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窒息Ⅲ:樱之双子(1)
文/白夜
一
把疲惫的身躯蜷缩在床上,却没有感觉到丝毫的放松,反而这种疲惫如同令人作呕的粘液不断渗入皮肤,混进血液,流淌全身。
夜似乎更深了,空气中渐渐散发出阵阵冰凉的湿气,我艰难地翻了个身,呼吸却没有变得顺畅,难以入眠造成的烦躁情绪反而更加浓烈,但我也并不是处在清醒的状态,灵魂仿佛游离在挣脱躯壳的边缘,黑暗中总有不明的声响刺激着我的耳膜,而当我极不情愿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隙的时候,又会有诡异的影子浮游在黑暗空间中。
屋外原本淅沥的雨声逐渐剧烈起来,渐渐驱散了房间中那些似有似无的声响,也令我失眠的烦躁得以少许松缓。
或许彻夜的大雨过后,明天吾妻山上的樱花就能够完全盛开了,我想起来约了海涛今年一起去吾妻山观赏樱花。
海涛在去年六月交了一个女朋友。虽然他年近三十,但是据我和他相识十多年所了解的情况,这是海涛的初恋。那个女孩名叫陈玉英,人如其名,是个平凡普通的人,我和姐姐一致认为,这样的女孩子很适合和海涛长久平稳地生活。
然而两人仅仅相处了三个月,陈玉英居然被诊查出肺癌晚期,回国接受治疗不到一个月就过世了。这个噩耗对海涛的打击非常大,他连夜订机票赶回国也没有见到陈玉英最后一面,两人就此阴阳相隔。
海涛返回日本后,不止一次对我说,如果能让他见陈玉英最后一面并且正式向她求婚,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半年多后,海涛的生活看似归于正常,但我知道他依然无法摆脱伤痛。所以今年我不止一次向他提出一起去观赏樱花的计划,我想尽力帮助他从悲哀中解脱出来。
从海涛钻进我的脑海开始,过往的一幕幕如同飞速运作的播放机把剪接错乱的胶片映射在我的大脑中,我的身体不住地变沉,很多面孔在脑海中飞速掠过。我不断追忆这些面孔,最后得到一个可怕的信息——这些面孔都是属于死者的,他们都已经远离了人世。
我在陷入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混浊盘旋下沉的漩涡释放出一种扼住喉咙的窒息感,仿佛一旦陷入这个深渊就永远不可能逃脱出来,唯有在没有边际的虚无中等待死亡。黑色的漩涡在飞速吞噬我的身体,神经传递进大脑的种种感觉又无比清晰,仿佛我是完全清醒的。
当我疑惑着自己是否真的在接近死亡的瞬间,周围的黑暗被无数的白光撕裂,起初这些白光仅仅是一丝丝的光线,在我身边不断向后飞驰而过,白线在不断加快着速度,面积也在不断地扩大,从白线转变成白色的光条,扩大成一片片,黑和白在飞速地交替着侵占我周围的空间,直到我被刺眼的白光晃得睁不开眼。
当直觉感应到四周已经恢复了正常,我才缓慢地睁开双眼,发现自己站在一座古朴的牌坊下面,身后是一排青石板铺成的台阶,台阶走势并不陡峭,我向远方眺望过去,一眼就看到了远处的大海,我此刻已经清楚地知道了自己身在何方。
吾妻山……
我抬头看向头顶的鸟居,这里是吾妻神社的入口,而前方竟然出现一个熟悉的背影,我的好朋友——海涛。
海涛沿着石阶缓慢地向上行走,我高声喊叫他的名字,他却没有任何回答,只是无声地向上走着,仿佛一具丢失了灵魂的躯壳。
我放开脚步向他追去,可我始终无法缩短和海涛之间的距离,仿佛这段距离是两个不同空间中的隔断,无论如何也无法逾越。
当神社出现在我的视线时,海涛的身影凭空消失,仿佛他从来没有出现过,神社的大门挂着大锁,锁面和铁链上锈迹斑驳,海涛不会走进神社里面,我绕到神社的后面,希望能再次找到海涛的踪迹,依然一无所获,我意外地发现神社后面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一株樱花树。
微风拂过,花瓣随风漫天飘舞,就像初冬纷纷飘落的雪花,我伸手接住片片落下的花瓣,这情景让我在刹那间忘记了是来追寻海涛的,我低头去欣赏掌中的花瓣,竟然发现那不是普通的花瓣!
