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联全(棒棰岛·“金苹果”文艺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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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苦乐人生(4)

9月30日晚上,我们突然接到通知,说已经确定毛主席10月1日要在天安门城楼上接见红卫兵,我们立即兴奋得又哭又喊。接待人员把我们集中起来,开始训练如何走过天安门广场,接受检阅:我们每六十人胳膊挽胳膊排成一行,行进速度每分钟不能低于六十步。训练结束时,接待人员给每个人发了一包饼干、一瓶汽水、一副鞋带。鞋带是让我们把鞋子捆在脚上的,说是如果捆不结实鞋,就会被后面的人踩掉。接待人员让我们赶快睡觉,因为第二天早上三点钟我们就得被接到东长安街等待。我们哪能睡得着啊,便早早地把鞋带捆在脚上了,躺在地铺上无数遍地唱语录歌。

凌晨两点钟,我们坐上了大客车,不到三点钟就来到了东长安街。我的天!密密麻麻的红卫兵,都是六十个人一行坐在马路上。

这时候,一个特大惊喜突然降临到我头上:领队告诉我,由于我教唱歌有功,我被推选到天安门城楼下的观礼台上就座!我的眼泪唰地掉下来了,我忙问:“还需要政审材料吗?我没有。”领队说:“不需要,你们都是革命小将!”我放心了,我怕因为父亲的“历史污点问题”不让我上观礼台。

终于,我坐在了观礼台上,位置是天安门城楼右侧观礼台的第四排,往左上方看就是天安门城楼。我心里那个激动啊,立即在观礼台上教唱毛主席语录歌。

10月1日上午十点,检阅开始了。毛主席、周总理等中央领导出现在天安门城楼上,我们跳啊,哭啊,喊啊,嗓子都喊哑了。这一刻,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从观礼台上往广场上看,一队队红卫兵胳膊挽胳膊列队经过天安门城楼,像我一样喊啊,哭啊,唱啊,每个人都想看见毛主席。一百三十万红卫兵要在一小时内走过天安门城楼,这样就有许多红卫兵没有看到毛主席,于是他们不走了,队伍前挤后拥停滞不前,急得会场总指挥示意游行队伍不要停下来。

终于,检阅结束了,我们都舍不得离开观礼台。这时候,我再往广场上望去,只见游行队伍通过的地方满地都是被踩掉的鞋子,几辆大卡车开过来,许多人快速清扫着,将鞋子扔进大卡车,一会儿,车辆就装满了各色各样的鞋子。

回到学校后,我把这件事写成了一篇稿子邮给了报社,题目就叫《我把毛主席语录歌带到北京》。不久,稿子被退回来了,退稿信上写着:“事实无法证明,故不能刊用,欢迎继续来稿。”我没灰心,又连续往不同的几家报纸投稿,有的石沉大海,有的依然是“不予刊用,欢迎踊跃来稿”。我生气了,这么真实动人的故事,你们为什么就不给登呢?是不是你们根本就没有看?于是我一次抄了六份,发给了六家媒体。为了检验编辑到底看没看,我故意用糨糊偷偷把稿纸粘了几个点,如果编辑不看,那么粘上糨糊的稿纸肯定不会打开。果然,稿子都退回来了,有四家报社退回来的稿子很明显编辑没看过,因为稿子被糨糊粘着,其中有一家报社编辑在退稿信中问我是男是女,我当时挺纳闷儿,问我是男是女干啥?编辑是不是有什么目的啊?我眼珠一转,想了个“小计谋”,就写了一首诗歌叫《我心中的歌》,落款写上“作者:刘美艳,女,十八岁,旅大师范专科学校二年五班”。

稿件发出去了,我就天天偷着查看学校传达室的收信袋,果然见到了一封写给“刘美艳”的报社来信。我偷偷打开信,照常还是退稿信:“刘美艳,稿件已阅,目前尚未达到发表标准,但你的写作基础很好,很有发展前途。过几天我要到旅大出差,可能抽时间去见见你,帮助你提高一下写作水平。×××。”之后我多次问传达室的值班大爷,有没有哪家报社的人来学校找我的?值班大爷说:“没有,就有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要找二年五班的刘美艳,可我问过二年五班,没有刘美艳这个人。”我一肚子火发不出来,回到宿舍把我写的诗歌和散文什么的都烧掉了,我恨自己为什么不是女的,下决心再不投稿了。今天想起来多么偏激幼稚。

我做的第三件大事:保护旅顺白玉山塔。“破四旧”,造反派要炸掉旅顺的白玉山塔,我带领旅大师范专科学校三百多名学生坚决守护这座历史遗迹,以至于被造反派持枪追杀,险些丧命。今天,每当我回旅顺口,看到屹立在白玉山上的那座塔完好无损,看见它已经成为著名旅游景点和爱国主义教育基地,我都由衷地感到自豪,尽管没人知道当年那个誓死保护文物的旅顺小伙。

