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落(字码头读库·辽宁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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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一曲两阕(1)

我在S市念书的时候,每临考试,总要抽出几天工夫,夹着书,独自走到郊外去。在郊外,有一座本市著名的解放战争烈士陵园,那里宁谧、肃穆,总能暗合我背诵和复习的心境。眼下仍如是。

时令正值深秋,野外一片萧索。在陵园门口,我同守门的老头打过招呼,步入陵园。放眼四望,石碑默立,松柏掩映,满地的银杏和苹果树叶子浸在午后的阳光里,斑斑驳驳,给人一种落寞的慰藉感。远处的天一片瓦蓝,天边泛着几抹白云,像是海岸边雪白的盐滩。我找到一条僻静的甬道,穿过几座烈士冢,在一棵枝干虬伸的苹果树下的枯黄的草丛中坐下。我展开手中的《中国革命史》,开始背诵起来。我很惊诧自己的记忆力竟是出奇地好,两刻钟不到的时间里,我已默记下五条名词解释和两条论述题。这仿佛是身处陵园,有烈士英魂相助,思接天壤一般。就这样,不知什么时候,当我抬头,便发现离我最近的一座水泥浇铸的烈士墓冢旁,正相依缠绵着一对互吻着的恋人。这样的环境中这样的情形我真的见过多次了。不知是这般有情人,在城市喧嚣的空间中喜欢这里僻静,还是爱情的誓言和命题,往往同死亡连在一起才更显深刻,要么就是,他们眼下享受的温馨与幸福生活,正昭示出对先烈们付出的代价的一种感恩?说不明白。反正觉得挺碍眼,又挺谐调。

我发了一会儿呆,又继续专心致志地背诵我的考题了。日光渐渐流转,满目耀眼的落叶和草茎的光芒背景下,我的身影投在地上像是汪着的一弯水。那对恋人后来离去了,而我的腿也终于坐麻了。我站起来,在甬道上,在那对恋人坐过的烈士冢和我的苹果树之间来回踱步。天色渐渐薄暗,我决定背完最后的几道题,就离开这里。当我反复地、说不清第几次踱到烈士冢前,出声地背诵最后一道题的时候,从远处,从甬道的尽头,慢慢走过来一个人,一个老头——是那个守门的。他走到我面前,似乎笑了一下。

“快关门啦。”他说。他的手里拿着一把扫帚。

老头中等身材,有点儿秃顶,方脸四周的鬓须泛白,像是冬行人呼出的霜气挂在那里,一双眼睛显出平稳、有点儿疲惫的光。

“是吧?您——怎么走到这儿啦?”我问。

我的言谈可能太缺少对话性,老头沉吟了一下,没有回答。我其实挺喜欢这个老头的,我们早就相识,虽然没说过几句话。眼下这座著名的烈士陵园,对外是实行门票制的。老头知道我常进来背题,就不再收我的门票了。算起来,那也是节省了我学习生活中额外的一笔费用。

“整座陵园里,可能就只剩咱俩啦。”老头说。

远处起风了,广袤的陵园里响起一片隐约的松涛声。

“快到点了,”我看了看表,合上书,“您要回了吧?”

“不急。”老头看了我一眼。“不过,回家,那倒是的,明天我就正式回家啦,别人接替我的岗位。小伙子,咱俩也要再见啦!”

“您退休啦?”

“早该退喽。”

老头说着瞥了一眼我手里的课本——《中国革命史》,脸上顿时掠过一种复杂的表情。

我对老头的话心生惋惜,于是说:“大爷,您不舍得离开这儿吧?”

老头的头部和手轻轻颤抖着。我宁愿相信那是由帕金森氏综合征而不是由激动导致的。老头搓了一把脸,手掌和鬓须间摩擦出一种踩碎落叶的声响。“三十六年啦!”老头说,“我在这里待了三十六年啦!我的思维全在这十几里长围墙的土地里边,与外界几乎毫不沾边。真的,就像生活在自己的内心里,生活在特定的历史和情境中。”老头把目光掠向远处,掠过松林,那里边有几百座烈士墓冢,“他们也真能睡呀,一睡就是五十多年。”

远处秋风脉动,枯草摇曳。

“大爷,您对这里蛮有感情哪。”

“当然,当然。”老头严厉地看了我一眼,面部上的咬肌一突一突,“可以说,我差点儿就是他们当中的一员。”

我立时觉得身旁有一种戎马倥偬的况味。显然,老头年轻时就是这么过来的。我小心翼翼地问:“这里边有您的战友吧?”

“有!”老头说。“不,”他的口气又立刻沉黯下去,面部如水一样闪出痛苦的光影,“不,我不配做他的战友,我是他的敌人。”

“敌人?”

“对,敌人,不明白吗?”

