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陈宝祠
陈宝祠
在山西蒲东这个地方有一个叫杜氜的人,他的长相非常清秀而又很有风度,只是到了二十岁还尚未结婚。
雍正初期,杜氜跟舅舅在兴安州做买卖。后来,舅舅年纪渐渐大了,就经常在布店里待着看门,而派遣杜氜出去办货。从此之后,他就常常往返于陕西和山西两省,一年最少能有两三次。
有一天,杜氜从褒斜道上出发,进入栈道。他正在发愁道路崎岖难走,不知如何是好,突然从深林里蹿出一只斑毛老虎,仆人见状拔腿就跑,老虎看到活物,立刻追了上来把杜氜的仆人叼走了。杜氜见到这个情景,惊恐万状,一不小心,失足掉进深深的山涧之中。杜氜非常幸运,他落在了有厚厚的落叶的地方,才没有摔伤。当他抬起头向四处看看,周围的高山都是耸入云端。他想爬上去,可是没有办法,山太高了。他爬出山涧,不一会儿,太阳落山了,四周林深草密,一片漆黑,他只能听见泉水叮咚乱响。他找了一个很高的石头坐在了上面,心里既难过,又感到忐忑不安,担心害怕,根本没有办法入睡。
夜幕降临后,四周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他觉得又累又饿,又怕深林中随时还会有老虎再次扑出来,几近绝望。忽然他好像隐隐约约地看见了一点灯光从树影中照了出来。杜氜顿时喜出望外,立刻来了精神,便站起来一瘸一拐艰难地朝灯光走去。
他离灯光愈来愈近,走到了跟前,才发现原来是一座大宅院。这个宅院非常之大,大门有几丈高,门口有两只威风凛凛的大狮子,门不但高而且大,能并排进出四匹马。他仔细观察了,看到门旁有个小耳房,灯火明亮,于是上前去敲门。不一会儿,就从里面出来了一个长胡子老头,看见他,老头很惊异地问:“小伙子,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杜氜就把事情的经过都告诉了他。老头恍然大悟地说道:“小伙子,你是杜氜吧?”杜氜觉得非常惊奇地说:“是啊!老人家,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呢?”老头说:“我的主人常常提到你,他已经等你好久了。请你在这儿歇歇,我先去通报一声。”说罢,他叫出老妻陪着杜氜,自己进去了。
不一会儿,老头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小书童,小书童不过十几岁的样子,手里提着一盏红纱做的灯笼,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地跟了过来,脚步还没有停下,就催着杜氜说:“主人等你呢,请公子快点过去吧。”杜氜跟着小书童进了大院里,走进了红色大门,门上钉着几排亮闪闪的铜钉,看那气派就像是王侯的府第。他跟在小书童后面,一连穿过了好几进院子,每个院子都是宏伟的雕梁画栋、红漆柱子、刻花的椽子,仆人们来来往往不断。还有一些穿着漂亮的女人,挤挤挨挨,吃吃笑着,一看到杜氜就指指点点地悄声说着什么。杜氜不觉自惭形秽起来,走起路来都有些迟迟疑疑的。书童领他走进了最后一间小房子,房间里面早就预备好了澡盆和洗澡水,还放着一套新衣服。杜氜洗完澡,换上了一身新衣服后,这才被小书童带到了大厅去。
宅子的主人年纪大约四十多岁,红脸膛,长胡子,穿着一件五彩缎衣,不过衣服的式样不是本朝的。主人一看见杜氜走了进来,立刻站起来向他作揖,杜氜连忙回礼。主人拉着他坐下后,杜氜偷眼看那主人,觉得很奇怪,自己好像并不认识他,而主人却对他这样热情,杜氜略感诧异。主人见他诧异,也并没有解释,只是说道:“年轻人,你是杜氜对吧?今年也二十岁了,还没有娶亲是吗?”
杜氜更觉得诧异:“老先生,我不记得认识你,我的事情你是怎么知道?”
