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紫树(8)
现在，阿天脸上的紫色油漆与棕色泥土都已清洗干净，穿了一件黑色寿衣，也遮住了腹部丑陋的缝合痕迹。棺材前，摆着贡品，一盘水果，一瓶白酒，一块煮熟的五花肉。供桌前则是一对红烛，无数炷香，以及一个堆满冥纸灰烬的烧盆。
那棵巨大的紫色枯树，也被挖出一个很大的树洞，洞壁敷上一层水泥，树干旁用几根钢管支撑着，以免倒塌。树洞中，也安置好了一尊蒙着红布的神像，神仙前同样摆着供桌与功德箱。蓝若海走入了树洞中，抬起头望了一眼那尊蒙着红布的神像，心里不免忐忑了起来。虽然明知道红布下安放的是一颗蜡制成的头颅，但他的脑海里却情不自禁浮现出刚才在村里枯木庙中看到的恐怖场景。
算了，那幕恐怖场景，他不想再提了。
于是他使劲摇了摇头，想让自己忘掉脑海中血肉横飞的一幕，静下心来，朝这尊神像鞠了三个躬，然后摸出五十元钱，放入功德箱里。出了树洞，正准备回到流水席上，却看到周所长拎着一瓶酒向他走了过来。
“蓝先生，来来来，我们聊几句。”周所长热情地拽住了蓝若海的胳膊。直到走到山道一处阴影里，周所长敛住嬉皮笑脸的脸色，一本正经地说道：“蓝先生，把你刚才拍好的照片用蓝牙发给我吧。”
蓝若海蓦地一惊，全身血液都几乎凝固了。
“三千块钱，我肯定会给你的，放心好了。就算上级不批，我也私人拿给你！”周所长露出了诡异的微笑。
“周所长，你是不是知道了一点东西？”蓝若海犹犹豫豫地问道。
周所长看完照片，翻了翻眼皮，喝了一口酒，然后伸出手指，做了个OK的手势，笑嘻嘻地说道：“你也猜到一点东西了吧？”
蓝若海看着周所长伸出的两根手指，无力地点点头，也伸出手指做了个同样的手势。
周所长哈哈大笑了两声，便转身向灵堂旁的流水席走去。就在他即将走入灯光笼罩的席桌时，突然回过头，对蓝若海说：“对了，告诉你一件事，镇上通往县城的那条公路，是连接几万人的生命线。昨天夜里发生泥石流之后，政府调集数千官兵协同作战，昼夜施工，终于在三个小时前，清理完堵塞道路的石块，打通了这条生命线。”
“呃……周所长，你是说……”
“大概再过半小时，县城来的刑警就会赶到枯木村来。当然，在抵达枯木村之前，会先到达这里的灵堂现场。”说完后，周所长头也不回地走向席桌，在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
蓝若海若有所思地坐到了夏悦妍身旁，见他闷闷不乐，夏悦妍不由问了一句：“若海，你在想什么？”
蓝若海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抬起头，低声对顾德华说道：“顾老板，昨天夜里你来到枯木村之前，真在这棵紫色枯树下见到了一具后背插着匕首的尸体？”
顾德华吓了一条，连忙用更低的声音说道：“你疯了？怎么在这儿说这件事？”
蓝若海却死死盯着顾德华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请你回答我的问题。是，或者，不是。”
在凌厉眼神的攻击之下，顾德华怯生生地移开视线，无力地点了点头，说：“是的。”
“你看到那个死者的脸了吗？”
“他趴着的，我只能看到背。即使看到一张侧脸，脸上也沾染上了紫色的油漆，看不清楚相貌。”
“哦。”蓝若海不再发问。
顾德华这才松了一口气，但他还是不住叮咛道：“你千万要保密呀，我们以前就认识的事，绝对不能说出去！”
蓝若海面无表情，抬起头，一言不发，望向停放在白色帷幔中的那具棺材。
直到那位嗜酒如命的派出所所长一屁股坐在蓝若海身旁，使劲拍了拍他的肩膀，蓝若海才从恍惚中惊醒过来。他看到周所长后，茫然地问道：“你……你来干什么？”
周所长微微一笑，说：“刚才，是不是像在做拼图一样呀？”
蓝若海蓦地一惊，没错，刚才他脑海里正闪过一幅幅画面。顾德华到工作室来找他，他和夏悦妍初次见面，他们来到枯木村，在山路上看到为枯树涂刷紫色油漆的阿天，阿天死了，企图冲入石墙屋的村民，那个古古怪怪的乡村医生，经过防腐处理的尸体，树洞顶端的焦炭状瘢痕，醉鬼警察，憨厚老实却懂得制作蜡像头颅的树生，在村里一言九鼎的村长杨端，为阿天做尸检的温医生……自然，还少不了枯木庙里那尊蒙着红布的神像。
