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刚(棒棰岛·“金苹果”文艺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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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苦乐人生(1)

我们的城市,有太多太多的故事。在这些富有神秘色彩的故事中,充满着浪漫的口头文学,而提供浪漫故事的场景主要是波涛汹涌的大海,这些海味传说滋润着我的文学梦想。

大海滋润了我

说起来可笑,我们的城市曾经被日本侵略者当成日本领土的一部分。无论是北上沈阳,还是南下山东,都得办理“出国护照”。

我有幸生长在切入蓝色板块中间的辽东半岛,呼吸着鲜润的海洋气息长大。为此,我的脑袋里经常波涛起伏,心血也像浪花般涌动。我曾用优美的笔调描绘她:我住的城市像一条硕大的鲸鱼,游进渤、黄两海之中,家乡北边是女人般温柔的渤海,轻风卷动的浪花犹如少女的百褶裙,摩挲着平坦绵软的海滩,谷粒般金色的细沙在清澈的水波里晶莹闪光,连鱼虾也长得细柔苗条,游起来舞姿翩翩。家乡南面则是终日咆哮不止的男子汉般的黄海,滩涂坚实而隆起,岩礁林立,参差错落,像一排排勇士挽臂抱肩,抗击太平洋涌来的万钧之力,这里的鱼虾生长得威武雄壮,钢蓝色的鲅鱼炮弹似的在浪尖上飞蹿,武士蟹挥动长钳,在礁丛里咔嚓作响……

我们城市还有全世界都罕见的海洋奇观,就是大自然妙手造就的一道笔直的海洋分界线。因为渤海和黄海在我们城市南端的老铁山下交汇,大潮退涨之际,两海之间齐刷刷地分开,中间似乎用巨尺画出一道笔直的分界线,一边是蓝色,一边是黄色,两种截然不同颜色的海水各自为政,互不侵犯。更让你心旷神怡的是,渔船越过这条分界线时,还会明显地感到咯噔一下,像跨过一道门槛、登上一层楼梯那样。

我经常到海边散步,望着平坦的海面我的浪漫思绪飞驰,迎着奔腾的浪花我的创作激情涌动。孩子们在沙滩上嬉戏,女人们在礁石上捉蟹,还有一些人在垂竿钓鱼,整个城市因为有着海的滋润而新鲜。近年来,我住的城市更是美丽得名扬天下,我的自豪感也就成倍地升腾。我们的城市确实挺美,城堡式、别墅式的洋建筑也有别于我们中国的传统建筑,这种异国风情让你有种新鲜和新奇的感觉。因为仅仅才有一个世纪的历史的城市,却有半个世纪是被殖民者统治。19世纪末到20世纪上半叶,我们的城市曾经被沙俄和日本侵略者称为“关东州”,甚至被日本侵略者当作他们国家的一部分领土,无论是北上沈阳,还是南下山东,都得办理“出国护照”,现在说起来简直就是笑话。至今,城市里到处都可见殖民者留下的痕迹,也就是各种各样的洋建筑。中国传统的城市街道是横平竖直的井字格,而我们城市的街道却是以圆形广场为中心向四面八方辐射,从城市东部的二七广场往西,像珍珠项链一样串着三八广场、中山广场、友好广场、胜利广场、人民广场、解放广场等。倘若你乘飞机从空中俯瞰大连,那光景煞是好看。从城市的居住条件来讲,房屋是狭窄的,街道是狭窄的,胡同更是狭窄的,而当你从这些狭窄的建筑里走到广场,突然的开阔突然的平坦突然的解放会令你激动得不知所措。我小时候,广场还没像今天这样被精心打造、严格管理,所以广场往往是我们的足球场,拼命的奔跑疯狂的叫喊让我们享受到一般城市无法享受的自由。大连足球曾发展到举国瞩目的程度,应该说广场也有不小的贡献。

我们城市的老百姓最愿说的一句话就是“大连的风景绝啦(最美)”,这是由衷的却又是浮浅的赞美;我们城市的知识阶层最愿说的一句话是“大连太没文化了”,这是冷漠的却又是深刻的爱极生恨。这使我感到我们的城市实在是太年轻,几乎没有出过一个历史巨人,文学巨著中也没有一个故事与这个城市相关。近代史上爆发的日俄战争,倒是在我们城市最南端的旅顺口区打得硝烟弥漫、炮声隆隆,可那却是我从不愿回顾的一段耻辱。日军与俄军在中国的国土上杀得昏天黑地,但我们中国却像一块肥肉般被老实地摆在那里,等着两个强盗火并之后再来占有。今天,一些人对日俄战争犹如讲有趣故事一样津津乐道——大鼻子(俄国人)怎样防御,小鼻子(日本人)怎样进攻……政府也依此建成旅游景区。

