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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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日不落家

一元的旧港币上有一只雄狮,戴冕控球,姿态十分威武。但1997年7月1日以后,香港归还了中国,那顶金冠就要失色,而那只圆球也不能号称全球了。伊丽莎白二世在位,已经四十五年,恰与一世相等。在两位伊丽莎白之间,大英帝国从起建到瓦解,凡历四百余年,与汉代相当。方其全盛,这帝国的属地藩邦、运河军港,遍布了水陆大球,天下四分,独占其一,为历来帝国之所未见,有“日不落国”之称。

而现在,日落帝国,照耀了香港最后这一片晚霞。“日不落国”将成为历史,代之而兴的乃是“日不落家”。

冷战时代过后,国际日趋开放,交流日见频繁,加以旅游便利,资讯发达,这世界真要变成地球村了。于是同一家人辞乡背井,散落到海角天涯,昼夜颠倒,寒暑对照,便成了“日不落家”。今年我们的四个女儿,两个在北美,两个在西欧,留下我们二老守在岛上。一家人分在五地,你醒我睡,不可同日而语,也成了“日不落家”。

幼女季珊留法五年,先在翁热修法文,后去巴黎读广告设计,点唇画眉,似乎沾上了一些高卢风味。我家英语程度不低,但家人的法语发音,常会遭她纠正。她擅于学人口吻,并佐以滑稽的手势,常逗得母亲和姐姐们开心,轻则解颜,剧则捧腹。可以想见,她的笑话多半取自法国经验,首当其冲的自然是法国男人。马歇·马叟是她的偶像,害得她一度想学默剧。不过她的设计也学得不赖,我译的王尔德喜剧《理想丈夫》,便是她做的封面。现在她住在加拿大,一个人孤悬在温哥华南郊,跟我们的时差是八个小时。

长女珊珊在堪萨斯修完艺术史后,就一直留在美国,做了长久的纽约客。大都会的艺馆画廊既多,展览又频,正可尽情饱赏。珊珊也没有闲着,远流版两巨册的《现代艺术理论》就是她公余、厨余的译续。华人画家在东岸出画集,也屡次请她写序。看来我的“序灾”她也有份了,成了“家患”,虽然苦些,却非徒劳。她已经做了母亲,男孩四岁,女孩未满两岁。家教所及,那小男孩一面挥舞恐龙和电动神兵,一面却随口叫出凡·高和蒙娜丽莎的名字,把考古、科技、艺术合为一体,十足一个博闻强识的顽童。四姐妹中珊珊来得最早,在生动的回忆里她是破天荒第一声婴啼,一婴开啼,众婴响应,带来了日后八根小辫子飞舞的热闹与繁华。然而这些年来她离开我们也最久,而她自己有了孩子之后,也最不容易回台,所以只好安于“日不落家”,不便常回“娘家”了。她和幺妹之间隔了一整个美洲大陆,时差,又早了三个小时。

凌越淼淼的大西洋更往东去五个小时的时差,便到了莎士比亚所赞的故乡,“一块宝石镶嵌在银涛之上”。次女幼珊在曼彻斯特大学专攻华兹华斯,正襟危坐,苦读的是诗翁浩繁的全集,逍遥汗漫,优游的也还是诗翁俯仰的湖区。华兹华斯乃英国浪漫诗派的主峰,幼珊在柏克莱写硕士论文,仰攀的是这翠微,十年后径去华氏故乡,在曼城写博士论文,登临的仍是这雪顶,真可谓从一而终。世上最亲近华氏的女子,当然是他的妹妹桃乐赛(Dorothy Wordsworth),其次呢,恐怕就轮到我家的二女儿了。