记忆，如同一幅幅凌乱的碎片，就像拼图游戏一般，只要找到关键的一块，便能拼出完整的图案。
可是，关键的一块究竟是什么呢？
蓝若海又忆起他在村里枯木庙中揭开红布的一刹那，那颗藏在红布下的头颅，给予他极大的冲击力，直到现在也无法忘怀。
红布下，根本就没有什么蜡像头颅，而是一颗真正的头颅。相貌已经认不出来了，但头颅萎缩得很小，只有平常人一半大小。脸皮干枯得满是沟壑，眼窝深陷，眼眶墨一样黑，半颗浑浊无神的眼珠悬吊在眼眶外，几乎就要掉落下来了。
这是一颗如同木乃伊一般的头颅，同样已经萎缩的颈子，托在了泥塑的肩膀上，仿佛被吊死的犯人。而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在这木乃伊的脸上，竖着刷过了一笔紫色的油漆，从额头一直到下巴。
这大概就是拼图游戏中最关键的一块碎片吧！
蓝若海抬起头，他看到周所长再次伸出两根手指，做出OK的手势。
“蓝先生，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几分钟前，我接到县城刑警打来的电话，他们已经抵达这座小山头了。”
“呃？！他们在哪里？”蓝若海东张西望，想从灯光笼罩范围之外的黑暗中，搜寻到刑警们的身影。
周所长却笑了笑，说道：“他们现在暂时不会现身，但是到了最关键的时刻，他们就会出现在大家的面前。”
“关键的时刻？”蓝若海深吸一口气，心中默念，难道最后揭开真相的时刻就要来临了？
周所长忽然缄默不语，沉默片刻之后，他问道：“蓝先生，接下来，是你来揭开真相，还是我来干呢？”
蓝若海兴奋了，一股火焰在他胸中熊熊燃烧，他眨了眨眼睛，转过头对夏悦妍和顾德华说道：“你们快准备好相机，既然我收了钱，就要对得起这份工作！顾老板，你马上就要出名了，等着，看我的！”
说完后，他“腾”地一声站了起来，迈开大步，向灵堂后那棵巨大的紫色枯树冲了过去。
蓝若海如一阵风般，快步走入树洞之中。上一位香客刚好出了这座新建的枯木庙，树洞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回过头，见到夏悦妍背着相机与顾德华和周所长一起走了过来。他抬起手，伸出食指和中指，做出OK的手势，夏悦妍立刻会意地端起相机对准焦距。
说时迟那时快，蓝若海突然伸出手臂，一把抓住披在神像头颅上的那块红布，然后奋力一扯。只听“哗啦”一声，红布被他扔到了地上。
蓝若海抬起头，望向泥塑上的头颅。
身后传来了夏悦妍的尖叫声，流水席那边发生了骚动，村民如潮水般向紫色枯树涌了过来。即使不回头，蓝若海也能猜到，那些村民的脸上一定写满了愤怒。
但蓝若海却丝毫不顾树洞外的喧哗，他只是静静地望着眼前这尊神像。
神像的身体是泥塑的，头颅却是另一样东西。不是蜡像，而是一颗真正的人头。
这颗人头，属于蓝若海完全不认识的一个男人，年龄不大，面色苍白，脸上涂了一层水银，还有阵阵中药香味扑鼻而来。
树洞外的喧哗声戛然而止，蓝若海茫然地朝外望去，只见空地上多出许多人，都穿着警服，握着手枪或是警棍。他们，想必就是来自县城的刑警吧。
“这……这是怎么回事？”顾德华揉着眼睛，吃惊地问道，“为什么，为什么外面停放着一具尸体，这枯木庙里还有另一具尸体？”
蓝若海微微一笑，说道：“这儿，本来就有两具尸体。换句话说，昨天夜里在紫色枯树下被杀的人，有两个。”
第十一节 轮番上阵的尸体
一个身着警服眼神锐利的壮汉走到周所长面前，尊敬地问：“老周，要扣押哪几个人？”
周所长却回过头来，呵呵一笑，对蓝若海说：“这个表现的机会，就让给你吧。”
蓝若海瞄了一眼夏悦妍，见夏悦妍已经端起了相机，他缓缓抬起手臂，指向了人群中的几个人。
当村长杨端、树生和吴医生看到蓝若海指向他们时，都发出抗议。但抗议无效，冰冷的手铐还是拷在了他们的手腕上。
“这是怎么回事？你说昨天晚上在紫色枯树下被杀的有两个人？到底是哪两个人？”顾德华终于按捺不住心中巨大的疑问，大声问道。
周所长再次露出微笑，说道：“蓝先生，解答谜题的机会，也让给你好了。”
蓝若海顿了顿，这才说道：“顾老板，这件事得从今天早晨在紫色枯树下发现的尸体说起了。当然，我还得说一件事，因为某种不便透露的原因，我从顾老板口中得知了一件事，他在来枯木村的路上，也发现了一具躺在紫色枯树下的尸体。”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蓝若海还是隐去了自己与顾德华早就认识的信息。