专家一句话,逼出一个业余作者

自从毕业分配到农村小学当老师,我便不再有当作家的梦想,我在甘井子区营城子公社娶妻生子,安家落户,打算一辈子老老实实做一个好老师。

1969年,全国“农业学大寨”,我们教师和全公社干部一起夜里挑灯夜战,“深挖洞,广积粮”。上千人的大会战工地,我是唯一的工地广播员,扩音大喇叭不断播送各个战斗队写的决心书、挑战书、诗歌。广播久了,全是口号,连我自己也播腻了,我就想改改广播形式,随手编了个小广播剧《爷孙一起上工地》,我做解说员,我们学校卢老师做“爷爷”,我的一个女学生当“孙女”,现场直播。尽管很简短、很政治、很概念,但是很新颖,听惯了喊口号、表决心的人们,突然听到一个带有剧情的广播剧,很多人停下了手中的活,跑到广播点来看,其中也有营城子公社管宣传的书记。我立即成了公社的“名人”。

1970年,甘井子区搞了“文化大革命”以来的第一次群众文艺创作会演,要求每个公社都必须出节目,而且必须是自编自演的。公社书记就想起我在夜战时广播的《爷孙一起上工地》。他让我把这个节目再排一排去参加会演。“初生牛犊不怕虎”,我就又编又导,领着学生搞了一个小歌剧,剧名还叫《爷孙一起上工地》。甘井子区文化馆邀请的专家看完演出后问我:“你那是写的什么?”我说:“小歌剧啊。”专家说:“你懂什么叫序歌吗?”我问:“什么叫序歌啊?”专家说:“你连什么叫序歌都不知道,怎么能写小歌剧?”我顿时脸憋成了紫茄子。正是专家的一句话,触动了我骨子里倔强的神经。

评论会后,我听说区里要办业余作者创作学习班,就立即找到公社书记,坚决要求参加学习班,学习什么叫序歌。书记说:“人家都是作者,你不够资格,况且你还得给学生上课。”我说:“上课我求别的老师代课,车票我自己报销,我去弄明白什么叫序歌就回来。”正在此时,甘井子区文化馆的馆长走了过来,书记就说:“哎,一家子,我们单老师想去参加创作班,学习什么叫序歌,行不行?”馆长说:“来吧!”就这样,我郑重其事地理了发,买了新衣服,穿了新鞋子,参加了甘井子区业余作者创作学习班。给我们讲课的正是那位专家,他也是甘井子区的重点作者,以往甘井子区参加省、市演出的主要作品都出自他的手。

听了专家的课,我立即明白了:“专家说的序歌就是主题歌呗!也可以说是序曲、引子呗,原来他这个专家也没整明白。”我一边极其认真地做笔记,一边在下面偷偷盯着台上那位专家,心里默念:“早晚我会赛过你!”

学习班在学习创作技巧的同时成立了四个组,分别是小戏组、曲艺组、歌曲组、自学组。前三个组都是区里知名的作者搭班子创作新节目,准备参加市里会演。那位专家带领第一个组,我则是第四组的组长,带领三个农村小丫头自学,爱写点儿什么就写点儿什么,没有任务,人家没指望我们组出作品。

我不服啊,一个大男人跟着三个农村小丫头混,丢人哪。我就偷偷摸底,想搞清那个专家领的是什么创作任务。一了解,原来是安排他创作一个独幕小歌剧,好代表甘井子区参加旅大市业余群众文艺会演。反正我也没有什么创作任务,我也偷着写小歌剧。三个小丫头老找我打扑克,还有一个挺俊的小姑娘对我老表示“那个意思”,我离她们远远的。我把吃饭、睡觉、上厕所的时间都用在看优秀剧本和冥思苦想上,二十多天,我就瘦得脱了相。

一个月过去了,各个组的作品初稿都拿出来了,开始每个人读稿,大家提意见。作为第四小组,我和三个农村小丫头参加旁听学习,其实我这时也偷着写了一个小歌剧,叫《一副担子》。我不敢拿出来,也没有声张,我想先听听别的作者,尤其是那位专家写的什么。如果感觉他写得比我好,我就不声张;如果感觉他写得不如我,我就拿出来震他一下。专家和其他作者把自己创作的初稿都分别读完了,我敢说我比谁听得都认真,眼珠子瞪得溜圆,绝不像有的作者边听边打瞌睡。但听过专家念过的初稿后,我心里嘀咕:“啥呀,赶不上我!”我立即跟馆长请示:“馆长,我也写了个小歌剧,我知道肯定不行,因为我连序歌都不会写,但我希望在这里能让我念一念,好请专家帮我指导指导。”我装得很谦虚。馆长说:“你也写了?那读吧!”我就把《一副担子》绘声绘色地读了一遍,结果是我的《一副担子》击败了那个专家的作品,代表甘井子区参加旅大市会演,获得一等奖。再后来的结果是戏剧、曲艺、歌曲的创作我全是大拿,第二年参加市里会演的总共有十七个节目,其中十五个是我写的,我成了甘井子区最重点的业余作者,而那位专家销声匿迹了,后来听说做了营业员。

