁上,早些时候抵达的勘探队员们用塑料和波纹钢板材搭建了一座简易码头,一条足有四五米宽、深度齐膝的暗河从洞窟的远处蜿蜒流过,沿着一处结满钙华的小瀑布汇入池塘之中,发出阵阵悦耳的低沉嗡鸣声。一座迷你水力发电机被安装在瀑布底端,利用这免费的能源为勘探队营地提供电力。
如果换在别的地方,仅仅这些景象就足以让那些业余洞穴探险者们脑子里的多巴胺浓度飙升,像捕到肥壮猎物的原始人一样欣喜若狂了。但是,佩特诺夫并不是探险者,而这座洞窟内也不仅仅只有这些景象,在钻出潜水器舱口的瞬间,佩特诺夫就注意到了远处洞顶上的一片黑色,并敏锐地意识到了它意味着什么。
“当然,当然,”在踏上简易码头后,佩特诺夫自言自语道,“过去的人可是没有电用的。”
3
“第三期勘探队的副队长孙达龙教授相信,这里的建筑形式虽然与位于美国境内的阿纳萨兹文明有些相似,但与后者并没有直接关系。”当佩特洛夫踏过足有数千年历史的碎石小道,在一座石屋前驻足时,宋汤姆不失时机地解释道,“对出土的有机物进行的碳-14检测表明,这些遗迹的时代介于公元前450年与公元元年之间,正负误差二十五年左右。”
“也就是说,它和奥尔梅克文明在年代上是最接近的,”佩特诺夫点了点头,“怪不得会有像这样的东西。”他伸手抚摸着位于石屋旁的一尊面孔丰满的浮雕。年轻的时候,他曾在韦拉克鲁斯的奥尔梅克遗址见过类似的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