主人笑着答道:“有些事是早已注定的。我有一个女儿,今年刚好十六岁,尚未婚配,今日见到公子,非常欣赏公子的人品,想把女儿许配给你。”
杜氜虽然对这件事感到很奇怪,但是想到自己年纪已经不小了,现在可以不花钱就得来一个媳妇,天下有这样便宜的好事,为什么不捡,当下便应承了。
主人看到他同意了就高兴地说:“公子,你既然与我的女儿有缘分,择日不如撞日,我今天就成全你们,给你们举办婚礼,望公子你不要推辞啊。”杜氜看到主人这样殷勤,就点头答应了。主人大喜,立即吩咐仆人,帮他们举行婚礼。
不一会儿,傧相都来了,还有众多的侍者穿梭于庭院之中。在笙箫之声中,喜娘们簇拥着一位小姐出来了。这位小姐身上穿着一件绣花衣服,色彩斑斓,她身材窈窕,步履轻盈,每走一步,身上的玉珮就会叮咚作响。
大厅中已经铺着红地毯,到处香气四溢,令人心旷神怡。两位新人拜过天地后,一同进入洞房,杜氜仔细打量这位新娘子,只见她容若桃花,眼似繁星,相貌出众。她的脸色像朝霞掺和着白雪一样,光彩照人。杜氜虽然从来没见过姑射仙女,但是看到她,她觉得这个新娘的样子应该和仙女是一样的,不由得心里一阵欢喜。
新婚之夜,两个人如胶似漆,如鱼得水,非常甜蜜幸福。杜氜问道:“娘子,我们已经是夫妻了,我还不知道娘子的闺名是什么?”
新娘莞尔一笑说道:“夫君说笑了,小女父亲姓陈,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父母都唤我雉儿,夫君以后也可以这样叫我。”
新婚之后,两人感情日笃,他们总是在一起,形影不离。慢慢地,杜氜知道了这家人姓陈,先祖为了避世,来到这里已经过了几百年。
婚后三天,陈家的几位亲戚来请他们去吃饭。杜氜看到陈家的这些亲戚也都是富贵人家。在诸多亲戚中,杜氜却独与主人家的姓封的外甥交情非常好。新娘雉儿知道了以后,非常担心,她不时告诫杜氜:“我父亲没有儿子,正想让你充当个半子,你生性软弱,封哥哥性情暴戾,作为亲戚可以走动走动,但不能太密切了。”杜氜口头上虽答应了,但却没有同封表哥断绝交往,仍与他非常要好。
婚后又过了一个月,亲戚们都来祝贺他们。杜氜和封表哥在房里饮酒,聊天。当时正是夏天,天气非常炎热,不一会儿,封表哥就喝醉了,他的行为不由得放荡起来,不一会儿他就脱光了衣服。杜氜有点生气,责备他说:“这是我们的卧房,你表妹虽然不在旁边,但是表哥,你也该稍稍避避嫌,怎么放荡到这个样子!”
封表哥一听到他这样说话,立刻就火了,瞪圆了眼睛对杜氜说:“你以为你是谁,你本来不过就是个微不足道的丑小子,只会盯着那一分一毫的小利。我可怜你像条孤单单游水的鱼,才给你搭个桥,使芦苇靠上了玉树,比成仙也差不到哪里。怎么酒后嘟囔上了,当面羞辱我?你难道把我当成大傻瓜了吗?”
