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影(字码头读库·辽宁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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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男女关系(3)

最初的工作还算顺利,难题出现在输油管道里已经输油之后,因为需要,军方要求我们在高空输油管道上再动电焊,管道虽然有足够的厚度,但超高的温度却随时有可能使管道里的油燃烧。我们十个队员有九个被难住了,没有被难住的只有我一个。我请缨上阵,讲了自己的工作方案,领导和专家们听了嘀嘀咕咕商量了好半天,然后有一个军官通知我,说专家组已经通过了我的方案。我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爬上高空的,有些紧张,也有些兴奋,兴奋是主流,紧张在兴奋的挤压下逐渐消失,成了不成形状的东西。我的方案其实很简单,叫的文气一些是“冷却作业法”,就是在动电焊的时候,由消防战士向焊点周围喷射灭火泡沫。泡沫铺天盖地地在我的周身膨胀开,壮观得像一朵蘑菇云。我在蘑菇云里工作,看到的只是一个红红的点状焊点,其他的便什么也看不见,一切只能凭感觉判断。后来据其他人讲,在下边观看的人都为我捏了一把汗,谁也没有把握我是否能全身而退。当蘑菇云一点一点地消散,我在白色的泡沫中一点一点地生长出来时,下边欢声雷动,气势压过了海水的波涛声。

就这样我成了十名队员中最引人注目的一个,军方已经倾心于把仅有的一个英雄称号指标给我,我们中的其他九个人也觉得我当之无愧,我犯过的男女关系的错误至少在这期间被他们忽略了。一个月后,当我们的任务进入尾声时,也就是工程的最后一天,还是有一个在油管上动电焊的工作要做,但出人意料地我却退缩了,挺身而出的是吴志文,他主动要下这个任务,在大家的注目中登上了高空,很快消失在壮观的泡沫中。

很多人用奇怪的眼神看我,他们不明白我勇敢了一个月,怎么会在最后一天胆怯地退缩了。我木着脸不吭声,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是胆怯,我把机会让给了吴志文,是我的高风亮节。就在这最后一天的前一个晚上,吴志文曾找到我,把我叫到了海边,我们一起沿着海边走,不知走了多久,吴志文才深有感触地说,这回英雄肯定是你的了。我故作谦虚,说,不见得吧,我还差得远呢!吴志文说,你就别装了,是你的就是你的,不要得了便宜卖乖。我发现吴志文的脸有些变形,像是被海风吹歪了。我没好气地说,我的机会是我用自己的技术和勇敢换来的,你不服尽可以跟我较量。吴志文歪着脸说,你认为我还有机会和你较量吗?我说,这是公平竞争的结果,我问心无愧。吴志文说,我虽失败了,可我也问心无愧。一股火气突然就涌上了心头,我恶狠狠地说,摸了人家女孩子的乳房不敢承认,能问心无愧吗?吴志文梗着脖子说,你这是在说你自己。我说,不管是谁,这样的人肯定不会问心无愧。

吴志文没有和我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他很快换了一副面孔,用乞求的口气对我说,我求你一件事,我知道你这人心最软,你一定不忍心不答应我。我冷笑了一声,没有急于表态。

你到底答应不答应啊?

你要是想让小蕊嫁给你就找小蕊去,我帮不了你什么。

我说的不是小蕊的事,小蕊想嫁给谁就嫁给谁,我不想争了。

那你是什么事?

我真羡慕你在蘑菇云中电焊的样子,你已经出尽风头了,这个英雄称号肯定归你了,谁都没有条件跟你争了。明天是咱们最后一天干活儿,也就是说能在高空输油管道上动电焊的机会只有最后一次了,我求你把这个机会让给我,让我也体验一把那种在云里雾里的感觉,好不好?

你有把握干好那个活儿吗?

别忘了咱俩是师兄弟,我承认我的技术没有你高,但我不承认我比你差得太多。

……

仰头看着吴志文在蘑菇云里干活儿,我的心似乎得到了一些安慰,如果在这之后我娶了杜小蕊,我就不会感到有什么不安了,毕竟这么好的机会我都让给了吴志文……正在胡思乱想,就听蘑菇云里突然传出一声惨叫,我眼见着吴志文像一块石头一样跌下了云朵,“咕咚”一声栽进海水里。

后来事故原因调查清楚了,我才知道吴志文是失足才掉下来的,他成了我们这次支军活动唯一的一名受伤者,而且是重伤。

一位军官找我谈话,说话前他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叹了口气,用歉疚的口气对我说,本来这个英雄称号应该是你的,可是吴志文受了重伤,英雄称号归死伤者是我们的一个惯例,这真是一件没有办法的事,只是委屈你了。我哭丧着脸说,既然是惯例,还跟我说干什么,该给谁就给谁嘛!军官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多好的同志啊,思想境界蛮高的嘛,我给你敬个军礼吧!军官说罢果然起立,“啪”地一个立正,给我行了一个军礼。

