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东方审美下的日本佛教园林

1．日本传统景园是天然的禅境景园

日本传统景园的风格是素朴幽玄、淡雅精致，普遍有着浓烈的宗教气息，但极具东方意韵，是东方人审美的一种综合体现。这种情况的形成有着多方面的原因：其一，日本作为一个典型的岛国，其四面环海、面积狭小、山屿众多且植被丰富，但同时又是地震和台风等自然灾害频发的国家。所以自上古时期，日本先民对大自然就有着强烈的恐惧感，由恐惧而诞生出了崇拜，由崇拜而生成了信仰。另外日本人崇尚多神，如蛇、猫、狼、熊等普通的动物都是他们崇拜的对象。日本的古神话中，也有日神、月神、山神、草神、树神等众多的神灵，甚至一块形色奇特的石头或者古老高大的树木，他们都当做神灵来祭祀和供奉。作为日本本土宗教的“神道教”即属于泛灵多神信仰，视自然界的各种动植物为神祇，再加上后来从国外传入的佛教，使得日本人从古到今都一直生活在强烈的信仰和宗教氛围之中，因此，这种信仰的情怀也很自然地渗透到了他们的造园活动当中。

其二，从日本人的民族审美观上分析，由于日本民族形成、发展的历史条件和自身存在的地理条件等诸多方面的共同作用，形成了日本人独特的审美理念。“春之樱花，秋之红枫”，樱花短暂的花期让人感受到了世事的无常，而秋时的满山红叶更让人领悟到了生命在行将结束时的另一种绚烂之美，因而日本人崇尚“物衰之美”。日本茶道也将“和、敬、清、寂”作为其根本理念，加上泛神论和禅的意识早已深深渗入到了日本人的美学思想中，人们喜欢自然崇拜、喜欢素雅之美，所以形成了日本民族最高的审美境界——闲寂。日本人也喜欢一种“微妙的美学意识”，他们喜欢构筑一些具有极强情趣的东西，使得园林整体更加丰润。所以日本的传统园林往往小巧而精致，多以素色为主，其氛围空灵而幽玄，无时无处表达着一种对自然和神灵的崇拜。

最后再从日本人的民族性格方面分析。日本人的性格呈复杂的两极化特征，有着火与冰的双重特性，一方面极端自尊排外，另一方面又特别崇拜强者。他们有时特别自大，有时又特别自卑，由于日本人民族性格中的极端性，所以他们对自己所认定的东西往往有着持之以恒的坚持精神。也正因如此，他们才能将自己传统的民族文化和信仰从古到今一直传承下来，将自己独特的、具有一定宗教情怀的传统设计风格保留和延续至今，而不为外来文化所干扰和冲垮。

由以上诸多方面的原因我们可以看到，日本人天生就需要和自然神祗做持久的抗衡，日本的传统园林设计也将这种情怀表现出来，但更重要的是日本园林始终作为普通民众的精神皈依之所。

2．佛教景园的典型代表——枯山水和茶庭

枯山水和茶庭是日本传统园林体系中很重要的两种园林形式，同时也是日本最具自己特色、可以明显区别于其他园林形式，在佛教园林体系中独树一帜。而这两种园林形式都是由那些所谓的“石立僧”开创的。

枯山水的本质意思即干枯的庭院山水景观，它的最大特点是用山石和白砂作为造园的主体，用以象征自然界的各种景观。用白砂象征湖泊、海洋，甚至云雾，石头则用来象征大山、岛屿、瀑布等。枯山水也被誉为“无挂轴的山水画”，最早在日本平安时代的造园名书《做庭记》中有所记载，另外枯山水又称假山水（镰仓时代又称乾山水或乾泉水）。真正的枯山水是由日本室町时期的著名禅师（被尊称为国师）、造园大师梦窗疏石开创的，他提取了景观整体中局部的“残山剩水”，以极简、纯粹、抽象和残缺美作为枯山水的主要特点来迎合禅宗和当时社会的审美及心理需求。被誉为室町时期枯山水园林双璧的是日本京都的龙安寺石庭和大德寺中的大仙院枯山水庭。其中龙安寺的枯山水最为著名，它由义天禅师和相阿弥于1450年合作设计建造，建造围墙的土曾用菜籽油加工，随着时光流逝，油渐渐渗透出来，形成独特的色彩。它占地呈矩形，面积仅330平方米，庭园地形平坦，由15尊大小不一之石及大片灰色细卵石铺地所构成。另外还有由古岳禅师在16世纪设计的大德寺大仙院的方丈东北庭，通过巧妙地运用尺度和透视感，用岩石和沙砾营造出一条“河道”。这里的主石，或直立如屏风，或交错如门扇，或层叠如台阶，其理石技艺精湛，当观者于远处眺望时，即可感觉到“水”在高耸的峭壁间流淌，在低浅的桥下奔流。

