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护林员的女人(4)
薛利弓进门后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李慧珍开始为他烧水沏茶。她知道薛利弓爱喝明前龙井,属于口味清淡的那种,茶沏在通明的玻璃杯里,看着碧绿的小叶芽在清澈的热水中萌动,她就有一种莫名的失落感。李慧珍没有喝茶的习惯,家里的一盒龙井茶是专门为薛利弓准备的。
所谓经常串门,这“经常”的频率是相当低的,一年也就那么四五次,算起来两三个月才会有一次。但对于李慧珍来说,这频率已经不低了,时间就是一个筛子,剩在筛面上的就只有这四五次的串门。如果说最初的那一两次串门是负疚心理在起作用,那么后来漫长日子里的串门,负疚和同情几乎都无法涵盖了。薛利弓是个有老婆的人,虽然经常与李慧珍接触,但他的表现中规中矩,绝无半点儿出格。
薛利弓喝了一口茶,长长嘶出一口气,然后盯住李慧珍说,锦湖就要建成森林公园了。李慧珍心头一动,顺嘴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薛利弓说,当然是好事,成了公园,林子会得到更好的保护。
接下来的聊天完全围绕着这个主题展开,相对李慧珍来说,薛利弓就是个消息灵通人士,只要这座城市里有什么值得议论的动作,薛利弓总会来跟李慧珍说。在薛利弓嘴里,成了森林公园的锦湖林区将面貌一新,越来越孱弱的东河将得到治理,在有关河段将修建橡胶坝,人为地为锦湖蓄水,这样,锦湖的湖水将更加丰沛清澈,整个林区也将得到整治和保护,杂草将被铲除,直插云天的白杨树将更显得冷峻。市政府为这座城市永久保留这片原始林子,而这片城市里的森林将成为市民的天然氧吧,每当清晨或傍晚,锦湖林区将是市民休闲健身的好去处。
薛利弓的憧憬是在手与手的触碰中结束的,李慧珍给他倒茶,一个递一个接,两只手便在茶杯上柔软地触碰了。薛利弓住了嘴,他的手有意在另一只手上多待了一会儿,这使李慧珍也感到了柔软,一种电流一样的东西瞬间通过这只手扩散到全身,这是一种久违的感觉,她惊讶于自己没有慌乱,感到更多的只是柔软和安慰。
两只手还是在可以维持原状态的时间内分开了。薛利弓又喝了一口茶,然后抬眼看了看李慧珍,李慧珍也在看他,目光的触碰使柔软的东西更加柔软。薛利弓强迫自己挪开眼神,幽幽地说,快开春了,你还继续种树吗?
李慧珍说,种。
薛利弓说,到时别忘了喊我一声。
锦湖森林公园是在这年秋天正式建成的,湖面因为修建了橡胶坝的原因变得宽阔了许多,阳光一照,整个湖面便泛起一大片金光。林子依然还是那一大片林子,任人走上个把小时也走不到头,置身其中,完全有一种走入原始森林的感觉。这片林子之于锦湖森林公园的意义似乎比湖水更重要,有了湖水,公园就有了灵气,有了林子,公园才有了高度和深度,有了一眼望不到边的生机。
挨着林子冲着城市这一面有一条破败的土坝,建了公园后,这条土坝被修缮一新,还铺了沥青。从坝上走,林间的风会柔柔地吹到身上,青草和树木的香味扑到脸颊,令人清爽得不行。很快,每当清晨和傍晚,就会有许多人到坝上走步、跑步,也有一些人干脆下到坝下,在林子里游走或跳舞、做操。正像薛利弓憧憬的那样,公园率先吸引了周边的居民,然后逐渐扩展到四面八方,居住在这座城市各个角落的居民也都开始向公园聚集。锦湖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只有到了白天,林子特有的寂静与诡秘才会回来。
转眼又到了春天,李慧珍照例买了三十棵杨树苗,她雇了一辆农用卡车把树苗运到了自己开出的那片新林子,这里还有足够她开发五年的杂草地。她猫下腰开始挖树坑,春风从湖面那边刮过来,高大的白杨树发出“呼噜呼噜”的吼声。四周空无一人,护林员老柏退休后,园林管理处没有再派护林员来,这使得这个时间段的林子更加寂静。过不多久,薛利弓赶来了,由于走得太急,他的额头挂着一层细细的汗珠。
李慧珍说,耽误你正经事了吧?
薛利弓说,和抓几个蟊贼相比,植树更有功德。
接下来,二人一起挖树坑。挖着挖着,薛利弓突然笑道,你说把咱们种在树坑里,会不会也长成一棵树?李慧珍没觉得好笑,她觉得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自己一定会长成一棵大树的。
有笑声从远处传来,他俩一起抬头望去,看见三个年轻人一边笑一边朝林子走来。看上去,三个人也就十八九岁,两男一女。
李慧珍问薛利弓,你看他们会是啥关系?
