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联全(棒棰岛·“金苹果”文艺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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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苦乐人生(3)

“猪口夺食”和“鼠口夺粮”的故事我觉得很有趣,要拍成动画片才有意思呢,于是我就写了《揽地瓜》和《抽玉米》两个故事,偷偷投给了《少年》杂志。不久稿子便被退回来了,编辑说我写得很好,但行为不好,和动物抢食没有教育意义。这是我第一次投稿,尽管被退回来了,但编辑说我写得挺好,我很兴奋,在我眼中,编辑比作家的官还大,将来要当作家的美梦我又做了一回!

在困难时期,我还搞过一次恶作剧。我们家的一头毛驴胀死了,母亲把驴肉卖了,留下一点儿驴肉给我们包了一顿驴肉包子。“天上龙肉,地上驴肉。”这可是民间俗语,况且又是在吃不饱的年代,能吃上一顿驴肉包子,那多难得呀!母亲给每个孩子分了两个驴肉包子,我只吃了一个,留下一个准备拿到学校去炫耀。上学路上,我故意举着驴肉包子给同学们看,不料有个叫韩刚强的同学突然从我背后蹿过,夺走了我的驴肉包子,我在后面拼命地追,要夺回我舍不得吃的驴肉包子。可就在我马上追到韩刚强的时候,他突然朝驴肉包子“呸呸呸”吐了三口唾沫,我恶心死了,再也不能夺回那个驴肉包子了,韩刚强三口两口就把驴肉包子吞了下去。吃了大亏,一天不舒服,我脑子里想的全是怎么能把韩刚强“修理”一下。办法终于想出来了。放学后,我提前离校,在路边沟里捡了一张别人吃完蛋糕扔掉的包装纸,那时候蛋糕都是用土纸叠成三角形来包装的。接着又在马路上找到刚拉的驴粪蛋,把驴粪蛋装到包装纸里。那时候商店卖的蛋糕又黑又硬,跟驴粪蛋差不多,我趁天没黑之前,把包装袋放到韩刚强家门口,然后故意变着声音喊韩刚强出来。韩刚强出来后,果然发现了地上的“蛋糕”,他一下子扑上去,撕开包装纸,也没顾得仔细看,抓起一块就咬,“哇”的一声又吐了出来。我躲在墙角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作文课,老师出的题目是《记一件有趣的事》,我把驴粪蛋变蛋糕的故事写了出来。语文老师说:“单联全,你怎么净写一些稀奇古怪而中心思想又有问题的故事啊?”我又一次挨了批评。我也纳闷儿了,我的作文中心思想为什么总是有问题啊?我顶了老师一句:“老师你不是说要写一件有趣的故事吗?韩刚强抢了我的驴肉包子,我用驴粪蛋变蛋糕教训他,我觉得挺有趣的啊!”老师说:“你就犟吧!早晚有你犯错误的时候!”后来我才知道,我的语文老师原来也喜欢写东西,1957年反右斗争挨了不少批评,幸亏受名额限制,在教育局又有亲戚,才侥幸没被打成右派分子。

三年困难时期,“黄饼子事件”更让我记忆犹新。我班一个同学午饭带了一块纯玉米面饼子和一块煎刀鱼。那个时候野菜饼子都吃不饱,突然能有一块金灿灿的玉米面饼子和一块煎刀鱼,那可是让人垂涎三尺。这个同学急不可耐,上课的时候,他不时地偷偷掀开课桌盖,摸摸他的黄饼子和煎刀鱼,时不时地偷着掐一点儿吃,还故意拿出来让我们看。教室里充满了煎刀鱼的香味,谁都没心思上课,饿啊!馋啊!课间操的时候,班主任梁老师让我们全体同学都到操场跑步,连值日生都得去。可谁也没想到,就在我们做课间操的时候,梁老师在教室里把那个同学的黄饼子和煎刀鱼偷吃了!课间操一结束,那个同学第一个冲进教室,当他掀开课桌盖后,立即号啕大哭:“我的黄饼子丢了啊!”教室顿时乱了套。

梁老师进来了,一脸严肃地问那个同学哭什么。听说是黄饼子、煎刀鱼丢了,梁老师立即火了:“谁偷的?马上承认!不然我就挨个座位翻!”我顿时害怕了,我这个人胆子小,真怕在我的课桌里翻出来黄饼子、煎刀鱼,我有嘴说不清!梁老师接着说了:“都站起来!老对儿(同桌)之间互相翻!”我站起来时腿都软了,好在我的老对儿在我的课桌和书包里没翻出来,我在老对儿的课桌和书包里也没翻出来,全班同学都没翻出来!黄饼子和煎刀鱼在梁老师的肚子里,我们怎么能翻出来呢?然而那个同学不依不饶,躺在地上号啕大哭。