日本传统园林体系的第二大形式是茶庭，它是由禅僧村田珠光开创的。茶庭即茶室的庭院，它一般是指从庭院大门进入茶室的一段空间。在一定的路线上布置景观，以自然形的步石象征崎岖的山林小径，以矮松和其他小乔木象征茂盛的森林，以蹲踞式的洗手钵代表天然的泉水，以沧桑厚重的石灯笼来营造清幽、寂灭的茶道氛围。整个茶庭都有很强的佛教意境，在形式上主要具有以下几个特点：

①茶庭的主体建筑不求大，但求幽而全，以环境之幽、器物之全为美。完整的茶室包括茶厅、凹室、壁橱、洗茶具处、厨房等。

②茶室的“躏口”即入户门通常都比较矮小，目的是让所有的客人都很平等地低头弯腰进入，以示对主人的尊重。

③在大的庭院氛围上，主要通过朴素化、小巧精致化和枯寂化这三方面的意境来体现，这种氛围的最高境界就是“佗和寂”，人们想以此来进行人格上的升华和人生境界上的提升。

3．石立僧是日本佛教景园的造园主体

“石立僧”这一名词一开始出现在古代的日本。“石立”泛指一切造园活动，“石立僧”就是让石头站立起来、摆弄石头的和尚，可引伸为置石造园的和尚，所以“石立僧”就是指擅长或专门从事造园的僧人。石立僧早在平安时代后期就已经出现，日本传统造园名著《做庭记》中所提到的僧莲仲，还有《山水并野形图》中提及的增圆、僧正、林贤、静意等都是“石立僧”。在日本众多的石立僧中，梦窗国师和千休利的成就最大。进入镰仓时代中期，石立僧的数量急剧增加，尤其是京都的仁和寺，自静意后更是人才辈出，石立僧成为当时社会中最具特色的造园群体。室町时代前后，梦窗疏石、任庵主、藏光等著名的造园大师出现，使得石立僧的活动更加活跃，作品遍布京都大大小小的寺庙。平安时代的“心”字形池岛、镰仓时代的枯山水、室町时代的露地园等，都是这些对佛理和园艺双精的石立僧开创的。石立僧的活跃时期从室町时代一直持续到江户初期。

佛教景园初始的产生动因主要是让园林来美化寺庙环境和传播教义，所以佛教园林的营造与设计不但要包含世俗的美学元素，还要蕴藏一定的佛教思想与教义。而同时具备这两方面素养的只有那些高素质的佛教僧侣们了，他们既有高水准的文化素养，又通达佛理，美化寺庙环境的造园工作便顺理成章地由他们所承担。石立僧也是日本造园技艺的主要传承者，在日本古代，造园技艺被认为是一门很高深的学问，一般不会轻易向外人透露。许多造园书在记述到一些关键的造园技艺时，常以“有口相传”或“是密事也，口传”而一笔带过，其目的都是防止造园“密事”的泄露，故作为“密事”的造园技艺，就只能在同宗门的僧侣间传承了。在平安后期出现的石立僧，其造园技艺都是以他们所在的寺庙为中心而学习传承的，如《山水并野形图》就是以仁和寺为中心而传承的，其中一些造园的关键技艺则是通过该寺的僧侣们以口授相承而流传下来的。

在当代日本，最著名的石立僧便是枡野俊明了，他于1985年继承父业成为一名禅僧，同时也在他父亲手下做一名助理法师。现在的枡野俊明横跨宗教和世俗两界，既是建功寺的禅僧，同时也是日本造园设计事务所的总设计师、多摩美术大学环境学科教授、英属哥伦比亚大学客座教授。他的主要作品有：清山绿水园、今冶国际饭店中庭“瀑松庭”、加拿大驻日本使馆庭园、香川地方图书馆的“清风送爽”园、国家金属研究院的科学技术所广场等。枡野俊明的作品很好地继承和展现了日本传统造园艺术的精髓，准确地把握住日本传统庭园的文脉，并很好地融入了佛教思想，使他的作品总是有一股强烈的“精神场”在里面。他将景观创作视为自己内心世界的一种表达和修炼，将“内心的精神”作用于园林形式表现出来，因此他的作品被誉为是“具有鲜明人生哲学”的设计。

4．成熟的日本佛教景园在营造法式上给了禅境景观以重要启示

日本景观设计的发展历程既现代又传统，不但吸收了西方现代主义设计的精髓，同时也很好地延续了自身的民族传统文化和信仰。他们运用新技术、新方法，实现了单纯抄袭西方模式的超越，形成了地域风格鲜明的发展模式，特别是宗教园林方面的成就，在世界上都是独具特色的。他们的设计做得如此出色，那又能给我们禅境景观的营建以怎样的启示呢？这需要从多方面进行总结。