薛利弓说,能啥关系,同学关系呗!
李慧珍想起了牛铁和马钢,一种不祥的预感陡然袭上心头。
八
李慧珍刚走上大坝,便被一群围在一起高声议论的人吸引了,她不能免俗地凑过去围观。此时是傍晚六点多钟,正是锦湖森林公园人最多的时候,坝上、林间、湖边,到处都是人。
这群人在议论一件大事,他们说政府要砍掉坝下的林子,然后把大坝向里推,一直推到距湖边几十米的地方再建大坝,这样,锦湖森林公园就抛开了森林,成为锦湖公园了。李慧珍听得头皮发炸,她脱口问道,为啥要砍掉林子?有个五十多岁的妇女说,为了搞开发呗,这大片林地要是搞开发,能建多少栋楼房啊!李慧珍几乎有了灭顶之灾的感觉,她强作镇静,一个劲儿地劝自己,别听他们瞎咧咧,现在是什么时代了,领导难道连起码的环保常识都没有?毁林建房,不可能嘛!
这些人议论得相当热烈,有好奇的,有赞同的,大多数持反对态度。这片林子是这座城市唯一的林子,在整个世界都在保护森林的大背景下,这件事怎么说怎么令人怀疑。李慧珍离开这群人往前走,边走边给薛利弓打手机,他是政府的人,他应该比一般老百姓知道得多一些。
薛利弓说,是有这么回事,听说林子已经卖给开发商了。
李慧珍说,也包括我开的新林子?
薛利弓说,当然。
李慧珍说,城市的楼房那么多了,林子就这么一点点,为啥还要砍林子?
薛利弓说,正因为城市已经没地方开发了,开发商才盯上了这片林子。
李慧珍说,政府呢,难道政府听开发商的?
薛利弓说,听说这就是市政府的规划。
结束通话后李慧珍的脑袋像被刚刚撞击过,嗡嗡地响。林子不是她自己的,她不过是一个护林员的老婆,林子没了,对她的生活并不会造成什么直接的影响……她越强迫自己不想这个事,思绪越会向这个方向滑行。
第二天傍晚,李慧珍又去了锦湖,又在大坝上看见不少人聚成了团,他们吵吵嚷嚷,发出各种不满的言论。有人用两根竹竿打出了一条白底红字的横幅,上书“毁林造房,千古罪人”。李慧珍凑过去听了一会儿,这才知道这些人大部分是挨着大坝那几栋楼的居民,如果拆了大坝伐掉树林,在这里建起一大片高层建筑,是会影响这些原有的只有五层楼高的楼房采光的,他们打着保护森林的旗号,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的采光权。
但不管怎么说,与自己的利益挂钩,这些人便会成为保护森林的中坚力量。李慧珍打定主意,牙一咬,扯开嗓子对大家说,光凭咱这些人可远远不够,要想成功保住林子,还得争取更多的人参加进来。有人附和,对,让更多的人参加进来,人多力量大。
李慧珍说,人多了,咱们就可以去找政府。
好多人说,对,找政府评理去!
一支几百人的队伍聚集在大坝上,他们的脸上都挂着义愤的表情,你说他嚷,乱哄哄十分混乱。李慧珍知道,这些人除了保护采光权的那一部分,更多的是爱凑热闹的闲人,平时无事可做,这样一件有趣的事情令他们很快兴奋起来,想象中的正义感涨满了他们的身体。有人高呼,保护城市最后的森林!众人即刻附和,喊声惊得头顶的树叶哗哗地落。
然后,转身,大家呼啦啦奔着市政府的方向去了。一路上不断有人参加这支队伍,到了市政府的院子时,队伍已经膨胀得一眼望不到边了。
市政府在不算太长的时间内做出了反应,一个副市长出面与众人对话。这是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雪白的衬衣领子十分扎眼,他冲着人群挥挥手,说我代表市政府要跟大家说几句话,大家静一静好不好?副市长的头衔很具威慑力,众人很快安静下来,所有的眼睛都盯住了台阶上的这位副市长。
副市长说,首先,我感谢大家,为什么呢?因为大家有忧患意识,有环保意识,大家自发组织起来保护森林,做了政府要做的事情,我当然要感谢大家了。但是……
身边有人对李慧珍说,一个但是,前边的话全成废话了。李慧珍没有看身边的人,眼睛死死地盯住前边的副市长。
副市长接着说,砍掉锦湖的林子是市政府几年前就有的规划,那片林子是自然生长的,都是些不入流、不值钱的老杨树,棵与棵之间毫无秩序,枝蔓横生,树下皆是杂草,根本没啥欣赏价值,把这些树砍掉,建起漂亮的住宅小区,那多有价值啊!锦湖公园缩小了,更有利于美化嘛,多种些银杏树、三角枫、蒙古栎等名贵树种,公园是不是会更漂亮?大坝后撤是经过专家论证的,专家说这更有利于防洪……
有人打断副市长的话,建高层建筑挡了我们的采光,我们要采光权!很多人跟着嚷,对,要采光权!