花瓣上清晰的纹络,赫然勾勒出一个人的面孔,竟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海涛。突如其来的惊吓令我抖手甩掉花瓣,挥动手臂把周身扫了个遍,随风盘旋在我四周的花瓣上竟然全是海涛的面孔。
我的耳边出现一个似有似无的声音:“来赏樱花吧,你会与你最想见到的人相遇……”
二
刺耳的电话铃声飞速地把我从可怕的梦境中拉扯出来,我疯狂地把渗满汗水的被子甩到一边,仿佛它就是把不断把我包围掩埋住的樱花花瓣。
我在黑暗的空间里急促地呼吸着,跳动过快的心脏带来的耳鸣如同钢针刺痛着大脑,以至电话铃声在我的大脑里演变成微弱的振动。
电话依然没有挂断,我颤抖着把电话接听起来,粗重的喘息代替了接听的问候。
“怎么这么长时间才接电话?”电话那边传来姐姐略带责备的声音,“你们在玩游戏么?”
“我们?谁?”我的大脑依然处于混乱的状态,下意识地扫视了四周,沉重的空气中没有任何人存在的气息。
“海涛没在你那里么?”姐姐诧异地问道。
海涛?听到这个名字,我仿佛刹那间又回到了刚才深渊般的梦境中,粘稠的感觉再次在我全身肆意地攀爬。
姐姐继续说着:“我拜托他帮我买了些东西,他来我这里把东西扔下后就说你约了他去看樱花,然后就急匆匆地走了,我再打他的手机就打不通了,家里电话也没有人接,我以为他是去你那里过夜了呢。”
“他、他没有来过我这里……”我的思维和语言之间无法正常连接,满脑子都是海涛走向吾妻神社的背影。
“那我再打打他的电话看看吧。”姐姐说完就把电话挂掉了。
忙音在我耳边响了很久,我才呆呆地把电话放下,不祥的感觉开始愈发的强烈。我匆忙翻身下床,用凉水冲脸后,思绪稍微冷静下来一些,坐在电脑前点燃一支香烟,无意识地看了眼电脑显示的日期和时间。
四月十四日,凌晨四点整。
这么多的“四”连在一起,我心中涌出一股恶心的感觉,不仅仅是在汉语中,在日语中,“四”和“死”也是谐音,同样是比较忌讳的数字。
但对于我来说,四月十四日更是标志异常的开始。前年的四月十四日,我遭遇了被继父杀害的小女孩,去年的四月十四日我见到了死去一年的医生。
而今年的四月十四日,海涛的失踪和我的梦境,再次组成了一个诡异的前兆,每次怪异事件都会和吾妻山有着奇妙的关联。
我不禁在互联网的搜索引擎里输入了“吾妻山”三个字,搜索结果大多是观光信息,在诸多连接页面里,只有一条显示吾妻神社字样的连接牢牢地吸引住了我的视线。
由于吾妻神社并非极具名望的大神社,所以关于它的正规记载很少,究竟是建于什么年代已无从查证。在战国时期以前,神社周围还居住着很多山民,规模可以比得上一个小村落。天正年间,丰臣秀吉率诸大名攻打小田原北条家,山民们纷纷躲避进了吾妻山中的一个山坳里,那个地方现在名叫“中里”。战争并没有干扰到吾妻山,可村民们却没有离开中里,在那里生活了下去。他们并没有忘记吾妻神社,所以神社依旧如常进行着常规活动。
二战结束后,日本在废墟中重建家园,中里的人们也准备翻修苍老的吾妻神社。在整理神社中的陈旧资料时,神官不知道发现了什么,忽然发疯了一般阻止正在翻修神社的宫大工(日本修建神社的技匠),却无论如何也不肯说出原因。当时时间已晚,宫大工们也都尊重神官,所以决定暂时停工,收拾工具和行李回家了。
哪知一晚后,所有宫大工全都离奇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人们在山中寻找数日未果。而神官依旧既不肯说为什么要中断翻修工程,也不说从什么记载中得到了什么信息。最后,发疯的山民们把一切归罪于神官,将他绑在篝火上活活烧死,吾妻神社从此开始败落。
然而,这一切只是一个开始。在紧挨中里的东南面有个湖泊,名叫中里海,神官被烧死后第一个四月份的一天,山民们吃罢晚饭准备睡觉时,发现中里海的正中央不断涌现出耀眼的光芒,这一奇异的景象迅速把全中里的人们都吸引到了湖边。光芒不断扩大,直到布满整个湖面,夜幕下的中里海如同一面放射光芒的境面,而从湖面深远之处,一众仿佛来自异世界的人影飘然接近湖边,为首的身影竟是已经被烧死的神官,跟在他身后是那些失踪的宫大工。神官率领着众人在距离湖边几米远的地方停住。
山民们被这一情景震慑得不敢贸然向前,惊呼过后,纷纷跪倒向着湖面膜拜。
神官出乎山民意料地没有追究烧死他的事情,反而告诉山民们,每年的四月,樱花初开之时,大家都可以在中里海畔与死去的人们相见。只是不可再去骚扰吾妻山中的吾妻神社,更不能对神社再有动土之念。
山民们一时不知所措,呆滞地目送神官和宫大工们转身离去。随着他们身影渐远,湖面的光芒也随之减弱,直到中里海恢复平静,无形的异世界之门仿佛无声地关闭,难以分辨方才发生的一切究竟是梦幻还是真实。
次日天明后,山民们在中里最有威望的家族吉川家的带领下,用铁锁将吾妻神社紧锁起来,然后在中里重新修建了一座吾妻神社继续举行祭司活动,当年吉川家当主成为中里吾妻神社的神官。七十年代,吾妻山成为旅游区的开发项目,政府曾一度想开启吾妻神社作为景点之一,但是中里的吉川家当家主出面阻止,政府只能作罢。
吾妻神社就在闭锁的状态下历经了大半个世纪,直到今天。
这些内容我是在一个介绍日本灵异地区的网站上看到的,虽然怪诞离奇,却又有理有据,让人难辨真假。我注意到传说中提到了四月这个每年都将我拉进噩梦的时节,尤其是那句话烙印在我脑海中无法消散——四月,樱花初开之时,在中里海畔与死去的人相见。
而我多次跟海涛提起吾妻山,如果海涛和我同样在网络上查到这段记载,那么他现在最想见到的人无疑就是他已经去世的女朋友——陈玉英!