梁老师又出了一个损招:“老对儿之间互相嘴对嘴闻味!谁偷吃了鱼肯定嘴里有味,互相闻!”于是我们就站着互相闻起老对儿的嘴里有没有鱼味。鱼已经吃进老师的肚子里了,我们同学之间怎么能闻出味来呢?调查再一次陷入困境,那个同学还是躺在地上号啕大哭。

梁老师火气更大了:“教室里没有鬼,肯定是你们当中有的人偷吃了,肯定有的人闻到了鱼味还装好人不检举,我不信就查不出来!我亲自翻,亲自闻味!”不知梁老师当时为什么突然变得那么蠢,他果然挨个课桌翻,同时挨个闻同学的嘴。结果梁老师嘴里的煎刀鱼味被我们不少同学都闻到了,我也闻到了,但是我们谁都没敢说。

教室里的哭声惊动了校长,校长来到教室,把梁老师一顿批评:“不上课,闻什么味?”梁老师一脸委屈:“谁偷的黄饼子,我不得现场查清啊。××同学老那么哭,我怎么上课啊?”“下课后再说!”校长走了。

下课之后,同学们都悄悄地互相问:“哎,你闻到没闻到咱老师嘴里有鱼味?”几个对梁老师有意见的调皮同学回家一说,家长就把这件事反映到校长那里,校长秘密做调查,首先找的就是我这个班长。我死犟,就说没闻到梁老师嘴里有煎刀鱼味。校长说其他同学都闻到了,为什么就你没闻到啊?我说我感冒了,“瞎鼻子”了。但是,不少同学都证实闻到梁老师嘴里有煎刀鱼味了,在事实面前,梁老师最终跟校长承认是他因为太饿,故意把值日生都赶出去做课间操,而他趁教室里没人的工夫偷吃了那个同学的大黄饼子、煎刀鱼。

因为“黄饼子事件”,梁老师被开除出教师队伍,回到村里种田。他几次逼问是不是我告发的,我都矢口否认,但是这都没用,他已经记下了仇。这个仇在1964年“四清”运动中他报了,那时,我父亲因“历史上有污点”又被拎出来,几次被民兵拉去逼问是不是国民党党员,整得父亲大病了一场。幸亏当时的“四清”工作组政策性还挺强,没让父亲受多大的罪,而当时的民兵连长正是梁老师。

1965年,我在旅大师范专科学校读书的时候,写了一篇议论文叫《师无道,何来尊严?》,把梁老师偷吃大黄饼子的故事作为重要例子和论据写进了文章。但是语文老师许鸿祥却很严肃地批评我说,这篇文章政治上有问题!这顶帽子扣得可不轻,我那时已经十八九岁了,我懂事了,我知道“政治上有问题”如同我父亲“历史上有污点”,都是要命的事。我据理力争,认为我列举梁老师偷吃大黄饼子被开除教师队伍的事,正说明“师无道,则必失尊严”,这篇文章论点正确,论据充分,中心思想积极,凭什么说政治上有问题?许老师说:“说你这篇议论文政治上有问题,就是因为你写了老师偷大饼子。”我说:“这是事实啊。”许老师说:“事实都能写进文章吗?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人民丰衣足食,这是社会主义的主流。三年困难时期是暂时的,是被苏联修正主义搞的,是支流。你把支流当主流,写人民教师因为饿得受不了,偷吃了学生的大饼子,这不是揭社会主义伤疤吗?你说你这篇文章政治上有没有问题?放在1957年,你就是个右派分子!”我哑巴了,许老师最后一句话让我五十年不忘:“单联全你记住:有些故事即使已经发生了,但你不可以写;有些事情也许不可能发生,但你可以写。”

整整五十年了,许鸿祥老师的这句话一直萦绕在我的耳际,在给敬爱的许老师送最后一程的时候,我在他遗像前鞠了六个躬,比别人多鞠了三个躬。我心里默默地对恩师说:“许老师,我如愿以偿当上作家了,如果没有五十年前你的这句严厉警告,如果我赶上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现在我也早被打倒了!”

平心而论,我的童年和少年更多的是在少不更事的时光中度过的,对于我来说,谈不上叛逆,即使偶尔倔强也是性格使然。但是随着我渐渐长大,开始受制于各种现实境遇,成年以后所遭受的挫折让我的倔强性格渐渐变成了一种抗争。也许正是这种抗争,使我的人生之路充满变数。