我惶惑地摇摇头。

“举个例子说吧,”老头沉思了一会儿,“你是个好人,可你的敌人肯定要说你坏;当你的敌人说你是好人时,你想你还是好人吗?”

我皱着眉头:“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好,年轻人,听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老头侧过脸,夕阳的余晖给他的面庞镀上一层安谧的光泽。

我十七岁参加东北野战军,那时简称“东野”。司令员你知道是谁吧?对,都知道,不用说了。政委是罗荣桓,参谋长是刘亚楼。当时和我在一个连队里有一个吉林籍的兵,岁数和我相仿,我俩要好得很。行军时,我俩并排走着;作战时,我俩趴同一个战壕;休息时,干脆盖同一条被子。他家里兄弟姊妹五个,他排行最小,巧了,我家也兄弟姊妹五个,我是老末。老末处老末,越处越乐和。你别笑,这不是我编的,是他说的。

这个吉林兵蛮机灵,有文化。记得有一次攻打四平,双方激战很猛,敌人负隅顽抗,被我们围了一天一夜。白天,敌人援救的运输机在城区上空盘旋,城内的敌人在地上铺着红布,飞机就往下投饼干、罐头等物资。吉林兵发现了这个情况,也不知从哪里搞来一些红布,摆在地上,敌机误认为是自己的部队,也往下扔东西,哈,给我们解决了不少给养。后来,城区内的敌人与飞机联络,敌机开始沿城区外轰炸我们。有一次,敌机轰炸城北一带,不少居民区都毁了。有一位年轻妇女抱着孩子披头散发地跑,一下子绊倒了,孩子被甩到一边。恐慌中那位妇女把一只枕头当作孩子抱起来就跑,这时一个警卫员冲过去,把孩子抱起来还给那位妇女。这件事很感人,也很典型,吉林兵将它编成个独幕剧,叫《嫂子给你》,这个剧后来由一师三团的宣传队在锦州会战前演出,深受指战员们的欢迎,鼓舞了很大的士气。可惜,这是后来的事,吉林兵已经看不到了。

唉,我就讲一讲吉林兵的后来吧,后来……1947年夏天,我们遭到廖耀湘军团的围追堵截,决定过大凌河向南撤退。部队经过一夜的急行军,来到大凌河畔时天刚破晓。一望大凌河,水面宽阔,流势湍急,深不见底,部队决定搭设浮桥过河。当地的老百姓听说我们渡河遇到难处,不到一个小时就把搭桥用的铁丝、绳子、木料等物资全都送来了,我看到木料中有不少刚拆卸下来的门板,上面还残留着过年时贴的门神呢!

部队很快就渡过大凌河了,全都过去了——不,不对,我这样说是不对的,不准确。部队过河后,留下一个班约八九人原地留守,负责拆掉浮桥。对,这其中就有我和吉林兵。我们几个人刚刚拆到了一半,嘿呀,敌人的部队就追上来了。你想,多快!我们当时都蒙了,根本没想到会这么快!我们就在桥头展开了阻击战,一边打一边想,真快!两分钟前我们甚至想,借人家老乡的门板什么的,拆下来还得还给人呢。他奶奶的,这么想着,敌人开始轰炸了。不是炸桥,是炸我们。我们几个人被敌人的强大火力压进岸边的树丛里之后,敌人就开始用迫击炮轰我们。在山炮、野炮等各种炮型中,迫击炮的射程最短,一般一点五——两公里,可见我们与敌人对峙的距离有多近。就在这时,又一枚炮弹飞过来,我眼见着吉林兵在硝烟中倒下,八米之外的我也被弹片削掉一大半右耳……

“吉林兵牺牲了吗?”此时,我站在陵园里的一棵松树下,望着面前的老头,有点儿犹豫地问,“故事到这里结束了吗?我不明白。”

“你当然不明白,故事还没讲完哪!”老头说着,把手里的扫帚轻轻放到一边。“你听我接着往下讲。”

这个吉林兵人好啊,真好。现在的冬天零下二十多度你就受不了吧?可那时候零下四十度都是常有的事。我们在冬天里急行军,大白天飘着冰末一样的清雪。你看见白色的太阳,可它就是不发光。急行军时出了一身汗,休息时,衣服里边立刻冻得像一块铁板似的,嘎巴巴直响。战士们有的鼻子冻坏了,有的手冻坏了,还有的脸冻坏了。有一次,我们几个战士的脚冻得像铅疙瘩一样,宿营时,吉林兵跪在地上用雪给我们一个个搓,慢慢地缓。他有经验,不让战士们用火烤和热水洗,否则脚就废了。这样一个个搓下来,他上身全是汗,可是脱到自己脚上的鞋时,怎么也脱不下来,原来他的鞋早已同脚冻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