副市长说,我们听取大家的意见,已经决定让新建的楼房向后撤五十米,五十米呀,这在寸土寸金的城市里已经是不小的距离,我在这里负责任地告诉大家,新建起来的高楼绝不会影响你们的采光。
副市长讲得很真诚,很生动,尤其是最后这一段话,就像是一个优秀的狙击手,一下子击中了一些人的要害,这些人膨胀的身体立马像泄了气的皮球,迅速回归到正常的体积。副市长的话讲完了,这些人热烈鼓掌,然后退潮一般退出市府大院,李慧珍被裹在人流中,不退也得退了。
她对身边的一个人说,我们不能就这样走了。
身边的人说,人都走了,我不走能干啥?
她又对身边的另一个人说,我们是来保护森林的,森林没保住,我们怎么能说走就走呢!
这个人说,能让我家的采光不受影响,我知足了,见好就收!
李慧珍再说什么根本没人听,向外退的人流和来时一样汹涌。退出大院后人流四散开来,成了正常走路的行人,她好不容易撵上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中年妇女,大声问她,你知道那个副市长叫什么名字吗?
中年妇女说,好像叫张万志。
九
第二天,李慧珍一个人去了市政府,她要找张万志副市长,既然是老同学,又是追过她的老同学,说起话来应该方便许多。办公厅的一位秘书拦住她,问她和张市长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找他。李慧珍说,我和张万志是中学同学,找他有点儿事要谈。秘书说,张市长太忙了,根本没有时间。李慧珍皱起眉头,她知道此时说话要讲究策略,直来直去要见副市长简直比登天还难。
李慧珍说,去家里不方便,为了不破坏张市长的家庭和睦,我想还是在办公室见他比较合适。
李慧珍说这话时,脸上竟然极为配合地浮现出一朵酡红色,秘书愣了一下,觉得不可等闲视之了,他再次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女人,她的年龄和张万志相仿,是同学看来是没问题的,透过岁月的尘埃仔细看,这应该是个眉眼俊秀、十分漂亮的女人,说这个女人是张万志学生时代的梦中情人应该不算过分……秘书微笑着对李慧珍说,大姐您先坐,我去跟张市长说说。
秘书出去后,办公室里的光线暗淡下来,她朝窗外望了望,这才发现阴天了,大块大块的乌云正凶巴巴涌来,令人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感。她身上散发出的一股股刺鼻的香味儿令她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毕竟是多年不见的老同学,她除了刻意打扮一番,还在衣服的领口和腋下喷了香水。
没用多长时间秘书就返回来,他冲着李慧珍继续微笑,说,巧得很,张市长正好有一些时间,你跟我来。说罢,秘书在前边引路,把她引进张万志的办公室后,又知趣地退出去。这样,李慧珍便单独面对张万志了。
四目相对,省略了一些东西,又扩展了一些东西。张万志从写字台后边绕着走过来,几大步走到李慧珍跟前,与她握手。
张万志一边握手一边说,一晃多少年了,真没想到你能来找我,李慧珍,你还跟当年一样漂亮嘛!
李慧珍说,老了,还漂亮个啥!
张万志说,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二人都笑了,张万志把李慧珍让到沙发上落座,然后自己坐到另一张沙发上。李慧珍忙不迭地说,我也没想到自己能来找你,我认识的人中你最厉害,不找你找谁呀?张万志脸上依然挂着笑,等待下文。李慧珍的目光透过他的脸庞,一下子就穿越了近三十年的时光。那时候追她的男同学中有牛铁、马钢、赵大壮,还有这个一直爱笑的张万志。和牛铁、马钢相比,张万志显得有些其貌不扬,她没费踟蹰就否掉了他。此时想起这件事,李慧珍就觉得当年不是对不起他,而是放过了他或者便宜了他,如果从牛铁、马钢中削去一人,那么死掉的两个人中兴许就会有他。
李慧珍说,我有个事求你,其实也算不得私事,锦湖那片林子属于国家,说因公事求你也说得过去。
张万志说,你是为了林子来找我?
李慧珍说,没错,我那死鬼老公是锦湖的护林员,他的遗嘱就是叫我保护那片林子。
张万志说,我明白了,为了你死去的老公你才要保护林子,这还是私事嘛!
李慧珍说,不对,是公事,林子不是我家的是国家的,那片林子有几百年历史了吧,你看那些老树多粗多高啊,一个人都搂不过来,砍了多可惜啊!
张万志说,总不能因为可惜,就不要城市规划了吧?
李慧珍说,给城市留片森林有啥不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