我曾参与出版有关我们城市的几本画册,那上面印有许多殖民地时期的照片,每每翻阅这出土文物般的旧景,我往往是一阵热血涌动但紧接着就是长长的沉默。当漫长的历史叠印成一张张发黄的照片时,你会怅然若失却又会怦然激动,这是一种沉淀后的激动,而且伴随着肺腑深处的隐痛。因为锈痕斑斑的铜枪铁炮、明堡暗道和有着尖刺般屋脊的洋建筑,因为先辈们的愤怒、牺牲、抗争乃至殖民屈辱,都在你的血脉里滚动。无论你的性格乐观还是忧郁,你的性别和姓氏有何不同,但只要你是中华民族的一员,是大连人,都将永久地背负着这历史的沉重。然而,面对饱吸父辈汗水的土地,注视沾满父辈血泪的建筑,一种觉悟和感悟便使这凝固的画面重新生动,于是悲叹和悲愤相融,又升腾起一种庄重。这分明是一部城市生命的档案,无论你无可奈何还是痛不欲生,这部城市档案的内容都将以基因的形式注入你的生命。

我的父母就是走水路这一拨豪杰,为此也就派生出我对父母的崇拜。

我们这个城市应该说是个移民城市,因为绝大多数市民都是一代代闯关东的山东人的后裔,即使是带着浓重辽南乡音的“当地人(指正宗大连人)”,如果认真追溯,会发现他们大多也是闯关东的山东人。我曾经很有兴趣地分析“闯关东”现象,这种至今还在缓缓流动的移民潮,让我惊讶不已。从远古的岁月以来,山东人闯关东有两条路线,一条走旱路,一条走水路。走旱路的大部分是山区的赤贫农民,他们拖儿带女,从环渤海西部的河北省区,过山海关进入东北。走水路的是山东沿海胶东地区较富裕的农民和商人,他们很勇敢也很智慧地驾风驶船,越过汹涌的波涛,踏上东北的桥头堡大连。大连是闯关东的第一站,要扎下根来需要经过激烈的竞争,本来敢于往外闯的人就已经是人中的豪杰,豪杰与豪杰在一起竞争,最终能在第一站立足的绝对是豪杰中的精英。所以,我个人认为,从某种角度上说,大连人的智商是要高那么一些的。

我的父母就是走水路这一拨豪杰,为此也就派生出我对父母的崇拜。我有一个脾气暴躁却又极其聪明的父亲,他能写会算,在当时来说就是相当了不得的知识分子了,所以无论在日本人、苏联人还是中国人的管理下始终都是“干部”,但因为脾气暴躁,无论在什么人手下工作都会得罪一大批人。我又有一个性格顽强并相当有智慧的母亲,她对我父亲的暴躁有着相当强的承受能力,也就是说在我父亲面前从来是不卑不亢。正是这样的父亲母亲的基因注入我的血管里,给予我在任何艰难中都能健康活下来的本能,也给予我在任何危难中都能刀枪不入的本领。

我们城市的南面是大海,大海的南面是山东省,每当向南眺望波涛滚滚的大海时,大连人总是亲切地称山东为“海南家(海南面的家)”。我读小学三年级时,上地理课还常常把山东误写为“海南”。地理老师看着我作业本上的“海南”二字,往往对我瞪着莫名其妙的眼睛,但突然就笑起来,幽默地说了一句:你这个“海南丢”!“海南丢”是所有闯关东的山东人在大连的统称,他们认定自己丢失了“海南家”。我在大连出生,活了半辈子还不知道山东老家的模样,在人们的眼里却是真正的“小海南丢”。那时,自以为“正宗”的大连人一般是瞧不起“海南丢”的,我走在街上经常就可以听到他们嘲笑我们的顺口溜:

海南丢,

上西沟,

挑担水,

洗腚沟,

摸摸腚沟一个勼(jiū),

……

听到这样的顺口溜,我羞愧得难以忍受,往往就感到我不属于这个城市。再加上老一辈嘴边时常挂着“海南家”三个字,这使我很长一段时间都感到自己是个漂泊者。

全世界的国家都在海的包裹之下,所以只要有了漂泊的意识,你就会感到最亲切的景色就是大海。有幸的是,我们这个城市三面环海,你向任何一个方向走,几乎最终都会看到浪花和波涛;如果你乘出租车,超过五十元钱的路程,就会开进大海里。所以,我对家的感觉是蓝色的。但最令我迷惑不解的是,在这样一个被蓝色大海包裹着的城市,却没有一条像样的大街以海洋的字眼命名。

