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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磨刀人

水让刀成了磨石的臣民。

我在边上的市场见到磨刀人,觉得离童年又近了一步。我第一次见到磨刀人围着脏帆布的围裙、戴着老花镜在四脚长凳上磨刀,是在昭乌达盟公署家属院。

我看到他扛着四脚板凳奔走,边走边吆喝,太乐人了。人扛着板凳走?他是磨刀人。

他把板凳放下,骑上面,磨一把刀。

磨刀人磨过盟公署家属院所有人家的刀。豁齿的刀,不再找他磨,剁喂鸡的萝卜缨子。磨刀人把菜刀平按在磨石上,只三个手指就把刀按得无法翻身。霍霍霍,磨刀声像一首小曲。我盼他把我家的菜刀磨得雪亮,拎在手里挥舞如银链,夜里也放白光。

磨刀人在意的是刀刃快不快,他不管亮不亮,磨一会儿,用拇指肚试试刀口。他应该用自己的白胡子试刃,胡子割下一绺,证明此刀快得很。

磨刀人不想让刀太锋利,非不能也,是不为也。最锋利的刀适合刮胡子——一般的刀、一般的钢都刮不动胡子。胡子很顽固,其柔其韧让刀茫然——刮完胡子就得再磨。次锋利的是手术刀,割肉要快(不快太缺德)。又锋利的是切菜刀。

盟公署家属院的菜刀于我之童年不刮胡子、不做手术,连切肉都罕见,没肉。家属院解嘲的话叫“想吃肉往自己腮帮子上咬”。街上无肉卖,干部不许养鸡鸭猪狗,没肉挨刀。

我们的刀是切菜的,大白菜唰唰唰,苤蓝疙瘩唰唰唰,玉米面发糕切成三角形。最奢华的时刻来到了——春节,公家供应每户三斤白面,除夕各家包白面饺子,刀切面剂子、切面条。刀在湿面上一下一下切下去,面剂子满案翻滚,遍身薄粉。没等吃饺子,见到面剂子已感幸福。刀切面条如造工艺品,面饼叠成四五沓被切成条,手拎起来似乱蛇挂树,这就是面条,现谓手擀面。彼时面条皆手擀,只有北京人才吃机制挂面。挂面为何名之为“挂”,不清楚。或许机器压出的面条要挂一下见风,以免纠结。

面是刀切的。刀的钢刃在面坨上一咬一段,看出它比白面厉害。白面在那时的中国已经很厉害,不是所谓干部,过八个春节也吃不上白面。农民看别人吃白面都看不到,村里没人表演这么奢侈的节目。刀把白面切成条,切成面剂子,之后,刀傲慢地到一边躺着歇着去了。擀面杖到面案上表演前滚翻和后滚翻,把剂子压成饺子皮。在其余的岁月,刀接着切白菜、切角瓜和倭瓜。刀想切肉切鱼,但无肉无鱼。

刀在我们家属院其实不须年年磨,我妈出于虚荣心,每年在过年前都请磨刀人磨一下刀,暗示吾家在逝去的一年或曾切过肉。刀切白菜萝卜甚至面条,都用不着磨,刀刃钝不了。但我们家的刀切过奶豆腐,比切白菜费刀。

磨刀人站在我家红松木板的栅栏前,放下板凳,倒骑其上,唰唰磨刀。他手蘸茶缸里的水,滴洒刀上,唰唰磨。灰色的水流从磨石淌下,带走了一部分钢和铁。我妈梳两根大辫子,攥着一毛钱看他磨刀。不一会儿,围观的人渐多,有人手里拎着自家的菜刀。他们像我妈一样虚荣或不虚荣,要在春节之前磨一磨刀,像扫一扫房子、擦一擦玻璃。

刀咬住磨石的肉不松口,磨石用谦让削薄了刀的刃。磨好的刀在一韭叶宽的窄条上闪着精光,这是刃。其余部分是刀的后背和腰。我妈接过磨好的刀,用手掂了掂,其实刀磨得快不快用手掂不出来。她把一毛钱付给磨刀人,他把钱揣进胸兜,用眼睛扫其他拎刀的人。那时刻,磨刀人是个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