我这个“犟种”,因为专家的一阵嘲笑,把自己逼成了业余重点作者。我今天能挤进专业作家队伍,除了感谢那位专家,更感谢引我入门的馆长。“吃水不忘挖井人”,我在多种场合都说:“没有这位馆长,就没有单联全的后来。”他的名字叫石福玉。

遭受迫害,靠文艺创作改变命运

1972年,邓小平主持国务院工作,“教育回潮”,教育工作被重新重视起来。此时,我由郭家沟小学调入旅大市五十七中(后与大连二十八中合并)当老师,专教九年级(相当于现在的高三)语文。由于教学成绩突出,我被评为旅大市先进教育工作者,光荣入了党,当时的校长很爱才,我立即被送到干校作为区里的年轻后备干部进行培养。突然好运连连,莫非老单家的祖坟冒青烟了?我激动无比,全家人兴奋异常,我成了全家人的希望,不太爱说话的父亲比谁都高兴,就着炒黄豆喝了好几盅白酒。父亲眼泪汪汪地对我说:“四儿啊,幸亏爸没影响到你的前程,你不管怎样也要往上升,当个大官,给爸出出冤气!”父亲哭了,我没哭,我乐呢。还是我大哥走南闯北有经验,他偷偷问我:“老四,就咱家这背景,你这步子迈得这么猛,能行吗?”我来了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同样的十五瓦小灯泡,你分搁哪儿,放在抽屉里,它没有用;安在咱家里,也就照个明;安在天安门,照亮全中国!我得给咱老单家争口气!”那一年,我二十七。

然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就在我离开学校进干校学习的第四天,学校里就掀起轩然大波:我们学校有一位和我一样年轻的老师,父亲是省里干部,叔叔是市里领导,他本人毕业于北京某大学。这样一位根正苗红的老师没被提拔,一个中专毕业的农民的儿子、父亲还是“国民党党员”的小子竟然坐了火箭,那还了得?这是一个“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年代,一夜之间,学校里关于我的大字报铺天盖地,罪名是什么“说反动话,宣传封资修,反对伟大领袖,污蔑社会主义,外加作风败坏”。我在干校待不下去了,很快被退回了学校。当时的公社人保组(现在叫派出所)迅速对我进行调查,情况很快反映到甘井子区革委会,区里准备在五十七中学召开全区教育界现场批判会,几千张大字报贴满了校园内外。

在开现场会批判的头一天,甘井子区革委会主任提前来视察,在全面了解完情况并观看了批判我的大字报之后,主任问:“这个单联全的问题你们查清楚了没有?”公社人保组组长回答:“还没有。”主任又问公社领导:“那这些大字报里的罪行有没有一条落实的?”公社领导回答:“还没有。”主任不愧为老革命,有水平啊,他当即说:“这里面如果有一条罪行落实了,那么区人保组可以把单联全马上逮捕;如果一条也没有落实,这叫不实之词,明天的现场会取消!”呜呼!我躲过一劫!

就这样,批判现场会没有开,大字报被撤下来,堆了半间教室,很多人说那些大字报是我没查清的“罪状”。在那段时间里,没有人敢靠近我,我也不敢靠近任何人,我分不清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噩梦并没有停止,由于查不到我的罪证,我就和我父亲当年一样,成了“有问题没查清的人”。上午,我继续当我的班主任,给学生上课;下午,我就在会议室接受公社人保组、学校专案组和学生代表的批判,逼我交代罪行。我由于知道自己没有罪,所以态度极其强硬,人保组拍桌子,我也拍桌子;学生要打我,我随手抓起了凳子。表面看我不屈服,其实我已经快崩溃了。我突然想起了父亲,一个垂暮老人是经过了怎样的孤独和屈辱才选择死亡的?悲切之情油然而生,我甚至觉得在这个时候我的同事和朋友哪怕你不说话都是好的。但是没有!越是你的朋友,越是猛下刀子,他们急于撇清自己,侮辱、诬告、嘲弄、恐吓、恐慌、委屈,让我成了惊弓之鸟。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被抓走,每天晚上睡觉我都不脱衣服,准备随时被戴上手铐,每每听到警车声和尖锐的汽车笛声,我都以为是来抓我的,都会忽地出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