龙王爷的兵马经过时,你站在船上别乱说话,只要往海里倒些酒和吃的东西,以后龙王爷绝对会保你平安的。

我们的城市,有太多太多的故事。在这些富有神秘色彩的故事中,充满着浪漫的口头文学,而提供浪漫故事的场景主要是波涛汹涌的大海,这些海味传说滋润着我的文学梦想。

海边的老渔人讲得最神奇,什么海神娘娘送灯啦,只要你是个善良的好人,只要你没做过亏心事,只要你没杀过老牛,只要你对海神娘娘心诚,当你在狂风暴雨的暗夜里驶船遭遇危险之时,海神娘娘就会来给你送灯。黑乎乎的风浪之中,你惊慌失措,你哭爹喊娘,你百分之百地认定自己必死无疑,但就在这时,你突然看到一盏亮闪闪的灯给你照路,那就是海神娘娘来了,于是你在海神娘娘的亮灯指引下,驶出险境。当然,大海辽阔浩大,不光有海神娘娘,还有龙王和龙兵。老渔人讲海上“龙兵过”的场面,往往语言也有神来之笔似的生动:平静的海面突然开始轻微骚动,一片细碎的浪花沸沸扬扬起来,渐渐犹如水开锅般激烈涌动,腾起白花花的烟气;猛地,一群黑蓝色的大鱼腾跃而起,在半空里画出一道道闪电似的弧线,跌落下去,激起一束束白色的浪花;紧跟着后面又一群大鱼腾跃而起,再后面,啊,一长串大鱼正在此起彼伏地飞跃,排成长长的队伍,从天际的那一端到天际的这一端,浩浩荡荡,轰!轰!跃起,跌落,跌落,跃起,似乎有一个强劲的统一号令,在天穹上震响,指挥着这威武而雄壮的队伍,朝着一个目标奋进,这就是“龙兵过”。而且,你似乎还能听到咚咚锵锵的锣鼓声。龙王爷的兵马经过是最神圣的时刻,你站在船上别乱说话,乱说话就会给自己带来灾难。但你要是往海里倒些酒和吃的东西,以后龙王爷绝对会保你平安的。现在我们知道龙王爷的兵马其实就是海豚或鲸群,但当时听着这些故事,我深深感到一种神秘、惊惧和喜悦。20世纪80年代初期,大连人还在城市边缘的棒棰岛海面惊喜地目睹过这惊心动魄又精彩万分的“龙兵过”场面。然而现在,你就是驾船驰骋远洋,也很难看到这壮观而奇特的景观了。辽东半岛“龙兵过”的自然奇观可能永远地消失了。

神奇的故事多着哪,老渔人郑重其事地讲,老天爷早就安排好了,陆地上有什么海里就有什么。陆地有飞禽走兽,海里照样有这些玩意儿。什么海狮海豹海马海狗海猪海兔子海刺猬等,你三天三宿也念叨不完。辽东半岛的海里更丰富多彩,有海嘴巴子海肚脐子海腚眼子海肠子甚至还有海鸡巴!那么海里有人吗?你若要问我们那儿打鱼的老大(船上掌舵的头儿),他们十之八九会干脆地回答你,有!灌几碗酒以后,老大们就能绘声绘色地向你讲述海里人的形象:个子比咱矮一点儿,但比咱壮实;头发像两撮虾须子朝上翘,长相难看,鼻子眼睛朝里陷,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说话声海响,轰轰地有点儿听不清楚,那玩意儿叫“海夜叉”。海夜叉是专门给海龙王值班打更的。有一个老渔人亲口对我讲他亲眼看见过海夜叉,当时把他吓了个半死。那是月黑之夜,他在海滩边喝酒,忽然水里哗哗地上来一个人,粗声粗气地问:“有酒吗?”老渔人开始以为是特务登陆,因为那时上级总是宣传提高警惕,好像全世界的坏蛋都要来侵略我们。等听到对方又问了一句有没有酒,他这才壮着胆子抬起头,抬起头来才看清是海夜叉。这下他高兴起来,因为能喝酒的见到能喝酒的就像见到亲兄弟。海夜叉能喝呀,连干三海碗不打晃。海夜叉长相虽然比人难看,可比人老实,比人有良心,比人讲义气。人家也不白喝你的酒,喝完还帮你捉鱼,喝酒第二天下海打鱼,网网满,那就是海夜叉在水下帮着往网里赶鱼哪!老渔人怕我们不信,越发讲得活灵活现,说海夜叉上来喝酒那夜,他下海挑了十大缸海水,不断地往海夜叉身上泼海水,否则就干死了。听到这里,我们怎么能不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