我虽然没有去过中里海,但是我已经连续两年都在吾妻山中和亡灵相遇,这种感觉变成一种召唤,在我的心底蠢蠢欲动。无论那个梦境是个提示,还是我与吾妻山之间存在某种奇异的因缘,此时我可以肯定的是,海涛真的去了中里这个神秘的地方。
我的身体脱力一般陷在椅子里……
三
时间已经接近凌晨五点,天边出现微明的晨光,我收拾好随身的必备用品,并把一直装饰在墙上的护身刀拿下来贴身放好。屋外的空气中掺杂着雨后微薄的凉意,此行并不仅仅是为了寻找海涛的下落,我也希望自己能够尽快从这场噩梦中醒来。
吾妻山下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的停车场上果然停放着海涛的车,里面也没有海涛的随身物品,我更加坚信海涛的确只身一人去了中里。
我走进便利店拿起一本最新版的地图,翻看之下发现地图中的中里竟然是很大一片区域,并非网站上所记载的没有任何标记。
“你是来找中里的?灵异爱好者么?”当我疑惑之际,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我的身后传来。
一名身着制服、年近古稀的男人来到我的身前,眼镜后的双眼透出精明谨慎的目光,若有所思地审视着我,他胸前佩戴的名签告诉我,他是这家便利店的老板。
“地图上的中里并不是你想要寻找的中里。”老板从我手中接过地图,用手指着说,“看到这个名叫镜湖的地方了么?镜湖就是中里海,你要找的中里紧挨中里海。”
“镜湖?”
“没错,中里海只是中里人对镜湖的称呼,所有地图上登载的名字都是叫镜湖,”老板把地图塞进我的手里,“今天,你是第二个来这里寻找中里的人,而且你们都是外国人。”
“那个人是不是瘦瘦高高……”我连忙把海涛的特征说了出来。
老板严肃地点头肯定,说:“只不过无法确定你们最后能不能抵达中里,那里是环绕着奇异力量的地方,没有通向中里的山路,唯一的路就是你心中的执念。”
“奇异的力量?”我不解地询问。
“年轻人,你相不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与异世相通的地方?”老板反问我。
我知道他所说的异世就是指死后的世界,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他。
“你一定知道当年吾妻神社被封锁的传说,”老板没有等待我的回答,继续说,“当年神官终止翻修神社的原因就是……他发现了连接现世与那世的异世之门。”
“什么?”我难以置信地强行把这个信息塞进脑子里,却无法把它在头脑里融化,“可是我查找到的资料里没有记载这些……”
“因为除了我和吾妻神社的神官,没有人知道这个事情的,”老板的声音开始有些颤抖,“我的家族世代负责掌管吾妻神社的钥匙。”
这突如其来的信息让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接受,我本能地追问:“神社里究竟隐藏了什么?”
“没有人知道,祖训上说随意开启神社会带来不堪设想的可怕后果。”老板摇头遗憾地说,“我之所以告诉你,是因为你身上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死亡的气息?”我一时间无法理解究竟应该怎样去理解。
“一种与吾妻神社息息相关的气息!”老板神色凝重地回答。
我买下地图走出店门,思维很难把目前掌握的信息合理地组织起来,如何寻找海涛以及我将会面对什么,都变得毫无头绪,只能凭直觉向吾妻山走去。
雨后,凝重的雾气弥漫吾妻山公园,山路我却已经非常熟悉。由于是清晨,一路上没有看到一个游人,不禁给此行又增加了一份阴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