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影(字码头读库·辽宁舰)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2章 护林员的女人(1)

有两个男孩喜欢上了李慧珍,一个叫牛铁,一个叫马钢,要命的是李慧珍也同时喜欢上了这两个男孩,她觉得这两个男孩各有可爱之处,他俩就像阳光下被微风吹起的两片羽毛,在她的眼前飘飘悠悠,一时分不出哪片更漂亮一些。

李慧珍仰着脸呆呆地望着空中,就像空中真有两片羽毛在飘一样,她盯着它们,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这个办法就是与这两个男孩同时相处一段时间,看谁最先降落,她的机场就会真正容纳这架飞机,而另一架,对不起,她嘴唇轻轻一碰,嘘出的气流便能令它飞往别处。

李慧珍把自己的办法定性为聪明的冒险,整个过程将充满紧张和刺激。牛铁是个体贴入微的人,他对李慧珍的好,表现在每一个伸手可触的细节里。一起散步,他总会把她让进街的里侧,而靠着车辆这一侧的永远是他。一起吃饭,他总会把她爱吃的东西夹到她的碗里,她想喝汤了,汤匙已经伸到她鼻子底下,她想擦嘴了,一张雪白的餐巾纸已经塞到她手里。下雨了,教室门口他已经撑开伞等她。他还经常买一些小礼物送给她,虽然都是些便宜的发卡、手机链、小饰物、小食品之类,但捧在手里,牛铁的好便一滴一滴,润在她心田里。

马钢是个有奇思妙想的人,他对李慧珍的好,表现在刻意制造的浪漫中。两个人一起坐摩天轮,他会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束玫瑰花送给她。他不会像牛铁那样注意到每一个细节,可每每关键时刻,他的表现足以感动得她目瞪口呆。有一次两个人逛街碰到一家商场正在搞促销,搭起的台子上有个女主持人极力煽动观众上台去配合,但台下的观众都只呆呆地看,谁也不动窝儿。李慧珍没想到马钢会跳上去。女主持人说,感谢这位帅哥的配合,请问,你对我们商场有什么要求吗?李慧珍更没想到马钢会对着话筒说,我对商场没啥要求,对主持人却有一个要求,我想把我的女朋友请上台来。女主持人冲着台下问,哪位是这位帅哥的女朋友?请上台来。马钢用手一指,众人的目光便齐刷刷落到李慧珍的身上。就在人家促销的台子上,马钢给李慧珍深深一吻,当众说了一句“我爱你”。李慧珍羞臊得不行,可也幸福得不行。

在李慧珍看来,牛铁的好是残缺的,只有细心没有浪漫就不是一个完美的恋人;马钢的好也是残缺的,只有浪漫没有细心也不是一个完美的恋人。如果这两个人合二为一,这个恋人才是她想要的,而这几乎又是不可能的。李慧珍为此伤透了脑筋。

其实李慧珍伤脑筋的日子实在有限,不太长的日子后,险情出现了。牛铁率先发现了马钢的存在,他把电话打到马钢那里,在他的质问中马钢恍然,也确定了牛铁的存在。两个人相互指责一番之后,都掉转了枪口,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李慧珍。

牛铁说,一起找两个男朋友,太不道德了!

马钢也说,是啊,太不道德!

牛铁又说,李慧珍不值得爱。

马钢又说,是啊,不值得爱。

牛铁说,要不,把这个不值得爱的人让给我吧?

马钢说,放屁,有你这么办事的吗?

牛铁说,那算了,要不,把她约出来,看她怎么有脸面对咱们俩?

马钢说,这还差不多,让她当面给咱俩一个交代。

锦湖的源头就是那条著名的东河,东河流到这里河道一下子变宽了,形成了一个葫芦肚样的湖泊。锦湖的北侧有一片占地近百亩的树林,据老辈人讲,这片林子大约有几百年的历史,看看那些一条汉子双手搂不住的老树,你就知道它们的年轮绝不是虚长的。林子以高入云端的白杨树为主,还有一些针叶松、老槐树和柳树,越往湖边走,柳树越多。每当夏季,林子里的枝叶遮天蔽日,树上有无数的鸟窝,一块石头抛上去,会惊散一群飞鸟。这里的鸟类以麻雀居多,还有喜鹊、布谷鸟、沙半鸡和黄雀。

树下满是盘根错节的杂草,扑鼻都是原始的草香,不知道什么植物在夏日的午后噼噼啪啪地爆裂。李慧珍戳在湖边的杂草里,她先是看见牛铁从林子里穿行而来,他是个帅小伙,身上落着细碎的阳光,怒气冲冲了,看起来却依然是懒懒散散的样子,他的眼睛大而有神,五官秀气得有些像女人。马钢的长相与牛铁反差甚大,马钢也是个帅小伙,他的眼睛不大,是单眼皮,五官棱角分明,看上去是硬汉子的那种。李慧珍看见牛铁的同时其实也看见了马钢,马钢从另一片林子走来,同样也是一身细碎的阳光,走得虎虎生风。约会是牛铁发出的,而此时李慧珍却看见牛铁和马钢同时向她走来,她的心头一动,奇怪的是她的反应有些迟钝,应有的慌张并没有及时生长。

两个人走出林子,走到离李慧珍只有两三米远时停住步子,两人死死地盯住她,不用说什么,她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低头看了看身边的湖水,一湖亮闪闪的光线令她有些睁不开眼睛,不知为什么,慌张生长得相当缓慢。马钢率先开口,李慧珍,你啥意思?