幼珊留英,将满三年,已经是一口大不列颠腔。每逢朋友访英,她义不容辞,总得驾车载客去西北的坎布利亚,一览湖区绝色,简直成了华兹华斯的特勤导游。如此奉献,只怕桃乐赛也无能为力吧。我常劝幼珊在撰正论之余,把她的英国经验,包括湖区的唯美之旅,一一分题写成杂文小品,免得日后“留英”变成“留白”。她却惜字如金,始终不曾下笔,正如她的幺妹空将法国岁月藏在心中。

幼珊虽然远在英国,今年却不显得怎么孤单,因为三妹佩珊正在比利时研究,见而不难,没有时差。我们的三女儿反应迅速,兴趣广泛,而且“见异思迁”:她拿的三个学位依次是历史学士、广告硕士、行销博士。所以我叫作“柳三变”。在香港读中文大学的时候,她的钢琴演奏曾经考取八级,一度有意去美国主修音乐;后来又任《星岛日报》的文教记者。所以在餐桌上我常笑语家人:“记者面前,说话当心。”

回台以后,佩珊一直在东海的企管系任教,这些年来,更把本行的名著三种译成中文,在“天下”“远流”出版。今年她去比利时做市场调查,范围兼及荷兰、英国。据我这做父亲的看来,她对消费的兴趣,不但是学术,也是癖好,尤其是对于精品。她的比利时之旅,不但饱览了佛朗德斯名画,而且遍尝各种美酒,更远往土耳其,去清真寺(下)仰听尖塔上悠扬的呼祷,想必是十分丰盛的经验。

世界变成了地球村,这感觉,看电视上的气象报告最为具体。台湾太热,温差又小,本地的气象报告不够生动,所以爱看外地的冷暖,尤其是够酷的低温。每次播到大陆各地,我总是寻找沈阳和兰州。“哇!零下十二摄氏度耶!过瘾啊!”于是一整幅雪景当面掴来,觉得这世界还是多彩多姿的。

一家既分五地,气候自然各殊。其实四个女儿都在寒带,最北的曼彻斯特北纬五十三度又半,最南的纽约也还有四十一度,都属于高纬了。总而言之,四个女儿纬差虽达十二度,但气温大同,只得一个“冷”字。其中幼珊最为怕冷,偏偏曼彻斯特严寒欺人,而读不完的华兹华斯又必须久坐苦读,难抵凛冽。对比之下,低纬二十二度半的高雄是暖得多了,即使嚷嚷寒流犯境,也不过等于英国的仲夏之夜,得盖被子。

黄昏,是一日最敏感、最容易受伤的时辰,气象报告总是由近而远,终于播到了北美与西欧,把我们的关爱带到高纬,向陌生又亲切的都市聚焦。陌生,因为是寒带;亲切,因为是我们的孩子所在。

“温哥华还在零下!”

“暴风雪袭击纽约,机场关闭!”

“伦敦都这么冷了,曼彻斯特更不得了!”

“布鲁塞尔呢,也差不多吧?”

坐在热带的凉椅上看海外的气象,我们总这么大惊小怪,并不是因为没有见识过冰雪,或是孩子们还在稚龄,不知保暖,更不是因为那些国家太简陋,难以御寒。只因为父母老了,念女情深,在记忆的深处,梦的焦点,在见不得光的潜意识底层,女儿的神情笑貌仍似往昔,永远珍藏在娇憨的稚岁,童真的幼龄——所以天冷了,就得为她们加衣,天黑了,就等待她们一一回来,向热腾腾的晚餐,向餐桌顶上金黄的吊灯报到,才能众辫聚首,众瓣围葩,辐辏成一朵哄闹的向日葵。每当我眷顾往昔,年轻的幸福感就在这一景停格。

人的一生有一个半童年。一个童年在自己小时候,而半个童年在自己孩子的小时候。童年,是人生的神话时代,将信将疑,一半靠父母的零星口述,很难考古。错过了自己的童年,还有第二次机会,那便是自己子女的童年。年轻爸爸的幸福感,大概仅次于年轻妈妈了。在厦门街绿荫深邃的巷子里,我曾是这么一位顾盼自得的年轻爸爸,四个女婴先后裹着奶香的襁褓,投进我喜悦的怀抱。黑白分明,新造的灵瞳灼灼向我转来,定睛在我脸上,不移也不眨,凝神认真地读我,似乎有一点困惑。