经过吴医生的目测，以及来自邻近镇上的温医生所进行的尸检，两人都确认那具尸体的死亡时间是凌晨五点。而在午夜时分，顾德华沿山路前往枯木村，却也在紫色枯树下看到了一具尸体。
原本蓝若海以为吴医生判断的死亡时间有误，是因为他学艺未精。而温医生尸检所得的结果也有误差，则是因为尸体上涂了一层水银，而造成了检测结果的偏差。但也正因为两人都作出了错误判断，所以才证实了蓝若海他们三人的无辜。不过，假若预设两人的检测结果是准确的，那会说明什么问题呢？
在这里必须指出，请温医生来做尸检其实是意外状况，因为通往县城的公路发生泥石流，所以来自县城的法医无法尽快抵达案发现场。如果是专业的法医来进行尸检，那就绝对不会出现对死亡时间的错判。凶手无法预知泥石流的发生，所以那具最终被发现的尸体，极有可能确实于凌晨五点遇害。那么，顾德华在午夜时分见到的那具尸体又是谁呢？
只有一个答案，顾德华所遇到的尸体，与最终被发现的尸体，其实是两具不同的尸体。
如果这是两具不同的尸体，那么不正常的地方太多了。
最终被发现的这具尸体，身上穿着卡其色的工装，与之前用紫色油漆涂刷枯树的阿天穿得一模一样。另外，尸体所穿的衣服，前襟亦有紫色油漆的痕迹，而在脸上，同样也沾染了紫色油漆。
当时见到尸体后的解释，阿天是疯子，涂刷枯树是从树干底部一直刷到顶端的，所以才搞得身上到处都是油漆。不过，一旦假设死者是两个不同的人，那么死者身上的油漆便肯定是凶手伪装的。伪装的目的，便是让旁人以为死者就是村里的疯子阿天。脸上的油漆，则是为了遮掩死者原来的面目。
说到这里，蓝若海再次顿了顿，目光扫视了一下正倾听着他讲话的村民们，然后加重语气，继续说道：“在脸上抹上油漆，真的能遮掩死者原来的面目吗？”
说完后，他摇了摇头，继续道：“村民们常常见到阿天，阿天对于大家来说，是个再熟悉不过的人，哪有这么好糊弄的。不过，对于只见过阿天一面的陌生人，则好糊弄得多了。”
夏悦妍似乎若有所思，她喃喃地问：“若海，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这桩案件并非一个人所为，也不是几个人所为，现在站在紫色枯树下的所有村民，几乎都是这桩案件的参与者！”蓝若海一字一顿地答道。
听了蓝若海的这句话，村民们的情绪顿时变得有些激动，纷纷朝前挤了过来。而维持秩序的刑警们则挡在枯木庙前，阻止村民们向前涌动。周所长也大声喝道：“法不责众，首恶必惩！天塌下来了，也有你们村长和那两个人挡着！你们急什么？”这才喝退了激动的村民们。
周所长又回过来来，对蓝若海说：“好了，你继续说。”
蓝若海点点头，答道：“现在暂且抛开杀人动机不谈，只说两具尸体的移动轨迹。以下这段话，可以加一个小标题，‘轮番上阵的尸体’。”
“轮番上阵的尸体？”夏悦妍不由自主发出一声惊呼。
暂时先把阿天的尸体称为尸体A，另一具尸体称为尸体B吧。
顾德华在来枯木村的路上，见到了尸体A，那时是午夜时分。而另一个人于凌晨五点遇害，成为尸体B，身上的卡其色工装前襟被凶手涂上紫色油漆，脸上同样也被涂上了紫色油漆。尸体B于清晨被村民发现，然后愤怒的村民涌到石墙屋，想以私刑处决蓝若海等三个陌生人。如果此事得逞，那么事后追究责任的时候，也会以法不责众的缘由而不了了之。不过，因为蓝若海一直在网上发帖，有众多网友关注此事，又及时拨打电话报警，派出所的电话也打到了杨村长的手机里，村民们才偃旗息鼓，不敢再对石墙屋中的三个人不利。
随后，蓝若海等人跟随杨村长和树生来到紫色枯树下，见到一具尸体，这具尸体当然便是尸体B。根据温医生的说法，尸体B经过了防腐处理，身上涂抹了水银。防腐处理，只能是在蓝若海他们来到紫色枯树前进行的。
蓝若海拍摄照片的时候，发现了树干上的黑色瘢痕，然后从杨村长口中得知了“天火”与“成神”的说法。
接下来，镇上赶来的民警，准备将尸体B抬到镇上，等待法医尸检。而如果接受尸检，必然会发现尸体曾经接受过防腐处理，这肯定瞒不住。也就是说，吴医生对尸体B所进行的防腐处理是不得已而为之，他必须这么做——至于原因，也留待后面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