其一，景园设计的形式是随着社会发展不断变化的，但其核心的空间意境必须始终确定和统一。对于传统的东西，不能完全抛弃，更不能照搬模仿，那么在当代社会大环境产生巨大变化的前提下，到底怎样继承本民族的传统设计才是正确的呢？这一方面日本就做得比较好。他们改变和提炼了本民族传统园林中的部分符号和元素，变成了更加契合时代的现代元素。但不管其符号元素等外在的形式怎么变化，他们始终坚持和保留住了传统园林的气质和意境。比如当我们一眼看到不同的日本设计师的作品时，我们的意识中都能闪现出“和式风格”这样的字眼，而看到我们国内一些设计师的作品时，便茫然不知所云了。很显然，我们的设计缺少气质和灵魂。对于日本人对传统精髓的理解和对传统意境的坚持我们应该给予肯定，所以当我们进行创作时，特别是在创作“禅境景观”等这种意境性很强的设计时，就很有必要向日本的设计同行学习，即无论形式怎么变化都不能失掉本民族传统设计的气质和意境。

其二，现代的景观形式完全可以表达传统的佛教景园意境。日本传统园林植根于中国，佛教的传播更是让日本传统园林带上了浓厚的佛教色彩。而今的日本现代景观设计受其影响，依然有着强烈的素雅、自然、整洁和秩序感，安藤的水御堂设计案例就很能说明这一点。日本的这种源自我国传统文化的景园形式成功向现代模式转变的现象，证明了我们今天同样也可以用现代的景观形式来表达我们传统的佛教景园意境。

其三，只有产生出了一定空间氛围或意境的景园设计才能打动人心。梁思成先生、林徽茵女士在《平郊建筑杂录》一文中首先提出了“建筑意”的用语。他们说，面对着古建筑遗物，人们所感受的“这些美的存在，在建筑审美者的眼里，都能引起特异的感觉，在‘诗意’和‘画意’之外，还使他感到一种‘建筑意’的愉悦”。这里的“建筑意”即所谓的“空间意境”，也就是有些人提到的“空间场”。“空间意境”的概念提醒人们，空间并不仅仅是砖、瓦、沙石等工程材料的单纯堆砌。我们人造的空间不应该只是一种物质产品，也应该具有精神产品的特质，就如同诗、画、音乐等艺术形式一样，我们可以通过设计让这些工程材料诞生出生命力，表达出一定的思想情感。纵观日本的设计，不管是其传统的还是现代的，其雅致的外表和朴素的形式都能给人一种温馨娴静的感受，这种感受直入人心，让我们觉得身心都可以在这样的空间里暂时休憩，或者得以终老。这种空间意境也是“禅境景观”所关注和追求的。

其四，细节的精致和情趣化是提升和丰满整体景园设计的一个重要因素。日本园林设计的小巧精致是大家熟知的，而其另外一个特点——“情趣化”则是大家较少提及的。比如日本典型“枯山水”中的石头摆布和白砂的纹理在设计上就极具情趣，这里有三尊组石、追逃组石、蓬莱山组石、龟鹤组石等各具寓意的石头组合，其白砂纹理有水涡纹、波浪纹、直形纹等。在石灯笼的配置上，有六角形的、四角形的、丸形的、柚形的，还有塔形的。另外。洗手钵和惊鸟器这两个日本传统园林中的小品无论从形式到使用功能都具有很强的情趣感。这些散布在日本园林中的情趣节点，让大家觉得惊奇并充满乐趣。只有一个具有情趣的空间才不会让人产生呆板无趣的感受，才能吸引大家，让人和空间产生更加紧密的联系和互动。所以我们在空间设计活动中，无论是规划阶段还是细部设计阶段，都应该考虑到“情趣化”这一因素，避免直白和单调，这一点也是禅境景观注意和坚持的。

其五，佛教景园及其美学意境可以扩展和应用到普通公共空间之中。关于这一点，从枡野俊明的设计实践中我们可以看出，他的诸多设计并非都是以佛寺内部的场地空间为对象，而是服务于一些（如会馆、文化中心、图书馆、博物馆、公寓、科学研究院等）公共空间，并最终赋予这些公共空间一种静谧、素雅、自然的禅境意蕴，给人们提供一种可以用于自我反省、沉思和思考的环境。枡野俊明的景观实践行为向我们证明了佛教景观也具有一定扩展性和普遍性，同时佛教景观和普通公共空间的结合也为佛教景观的发展传播开辟了一条新的道路，让其有了更多的社会意义。

“禅”的思想是圆润、融通、精妙和博采众长的，所以要将“禅境景观”做好，也必须虚心学习和借鉴世界上所有优秀的设计文化和技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