杜氜听到他羞辱自己的话,也非常生气,操起座位旁边的一面铜镜朝他掷了过去,弄坏了他的罩衣。封表哥这下气坏了,立刻咆哮如雷,一蹦老高,声音就像老虎的叫声一样。众位亲戚听到叫声都赶来劝解,可是封表哥不依不饶,使得满屋子的人都吵吵嚷嚷的,最后还是众人架着封表哥好说歹说才把他给劝走了。
杜氜也是十分生气,他追出门外,对着众人的身影万般谩骂。回到宅子,杜氜看见陈家主人的脸色变得像死灰一样,耷拉着脑袋站在台阶上,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他把女儿叫到跟前,对她说:“俗话说得好:蜜蜂不能变成豆青虫,小鸡不能孵鹄鸟的蛋。我本想把杜氜招为养老女婿,胜过给自己找个干儿子养老。不料杜氜却得罪了封家外甥,大祸眼看就要来了。你快点打发他走吧,千万不要迟了。”女儿听他这样一说,只是低下头,泣不成声。
杜氜听到后,更是又伤心又气愤,他跪在地上说:“父亲言重了,封家那小子不过是个蠢家伙,行为就像汉朝的灌夫,自己仗着是内亲,在咱家中胡闹。杜氜虽然不成材,但愿意同他一比高低,一定不给父亲添烦恼。”
主人哭丧着脸,摇摇头说:“贤婿,你有所不知。封家外甥在这山中住了好多年了,他们家的实力不可小觑,就是有十个你、百个你,也不是他的对手。我老头子与小女儿以及全家老小倒不怕他,只是考虑到你孤零零一个人,在深山中居住,无依无靠的。贤婿,你和我们缘分已尽,为了你的安全,你不如离开这山谷,回家去吧。这也是上天的安排,望姑爷不要再留恋什么了,就当这是一场梦好了。”杜氜很难过,跪在地上不起来,雉儿更是失声痛哭起来,两个人相互拥抱,依依不舍。陈家主人派两个丫鬟掺扶着杜氜送他出门去了。刚走出门外,杜氜立刻觉得两只脚离开了地面,渐渐升上了半空中,有种腾云驾雾的感觉。转眼间,他已置身栈阁之上了,转身看见两个丫鬟变成两只野鸡鸣叫着飞走了。
杜氜感到怅然若失,他向四处观望,想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他恰巧看到栈阁边上有座荒废的祠堂,走到了前面看到门上写了三个字:陈宝祠,一副年久失修的样子,破旧得不成样子了。杜氜进到了祠堂里边等待天亮。天已经黑了,可是他去一点睡意也没有。他抬起头看祠中供的神像,觉得似曾相识,好像就是陈家的主人,看到他的塑像就如同再次见面一般。杜氜顿时感慨万端,拜了两拜,算是辞别,不觉又一次泪流满面了。
第二天天一亮,他一路讨着饭打算返回兴安,过了好久,他才回到了兴安。当他出现在舅舅家时,舅舅一见他狼狈的样子,很是吃惊,就询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杜氜把这几个月自己经历过的事情说给了他听。舅舅到底年长,见多识广,听后长叹一声,向他解释道:“杜氜你有所不知,封生应该就是叼走仆人的老虎啊。我记得《广异记》上有封使君的事迹,所以相传老虎姓封。”杜氜听了心悦诚服地点点头。
舅舅接着说:“不知道你还记得十五岁那年发生的事情吗?那一年你跟我到凤县南边,在路上我们抓到了一只雌野鸡,本来想带到家中炖了吃,但当时你可怜它,偷偷把它放了,因此陈家主人才会说跟你有缘分啊!古人都说得到野鸡就能称霸,我们是小人物,没什么大的奢望,只求发财过上好的生活罢了。”又过了几年,舅舅去世了。杜氜接受了舅舅所有的物业,经商数年,他挣了一百万两银子,买了房子,置了地,过上了安逸的生活。
有一年他经商办货,路过他当初掉进山涧的那处地方,心里十分怀念他的妻子,于是他站在那里望着山下惆怅了很久,不由得两行热泪沿着面颊流下。路过陈宝祠,看到它更加破旧,心里便更加难过。于是他捐资重修了陈宝祠,并且给他死去的仆人招魂,在祠里陪祭。
兰岩评论道:动物还能不忘旧日的恩惠,为什么人反而不如野鸡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