英雄称号正式下来那天,罗大姐带着一队人马敲锣打鼓去吴志文家报喜。吴志文的老父亲并不领情,他冲着罗大姐大吼大叫,说有什么喜可报,我家志文都成残废了,这叫喜吗?罗大姐说,当了英雄,当然是喜,这喜属于光荣的吴志文同志,也属于他的父亲,您老人家。

吴志文在医院住了半年之久,他是坐着轮椅出院、坐着轮椅走进了一场盛大的婚礼的,婚礼的主角就是吴志文和杜小蕊。那是那个年代我们这座城市最隆重的一场婚礼,我们厂里的书记、厂长,甚至市里的领导都出席了。大家一边喝着喜酒,一边称赞杜小蕊品格高尚,是个一诺千金的人。

婚礼上杜小蕊一直躲着我,我根本就没有找到机会和杜小蕊单独说上一句话,其实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该说的话我已经在婚礼的前几天跟她说过了。我劝她不要嫁给吴志文,即使吴志文是英雄,她也该为自己一辈子的幸福负责。杜小蕊的回答用的是反问句,她说,你愿意我成为一个不守信用的人吗?我一时无语,我不愿做一个不守信用的人,当然也没法劝杜小蕊做个不守信用的人。

杜小蕊拿着一把刷子在刷一口缸,那是一口用来腌咸菜的大缸,她弯着腰,把头整个伸进缸里,屁股夸张地撅起来,上衣和她的头一起努力地往缸里伸去,腰部便挣脱衣裤,露出一截雪白的肌肤来。我推着自行车走进她家的院子时,闯进我眼帘的便是这样的场景。

自行车停车的声响惊动了杜小蕊,她从大缸里拔出头来,因为头朝下待了足够的时间,她的脸涨得通红,她的手里拎着一把刷子,刷子滴滴答答地往地下淌着水,暴露的肌肤被顺下来的上衣体面地遮住了。我吃力地从自行车的后架上搬下液化气钢瓶,杜小蕊放下手里的刷子过来帮我,她的手就势碰到了我的手,她的手就倏地一下缩了回去。

辛苦你了。

怎么总说这个?

我不说这个说啥呀?

说啥都行。

我不说这个我心里憋得慌。

那就随便你吧。

这是一段经常出现的对话,这样的对话配着这样的画面频繁出现,形成了流水般的日子。杜小蕊和吴志文结婚后,我就经常来帮着他们干一些女人不容易干的活儿,比如换液化气罐,比如买煤运煤做煤坯,比如上房修缮被雨浇漏的房顶……婚后,吴志文的身体一直没有好起来,每天大多时间他只能躺在炕上,有的时候在杜小蕊的搀扶下他才能够勉强站起来,在屋子里走上几步,或坐进轮椅,被杜小蕊推到院子里晒晒太阳。对于这样一位有着英雄称号的丧失劳动力的人,工资当然是照发的,但工资解决不了所有问题,厂里其实并不吝啬的照顾也只能是杯水车薪。

令人惊讶的是毫无怨言的杜小蕊,无论是她以英雄妻子的身份在大庭广众之下讲演的时候,还是私下里和亲近的人聊天,她几乎从没流露出抱怨或后悔的情绪。用罗大姐的话来说,她就是一个合格的英雄的妻子。我总有一种莫名的感觉,觉得杜小蕊的存在是不真实的,这种感觉潜伏在我的心里,令我时时感到不安。

那个时代的家务活儿是繁重的,有理由经常来帮助他们的我几乎是尽了全力。我也曾担心“大伯哥背兄弟媳妇——费力不讨好”,但吴志文给予的回答令我打消了顾虑,他不止一次拉住我的手,用近乎哀求的口气说,帮帮我们,帮帮小蕊吧,你不帮她,就没人帮她了。我点点头算是应答,我知道这其实是我很想做的事情,就是吴志文不这么说,我也会找各种借口来做这件事情。

我随着杜小蕊进屋,屋子里弥漫着一股中药的味道,吴志文见了我讨好地笑一笑,我也笑一笑,程式化地问,好点儿了吧?吴志文说,好什么呀,好不了啦。我说,铁树都能开花,放心吧,慢慢就会好的。