“好像不是那个(妈妈)呢,这个(男人)。”她用超语言的混沌意识在说我,而我,更逼近她的脸庞,用超语言的笑容向她示意:“我不是别人,是你爸爸,爱你,也许比不上你妈妈那么周到,但不会比她少。”她用超经验的直觉将我的笑容解码,于是学起我来,忽然也笑了。这是父女间第一次相视而笑,像风吹水绽,自成涟漪,却不落言筌,不留痕迹。

为了女婴灵秀可爱,幼稚可哂,我们笑。受了我们笑容的启示,笑声的鼓舞,女婴也笑了。女婴一笑,我们以笑回答。女婴一哭,我们笑得更多。女婴刚会起立,我们用笑勉励。她又跌坐在地,我们用笑安抚。四个女婴马戏团一般相继翻筋斗投来我家,然后是带爬、带跌、带摇、带晃,扑进我们张迎的怀里——她们的童年是我们的“笑季”。

为了逗她们笑,我们做鬼脸。为了教她们牙牙学语,我们自己先儿语牙牙:“这是豆豆,那是饼饼,虫虫虫虫飞!”成人之间不屑也不敢的幼稚口吻、离奇动作,我们在孩子面前,特权似的,却可以完全解放,尽情表演。在孩子的真童年里,我们找到自己的假童年,乡愁一般再过一次小时候,管它是真是假,是一半还是完全。

快乐的童年是双全的互惠:一方面孩子长大了,孺慕儿时的亲恩;另一方面父母老了,眷念子女的儿时。因为父母与稚儿之间的亲情,最原始、最纯粹、最强烈,印象最久也最深沉,虽经万劫亦不可磨灭。坐在电视机前,看气象而念四女,心底浮现的常是她们孩时仰面伸手,依依求抱的憨态,只因那形象最萦我心。

最萦我心是第一个长夏,珊珊卧在白纱帐里,任我把摇篮摇来摇去,乌眸灼灼仍对我仰视,窗外一巷的蝉嘶;是幼珊从躺床洞孔倒爬了出来,在地上颤颤昂头像一只小胖兽,令众人大吃一惊,又哄然失笑;是带佩珊去看电影,她水亮的眼珠在暗中转动,闪着银幕的反光,神情那样紧张而专注,小手微汗在我的手里;是季珊小时候怕打雷和鞭炮,巨响一迸发就把哭声埋进婆婆的怀里,呜咽久之。

不知道她们的母亲,记忆中是怎样为每一个女孩的初貌取景造型。也许是太密太繁了,不一而足,甚至要远溯到成形以前,不是形象,而是触觉,是胎里的颠倒蜷伏,手撑脚踢。

当一切追溯到源头,混沌初开,女婴的生命起自父精巧遇到母卵,正是所有爱情故事的雏形。从父体出发长征的;万头攒动,是适者得岸的蝌蚪宝宝,只有幸运的一头被母岛接纳。于是母女同体的十月因缘奇妙地开始。母亲把女婴安顿在子宫,用胚胎喂她,羊水护她,用脐带的专线跟她神秘地通话,给她暧昧的超安全感,更赋她心跳、脉搏与血型,直到大蝌蚪变成了大头宝宝,大头朝下,抱臂交股,蜷成一团,准备向生之窄门拥挤顶撞,破母体而出,而且鼓动肺叶,用尚未吃奶的气力,嗓音惊天地而动鬼神,又像对母体告别,又像对母亲报到,洪亮的一声啼哭:“我来了!”