牛铁跟着说,是呀李慧珍,你到底啥意思嘛。

李慧珍脸红红的,说不出话来。

马钢又说,一女嫁二夫,你玩人呀?

牛铁也跟着说,是呀,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露馅了吧!

李慧珍脸都紫了,还是说不出话来。

马钢说,你总得说句话,怎么办吧?

牛铁也说,是呀,怎么办吧?

李慧珍终于开了口,我就一个人,也不能一分为二吧!

马钢朝地上吐口唾沫,呸,你还以为我们会选你,你还配我们选你吗?

牛铁也附和道,是呀,我们不蹚你这浑水了。

李慧珍说,可我真想从你俩中选一个。

事情在李慧珍的这句话说出口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冷场片刻,牛铁看了看李慧珍,又看了看马钢,试探着说,要不,就让我蹚这浑水吧?马钢立马炸开了,他冲着牛铁吼道,耍我呢,说好了一起放弃,怎么就把我甩开了!牛铁说,这不是浑水嘛,不让你蹚是为了你好。马钢说,放屁,既然是浑水,还是我蹚吧!二人越吵火气越大,你推我搡,就动起手来。

慌张这个时候才生长到应有的高度,这两个人打出个好歹来怎么得了?李慧珍连忙出手去拉,可越拉打得越凶,分不清是谁的胳膊碰上了李慧珍的肚子,她“哎哟”一声,后退一步,就觉得脚下一滑,一下子跌进了湖里。

这正是锦湖最深的湖段,一脚跌下去,湖水便深达一米,再向前挪一脚,便深达一米五了。李慧珍是侧倒着入湖的,慌乱地一扑腾,整个人便被卷进湖中,灌了几口水便挣扎着喊救命。牛铁、马钢都住了手,看水里的李慧珍离岸边越来越远,都慌了神。马钢是率先跳下去的,一路扑腾奔李慧珍去了。他识些水性,很快便游到李慧珍身边,拖住了只会喝水的李慧珍,但湖水在这里水流湍急,任凭他怎么用力,与岸边的距离依然无法缩短。岸上的牛铁不甘落后,犹豫片刻也跳进水里,扑腾到二人跟前,帮着马钢一起往岸边拖李慧珍。人在水里本来应该变轻的,可二人手上的李慧珍却越来越沉,足够耗掉二人所有的力量。当李慧珍被成功推举到岸上,努力着睁开眼看湖中的二人时,二人已经被漩涡卷走,像两艘沉船一样正慢慢下沉。

李慧珍突然明白了什么,力气陡然回归,“腾”一下跳了起来,又要往湖里扑。这个时候,护林员老穆赶到了。

那一年,李慧珍十八岁。

十年后,李慧珍嫁给了老穆。

老穆走在锦湖的林子里,阳光透过枝叶落到他的身上,使他有了一身晶亮的光斑。他的脸上布满了斑纹一样的麻子,小眼睛,塌鼻子,是个十足的丑男人。他拎着一杆老旧的双筒猎枪,枪是他自己的,允许他带枪的是市园林管理处,他是“园林”的职工,是这座城市市区内唯一的一名护林员。那时候锦湖林区人烟稀少,很少有市民到这里来,一个人在这里巡视,拎支枪可以壮胆,也可以打一打随处可见的沙半鸡和野兔。

因为老穆长得丑,才使李慧珍最终决定嫁给他。因李慧珍而死的牛铁和马钢都是俊小伙,俊小伙便成了一把锋利的刀子,避开刀子是本能的选择,和丑男人在一起多多少少能令李慧珍心安一些。

那时的东河水势很盛,锦湖因此也相当壮硕宽阔。水里有鱼有虾,都是野生的,鱼有白鲢、鲤子、鲫鱼,大的可达四五斤重。只要是想吃鱼了,老穆便会去湖边垂钓,也不用什么渔竿,把渔线随便往渔钩上一绕,系住,把抓来的肥大蚯蚓切下一段往渔钩上一插,然后往湖里一扔,等不多久,渔线便会夸张地舞蹈,招手一拉,一条肥美的大鱼就会欢跳到眼前。想吃野物了,老穆便会拎着猎枪在草丛中走,也不用走多长时间,被惊飞的野鸡或慌窜的野兔便会在他的枪口下毙命。

老穆的家就安在锦湖的林子旁,房子是坐北朝南的两间正房,是园林管理处建的,专供护林员休息,后来光棍一条的老穆索性住在这里,这里便成了他的家。婚后,老穆把房子周围用荆条扎上栅栏,围成一个有几百平方米的园子,夫妻俩在园子里种上了山楂树、枣树、杏树和梨树,还开出了一块菜地,种上了应季的蔬菜,还养了一条土狗和几十只鸡。