杜小蕊又出去刷她的咸菜缸了,我陪着吴志文闲聊了几句。天南地北的几句话过后,吴志文突然话锋一转,说,你说小蕊她跟了我冤不冤?我知道这是一个没法回答的问题,就浅浅一笑。吴志文又说,如果我没成残废,如果我不是这个狗屁英雄,娶杜小蕊的就是你了。我皱起眉头,说,还说这个干啥?吴志文说,如果你不是摸了她的乳房,能够娶她的也许真就是你了。一股火气蹿上胸口,我恶狠狠地说,谁摸了谁知道,别得便宜卖乖。吴志文苦笑道,我得便宜了吗?我都这模样了我是得便宜了吗?我不想和他纠缠,起身出了屋子。

这样不愉快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但这并没有阻止我经常到他家来,经常帮着他们干这干那。不管我的动机是高尚的还是猥琐的,我帮助他们的脚步从没有停过。我知道自己陷入了一个泥沼,不能自拔,也不会有人帮我拔出来。

事情是在五年后的一个晚上发生变化的。那天晚上我帮着他家更换了一根已经不亮的日光灯管,还送去了三千元钱,那是我几年来的全部积蓄,吴志文那时正在做康复治疗,急需用钱。杜小蕊没有像我预想的那样坚决推辞,她只是象征性地说了几句客套话,就收下了我的钱。我觉得这不像是杜小蕊的风格,我的感觉怪怪的,似乎预感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我起身告辞,吴志文指着窗外说,下雨了,你现在没法走。我抬头看了看窗外,窗外漆黑一片,看不到雨,但听得见雨点打在玻璃窗上的声音。

下雨我也得走啊,我又不能住在这儿。

你怎么就不能住在这儿呢?今天你就住这儿吧,好不好?

这……

这什么,让你住你就住嘛!

吴志文的态度是诚恳的,我又看了看杜小蕊,我发现她的眼神失去了惯有的常态,有些躲闪,有些暧昧,有些含义不明。我喃喃说,我还是走吧。

吴志文说,你不能走,我有事要和你商量,不,不是商量,是请求,今天我们三个都在,我有话要讲。我只好又坐稳了,直直地看着吴志文。吴志文接着说,我这个英雄就是一个虚名了,厂里除了能给一点儿补贴外也做不了什么,能真正照顾我们的只有你一个人,凭我和小蕊的收入无法维持我的治疗和这个家的开销,所以我求你,答应我的请求吧!我说,我会帮助你们的。吴志文说,不,如果你不答应我的请求,我就不用你帮助了,如果你答应我的请求,我就会理直气壮地接受你的帮助。我只好说,我答应你。吴志文笑了,他看了看杜小蕊,又盯住我说,好,太好了,我请求你的事就是让你留下来,住在我家。我顺嘴问,今天?吴志文说,不只是今天,是今天以后的每一天,你和小蕊就住在那间屋子。吴志文用下巴指了指另一间屋子,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是连连摇头,我觉得我的脑袋里十分混乱。

吴志文说,不管你摇头还是点头,你答应了就不能反悔,不然我和小蕊就太难了。我说,我不这么做我同样会帮你们的。吴志文说,那不一样,接受你的帮助我们的心就有愧于你,如果你住下了,我们就不觉得亏欠你的了,就觉得你的帮助是应该应分的了。我盯住杜小蕊,杜小蕊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她一边抹眼泪一边说,求你了,你就答应吧,不然我和志文都给你跪下。我拦住就要下跪的杜小蕊,一咬牙说,好吧,我答应就是了。我看见吴志文和杜小蕊都释然了,而我的大脑里依然一片混乱。

我和吴志文、杜小蕊就这样形成了一种新的男女关系。

我跟在杜小蕊的身后走向了另一间屋子,虽然只有几步之遥,可我却走得相当艰难,仿佛从一个世界走向了另一个世界。我走出一步后回头看了看吴志文,吴志文也正在看我,他眼神是温和的、鼓励的,我扭过头来,这才又一步一步走进了那间屋子。

这是一间和主卧没有多大区别的屋子,一样的家具,一样的朝阳面的火炕。房子是厂里分的,新婚小夫妻能分到的房子大都只是一间房,大概因为吴志文是英雄吧,厂里破例分给他三间正房,一间做厨房,一间做主卧,这另一间便一直闲着。我和杜小蕊坐到炕边时心里依然矛盾着,我尴尬地笑了笑,说,这样合适吗?杜小蕊说,如果你想着这是在帮助我们,就没有什么不合适的了。我调整了一下心态,然后开始脱衣服,脱到只剩下衬衣衬裤时,我下意识地看了看杜小蕊,见她也已经脱到只剩下衬衣衬裤了。她接过我的目光,说,志文的意思是让我们俩像夫妻一样睡觉,但我还是想有所保留,你能理解吗?我说,我理解。杜小蕊说,理解就好,那我们身上就留着衬衣衬裤吧。杜小蕊说罢,“哧溜”一下钻进了被窝儿,炕上只有一张被子,我迟疑了一下,也“哧溜”一下钻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