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里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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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风景

《窗外》摄于一九七二年,那年我刚高中毕业,还是个爱做梦的年龄,就像初生之犊,一头撞进了森森的丛林里。幸运的是我遇见的都是圈里的老实人,所以在这个大染缸里并没有被污染,一路走来也很顺畅。在影圈二十二年的日子里,我和我的影迷们一起成长着。

拍摄的第一天,一把大剪刀就把我刚刚留了三个月的头发剪短到耳朵之上,让我哭得眼睛都肿了。初中三年加上高中三年,一共六年时间,学校规定我们的头发长度在耳上一公分,于是毕了业第一件事就是把头发烫了留长。虽然知道演的是高中生,还是舍不得那一把长发。

电影前三分之二的学生戏,对于刚离开校门的我,演来不是问题。结婚以后的戏,在没有接受过演艺训练和没有生活体验下,演起来明显地生涩。我的初吻就献给了这部戏。还记得和男主角胡奇拍接吻那场戏。他教我把牙齿合上,嘴唇张开,其他的就交给他。我照做,两个人牙齿磨得咯吱咯吱响。导演喊“卡”之后,我见摄影师陈荣树的眼睛从镜头后面慢慢移出,一脸迷惘地说:“她像个木头。”

《窗外》女主角江雁容的知己由张俐仁饰演,她也是我要好的高中同学,现在育有一子一女,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演我妹妹的恬妞,当时只是个初中一年级学生,还背着书包来片场。(现在她的女儿已长大成人了。)她经过两次失败的婚姻,目前还在影圈发展,是个自食其力的坚强女性。

演我另一个同学的谢玲玲,在她只有几岁大的时候,就已做了童星。第一部戏是李行导演的《婉君表妹》。大大的眼睛,小小的嘴巴,又聪明又可爱。当时大受欢迎,也小有名气。很早就嫁入豪门,现在已经是单身,与五个儿女同住,是个伟大的母亲。

而男主角胡奇,戏拍完没几年就因病去世。

两年前《窗外》导演宋存寿住在疗养院里,我去探望他。我们紧紧握着对方的手许久许久,导演的神情就像当年一样,眼皮低垂着,像是陷入深深的思绪中。我则忆起当年的少不更事,常惹他生气,仿佛我们又回到了三十五年前拍《窗外》的时候。他喃喃地说,梦里胡金铨导演找他拍戏。两年之后(二零零八年),他离开了人间,或许是应了胡导演的约,上天堂拍戏去了。

《窗外》合伙人郁正春,也是《窗外》的导演之一,对电影十分狂热,每天准时到片场,经常指导我演戏,他不厌其烦地跟我对戏,拍到需要大笑时,他会在我对面哈哈大笑,让我跟着入戏。因为宋导演的去世,我约他到四季酒店叙旧。当我踏入四季酒店的咖啡厅,眼前见到的是一位步履蹒跚、身形肥胖的背影。在这个时髦而现代的场合,似乎显得很不搭调。我心里一紧,几年没见,他,他怎么会这个样子?哦,不是几年,是十几年。我赶忙上前搀扶,他很费力地坐在对面那柔软的沙发上。我望着他,眼睛湿润了,当年那炯炯的眼神,变得灰白而无神,似乎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劲似的。最记得当年在杭州南路,八十年代电影公司的办公室里吃饺子,郁导演说:“青霞,你以后红了就不会在这儿跟我们吃饺子了。”唉!真希望能回到从前,再跟他吃一回饺子。我们谈到电影,他眼神即刻闪出亮光,仿佛又见到以前的他。

这些幕前幕后的伙伴们,经过数十年光阴的洗礼,都有着不同的人生风景,沧海桑田,永恒不变的只有《窗外》,它留住了我们的青春。我们的梦想,提醒我们曾经拥有的一段回忆。

还记得拍摄《窗外》的日子,每天就像只快乐的小鸟,从片场飞到家里,和母亲诉说着拍戏有多么好玩,有多少人陪着我呵护我。母亲躺在床上,双臂环抱着头,语重心长地说:“希望你以后都这么快乐。”

一九七三年夏,《窗外》在香港上演,我一夜成名。接下来的二十年里,没停过拍戏。有了名,有了利,更有了得失心。在忙碌的工作和巨大的压力下,已经忘了什么是快乐。一九九四年嫁到香港,育有三名可爱又美丽的女儿。在人生的道路上历经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生离死别。虽然离开影圈十几年,还是逃不开媒体的追逐。

世人说人生如戏,戏如人生,真实人生这场戏,比虚构的剧情更富有戏剧性。

二零零八年九月十一日

高中同学陆玉清、张俐仁和我

杜可风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