李慧珍在街道办的纸盒厂工作,厂子只有十几号人,都是妇女。李慧珍的工作就是手工制作一些大小不一的药品包装盒,八小时以内手不停歇,下班了胳膊腿酸麻。她穿过一条小街、两条胡同,再穿过锦湖的林地回到家里,看到院子里鸡欢狗叫,闻到果菜飘香,胳膊腿便不酸不麻了,又开始忙乎起来。母亲说,你应该远远离开锦湖才对,眼不见才能忘得快,她摇摇头什么也没说。跟老穆住在这里第一可以远离闲言碎语,第二也是因为不能忘却,两个男孩子为她而死,她留在这里就相当于为他俩守灵了。在不能忘记中淡然处之,是忘记的最高形式。

他们睡得早起得也早,天刚麻麻亮,他们便起床了,李慧珍喜欢在清凉的晨光中莳弄园子,老穆则拎着他的猎枪在林子里转来转去。晨光如温温绵绵的水在院子里流淌,李慧珍蹚着水走,许多烈性的往事也会变得温温绵绵起来。

快到吃午饭时,老穆拖着一串“吧嗒吧嗒”的脚步声进了园子,顺手把一只中了枪弹的沙半鸡扔在地上。李慧珍盯着地上的沙半鸡尸体愣了愣,猛然抬头对老穆说,以后别打野鸡了。老穆也愣了愣,问为什么。

李慧珍说,总杀生不好。

老穆说,屠户天天杀生,照你这说法没法活了。

李慧珍说,屠户是屠户,你是你。

老穆说,那咱家养的鸡也不能杀了?

李慧珍说,不杀了,咱就吃鸡蛋。

老穆说,那咱要少了多少口福啊。

李慧珍说,你要享口福,就别要我这个人。

老穆说,算了,口福可以不要,人可不能不要,没了你,我活着有啥意思。

李慧珍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怕起杀生来,也许缘于湖里的两个冤魂吧,横死的生灵都有一个冤魂。

李慧珍弯腰抓起那只死掉的沙半鸡,一使劲抛出了院外。

赵大壮穿着一件花格子衬衫出现在锦湖的林子里。他是个泼皮,初中毕业后啥事也不做,每天游手好闲地东游西逛,有人介绍他到街办的厂子做工,他把脖子一梗,瞪着人家说,小瞧谁呀,我赵大壮是做工的料吗?人家不好回答,一脸无趣地走开了。6月的东北也开始转暖了,植物绿得很疯狂,大地透过茁壮的绿色升腾起一股暖暖的气体。赵大壮嘴里叼着烟,完全不顾林地严禁明火的禁令,一路悠闲地走,地里冒出的气体和他鼻尖上的烟气汇成一体,把他这个人显得可有可无,如气体一般。

也在林子里走的李慧珍老远就看见了赵大壮,她挺着硕大的肚子,脚步因肚子的负担而迈得相当缓慢。怀胎九月,还有一个月就要生产了,纸盒厂提前让她歇了产假。有经验的妇女说适当的运动有助于产妇生产,她没事便会在林子里走上一圈。赵大壮的出现令她的眼睛一亮,平时林子里难觅人影,任何人的出现都能令她眼睛一亮。

问题是赵大壮也是个俊小伙,更大的问题是他也曾追过李慧珍。在牛铁、马钢追她的时候,还有两个男同学追过她,她选择了接受牛铁、马钢,另外两个追她的男同学便被她拒绝了。那两个男同学一个叫张万志,一个就是赵大壮。

眼睛亮过之后,李慧珍没有迎上去和赵大壮打招呼,而是选择了逃逸。她转身便跑,她的逃逸激起了赵大壮体内的某种兽性,顺势而追成了他一种下意识的行为,他也弄不清自己追上李慧珍要干什么,他只是想追,就像一匹猎豹要追逐一只羚羊一样。李慧珍跑得越快,他便追得越快,脚下的杂草被踩踏得哗啦哗啦响。李慧珍没有系上的长发被风刮开,使自己有了少女般的姿态,而孕妇的笨拙完全被运动中的飘忽感遮蔽了,追着的赵大壮丝毫没有发觉前边奔跑的女人是个孕妇。

就在赵大壮要追上李慧珍的时候,手提猎枪的老穆出现了,他逆向奔过来,让过李慧珍,挡在了赵大壮的前边。由于惯性,赵大壮一头撞在了老穆身上,把老穆撞得后退几步,老穆的下盘很稳,没有被巨大的惯性撞倒。

老穆怒吼,你小子要干啥?

赵大壮说,我没干啥。

老穆说,你追我老婆怎么能说没干啥?

赵大壮说,不是我先追她的,是她自己见了我就跑。

老穆说,放你娘的狗屁!

二人动手了,一个是盛年汉子,一个是精壮青年,打得难解难分、都皮开肉绽时,就听李慧珍一声凄厉的尖叫,惊得二人立马住了手。

李慧珍蹲下去,有殷红的血顺着裤腿流出来,她的身体不停地颤抖,五官扭曲成一团。由于一阵疾跑,她提前生产了,她的女儿穆晶晶就降生在锦湖的林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