我第一个把语录歌传到北京

1966年5月,作为即将毕业的旅大师范专科学校中师班的学生,我们正在双岛公社农村小学实习,突然来了几台大客车,将我们连夜拉回学校,进了校门一看,校园内外贴满了大字报,“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我们这些充满激情的年轻人立即投入了火热的革命斗争中去。可是,紧接着发生的事情立即在学生中间形成了两派:一派是“造反派”红卫兵,一派是“保皇派”红卫兵。我充分发挥了我的写作才华,出口成章,激扬文字,经常驳得“造反派”红卫兵体无完肤,经常赢得无数热烈的掌声,同时也赢得了许多女同学的芳心,求爱信不断涌来。可惜,我当时太“革命”了,因为那个年代不允许学生谈恋爱,我像我老实的父亲一样,老老实实跟组织汇报,把所有的求爱信都交给了组织,以至于师范学校有那么多女同学,我却没谈过一次恋爱,直到毕业分配到农村小学工作,才找到了一个农村妇女做老婆。四十年后,在我儿子的婚礼上,我把当年的女同学们都请到了婚礼现场,我带着糟糠之妻给大家敬酒,故意开玩笑说:“当年有你们这么多漂亮的女同学,我都没敢和你们其中任何一位谈恋爱,还把你们的情书上交给组织,我当初太傻了,太遗憾了!”我儿子立即接话:“谢谢各位阿姨,如果真是那样,今天就没有我了!”大家哄堂大笑。

不过在那疯狂的年代,我带领“保皇派”红卫兵小将做了三件大事,今天看来也都是壮举。

第一件事:反对剪长头发,反对剪喇叭裤。当时在“破四旧、立四新”的思潮影响下,社会上兴起了“反对留长头发,反对穿喇叭裤”的热潮,一批批红卫兵小将手持剪刀站在大街上,发现男同学留长头发、女同学扎辫子就认为是“封资修”,上前就剪;发现谁穿喇叭裤,不由分说上前就把裤子劐开。我带领“保皇派”的同学,用我写的宣传稿,站在街上拿着小喇叭宣讲“扎辫子不一定不革命,穿喇叭裤不一定是资产阶级”。后来,两派打起来了,吃亏的是我们,因为我们都不能打,我呢,落了一个乌眼青。

第二件事:反对“革命大串连”。“文革”开始不久,全国的红卫兵就开始了浩浩荡荡的“大串连”。大家不用上课了,自由行动,全国各地随便跑,坐车不花钱,住宿不花钱,吃饭不花钱,各地区还建立了成千上万个接待站发点心、发衣服。有的同学借机逛遍大江南北,还把免费领来的点心、衣服源源不断地邮回家中。而我带领一批“保皇派”在大连火车站二楼外架起了大喇叭,由我主讲,细数火车每误点一分钟将给国家造成多少损失。我们这些人也没有出去“大串连”,没有游遍大江南北,现在回想起来,忽然感觉很吃亏。

1966年国庆节前夕,省里在沈阳体育场举办毛泽东思想先进人物报告会,由李素文、尉凤英等人物做报告,我被派去学习。在报告会开始前,作曲家李劫夫谱写了两首毛主席语录歌,现场教唱。一首语录歌是“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世界是你们的》)还有一首是“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下定决心》)我兴奋极了!毛主席语录还能谱曲唱啊,太神奇了!我还是有点儿艺术细胞的,没学几遍,就全会了,而且唱得朗朗上口。这时候,我在会议接待处听到一个消息,说毛主席国庆节要在天安门城楼上接见全国红卫兵,我干着急不敢去,因为我是反对“大串连”的头号吹鼓手,我在大连火车站广场万人大会上慷慨激昂地历数“大串连”的害处,现在怎么能自食其言呢?这时接待办的一位大姐就说:“去吧,你们革命小将到北京去见毛主席是好事,你们是毛主席请的客人。”于是,我连夜从沈阳爬上了开往北京的慢车。火车厢里挤满了人,车座下、行李架上、走廊过道,没有一点儿插脚的地方。上车后,我正好被挤到厕所的旁边,我想钻进厕所,结果发现厕所里已经挤进去四个人,我一脚在厕所里,一脚在厕所外,两腿中间还躺着一个女学生,动也不敢动,谁要上厕所就互相换位置。就这样,整整二十三个小时啊,我没吃一口东西,没喝一口水,终于到了日夜向往的北京城。

一出北京火车站,我就随“大串连”的红卫兵一起被车接到雍和宫住了下来。那是1966年9月30日,雍和宫里住满了来自全国各地的好几百名红卫兵。我热情高涨,一下车就跟接待办的人说了:“我要教大家唱毛主席语录歌!”这可是个绝对新鲜的事物,接待办的人员问我:“什么叫毛主席语录歌?”我说:“我在沈阳体育场才学的,是李劫夫谱曲的《世界是你们的》和《下定决心》。”接待人员说:“那你赶快教!”于是,他们立即把雍和宫里所有的人都召集起来,由我教唱。歌声越过雍和宫的大墙飞向蓝天,就在我教唱的过程中,接待办里的“能人”已经写出了曲谱,迅速油印,然后迅速安排人将毛主席语录歌曲油印本送到各个红卫兵接待站,毛主席语录歌就这样唱起来了。当然,历史不会记录下是我把它们用最快的速度带到北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