母亲的恩情早在孩子会呼吸以前就开始,所以中国人计算年龄,是从成孕数起。那原始的十个月,虽然眼睛都还未睁开,已经样样向母亲索取,负欠太多。等到降世那天,同命必须分体,更要断然破胎、截然开骨,在剧烈加速的阵痛之中,挣扎着,夺门而出。生日蛋糕之甜,烛火之亮,是用母难之血来偿付的。但生产之大劫不过是母爱的开始,日后母亲的辛勤照顾,从抱到背,从扶到推,从拉拔到提掖,字典上凡是手字部的操劳,哪一样没有做过?《蓼莪》篇说:“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其实肌肤之亲、操劳之动,母亲远多于父亲。所以《蓼莪》又说:“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其中所言,多为母恩。“出入腹我”一句形容母不离子,最为传神,动物之中恐怕只有袋鼠家庭胜过人伦了。

从前是四个女儿常在身边,顾之复之,出入腹之。我肌肤白皙,四女多得遗传,所以她们小时我戏呼之为“一窝小白鼠”。在丹佛时,长途旅行,一窝小白鼠全在我家车上,坐满后排。那情景,又像是所有的鸡蛋都放在同一只篮里。我手握方向盘,不免倍加小心,但是全家同游,美景共享,却也心满意足。在香港的十年,晚餐桌上热汤蒸腾,灯氛温馨,四只小白鼠加一只大白鼠加我这大老鼠围成一桌,一时六口张,美肴争入,妙语争出,叽叽喳喳喧成一片,“鼠伦之乐”莫过于此。

而现在,一窝小白鼠全散在四方,这样的盛宴久已不再。剩下二老,只能在清冷的晚餐后,对着海外的气象报告揣摩四地的冷暖。中国人把见面打招呼叫作寒暄。我们每晚在电视上真的向四个女儿“寒暄”,非但不是客套,而且寓有真情,因为中国人不惯和家人紧抱热吻,恩情流露,每在淡淡的问暖嘘寒,叮嘱添衣。

往往在气象报告之后,做母亲的一通长途电话,越洋跨洲,就直接拨到暴风雪的那一端,去“寒暄”一番,并且报告高雄家里的现况,例如父亲刚去墨西哥开会,或是下星期要去川大演讲,她也要同行。有时她一夜电话,打遍了西欧北美,耳听四地,把我们这“日不落家”的最新动态收集汇整。

看着做母亲的曳着电线,握着听筒,跟九千里外的女儿短话长说,那全神贯注的姿态,我顿然领悟,这还是母女连心、一线密语的习惯。不过以前是用脐带向体内腹语,而现在,是用电缆向海外传音。

而除了脐带情结之外,更不断写信,并附寄照片或剪稿,有时还寄包裹,把书籍、衣饰、药品、隐形眼镜,等等,像后勤支援前线一般,源源不绝向海外供应。类似的补给从未中止,如同最初母体用胎盘向新生命输送营养和氧气:绵绵的母爱,源源的母爱,唉,永不告竭。

所谓恩情,是爱加上辛苦再乘以时间,所以是有增无减,且因累积而变得深厚。所以《诗经》叹曰:“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这一切的一切,从珊珊的第一声啼哭以前就开始了。若要彻底,就得追溯到四十五年前,当四个女婴的母亲初遇父亲,神话的封面刚刚揭开,罗曼史正当扉页。到女婴来时,便是美丽的插图了。第一图是父之囊。第二图是母之宫。第三图是育婴床,在内江街的妇产医院。第四图是摇婴篮,把四个女婴依次摇啊摇,没有摇到外婆桥,却摇成了少女,在厦门街深巷的一栋古屋。以后的插图就不用我多讲了。

这一幅插图,看哪,爸爸老了,还对着海峡之夜在灯下写诗。妈妈早入睡了,微闻鼾声。她也许正梦见从前,有一窝小白鼠跟她捉迷藏,躲到后来就走散了,而她太累,一时也追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