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浩明评点曾国藩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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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修身(3)

“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孟子的这句话,成为两千年来,无权无势无财富的中国知识分子的力量源泉和自强自尊自信的根基所在。依赖着心中的浩然之气,也就是道义正气,无数真正的中国士人能保持节操,守住底线,做到如孟子所说的“说大人则藐之”,“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成为一个人所仰慕的“大丈夫”。

作为一个贫寒家庭出身的翰林院低级官员,曾氏非常能认同这种浩然之气的重要性,所以他心悦诚服地拜倒在孟子的几下。除开这点外,以笔者对曾氏的研究来看,还有曾氏对孟子的文风极为喜爱的一层原因在内。我们读《论语》,看到的是一位循循善诱的长者。我们读《孟子》,看到的是一位滔滔雄辩的强者。孟子的体内,有一股不可遏制的强大气流,发而为言,则气势雄浑,为长江大河,一泻千里,令人为之慑服。这种文风,后来为韩愈所发扬光大,一直成为中国文坛的主流派。我们细读曾氏的文章,可以看出曾氏是孟韩文风的卓越继承者。曾氏论文喜欢谈气,这种气即来源于孟子的浩然之气。心中有一股倔强之气,这是曾氏与天俱来的禀赋,这种天赋正与孟子的浩然之气合拍。应该说,这更是曾氏喜欢孟子的内在因素。

日记中说到“作字时,心颇活泼”。这句话为我们找到曾氏为什么一生爱好书法,最终能成为近代书坛大家的钥匙。原来,作字能给他的心灵带来乐趣!勉强力行毕竟有难度,内心喜悦才有持久不衰的动力。

我们在这篇日记中看到曾氏责骂自己“可耻”的字眼。在以后的日记里,我们还会经常看到曾氏呵斥自己的这些愤慨话。前人说曾氏修身是“痛自刻厉”,他本人则说要与自身毛病“血战一番”。由此可知修身是一件痛苦的事。人们说人的一生最大的敌人就是自己。此话确乎有几分道理。

力惩简慢

原文

早,读《晋卦》,颇融惬。“罔孚,裕,无咎。”裕,难矣。《中庸》“明善诚身”一节,其所谓裕者乎?饭后进城看房子,晤竹如,同谒唐先生,久坐。出城拜客六七家。力惩简慢之咎,已入于巧令矣。酉末归,作字一百。灯后,又作一百。走岱云处,商应酬事三端,言太多。归,作诗十六句,未成。精神要常令有余,于事则气充而心不散漫。本日说话太多,吃烟太多,故致困乏,都检点过不出来,自治之疏甚矣!记本日事。(道光二十二年十月初七日)

评点

我们终于知道曾氏“怠慢”的具体内容了,那就是不主动去走访朋友。曾氏在这一年十二月的一封给诸弟的家书中说:“近来闻好友甚多,予不欲先去拜别人,恐徒标榜虚名。盖求友以匡己之不逮,此大益也;标榜以盗虚名,是大损也。”

明知对方是好友,却不愿先去拜访。曾氏自己认为这是因为不想标榜虚名,在别人看来,或许这就是曾氏的清高简慢。对于未见过面的朋友如此,对于熟悉的朋友,笔者揣测,曾氏大概也是主动去拜访的少。故而朋友圈中,大家都觉得曾氏待人不够敬。为了表示去慢主敬,曾氏在这一天里进城拜访吴竹如、唐鉴,出城又拜客六七家。那时只能靠骡马车代步,北京如此之大,一天拜客八九家,也够他累了。但这样一来,曾氏又感觉到自己已走进巧言令色一途,心里增添新的不安。这真是左也为难,右也为难。

的确,世上每一个道理、每一件事物都有它的两面性,都有它的分界线,过了就走向反面,这就是孔子所说的“过犹不及”。其实,认识这一点并不难,难的在于把握。把握得体,拿捏适度,是最难的了。要说人生智慧,这就是极大的人生智慧。中国哲人早就看出了这一点,故而提出中庸之道:“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中庸之道的精微,就在于“允执厥中”。

打破患得患失关

原文

早,诵养气章。读《易》,仅三页,即有俗事来扰,心亦随之而驰。会客二次。饭后,心不静,不能读《易》,因为何子贞题画梅卷子。果能据德依仁,即使游心于诗字杂艺,亦无在不可静心养气。无奈我作诗之时,只是要压倒他人,要取名誉,此岂复有为己之志?未正诗成。何丹溪来,久谈,语多不诚。午正,会客一次,语失之佞。酉正客散。是日,与人办公送礼,俗冗琐杂可厌,心亦逐之纷乱,尤可耻也。灯后,何子贞来,急欲谈诗,闻誉,心忡忡,几不自持,何可鄙一至于是!此岂复得为载道之器乎?凡喜誉恶毁之心,即鄙夫患得患失之心也。于此关打不破,则一切学问才智,适足以欺世盗名为已矣。谨记于此,使良友皆知吾病根所在。与子贞久谈,躬不百一,而言之不怍,又议人短,顷刻之间,过恶丛生,皆自好誉之念发出。习字一百,草率记本日事。(道光二十二年十月初八日)

评点

在诗文字画的创作过程中,力图技惊四座、艺压群芳,乃绝大部分文艺家所共有的心态。这也是推动文艺家上进的原始动力之一。它在客观上起到让文学艺术推陈出新,不断前进的作用。但此心若是把握不当,比如说非得要与别人争个高下,甚至非得要压倒别人不可,则有可能偏离文艺的正道。

曾氏本唐鉴研幾之教,发现自己心中有“要压倒别人”的念头,便立即予以遏止,并进行深刻反思:压倒别人,是为了邀取名誉;而喜誉恶毁,就是患得患失;若不打破患得患失这一关,则一切学问才智,都不过为欺世盗名而已。曾氏的自我检查确实尖刻而不留情面,将邀取名誉与欺世盗名联系起来,有点上纲上线的味道。只不过是,这中间有一道患得患失的关口居中连接着,通过这一连接,也就不显得突兀了。

患得患失,是人类的一个普遍毛病:没有得到时,成天忧虑得不到;一旦得到后,又成天忧虑有可能失去。有这种毛病的人,成年累月都在忧虑之中,既得不到抵达目标实现理想的快乐,也毫无一点生命的趣味。既然“得”与“失”都需要忧虑,那么为解忧,获“得”可能不计后果,免“失”可能不计手段。如此,欺世盗名岂不应运而生?

与友有隙反躬自省

原文

大人寿辰。辰正陪客,至申初方散。酒食太菲,平日自奉不俭,至亲前反不致隆,何不加察也?客散后,料俗事数件。晡时,走小珊处。小珊前与予有隙,细思皆我之不是。苟我素以忠信待人,何至人不见信?苟我素能礼人以敬,何至人有慢言?且即令人有不是,何至肆口漫骂,忿戾不顾,几于忘身及亲若此!此事余有三大过:平日不信不敬,相恃太深,一也;比时一语不合,忿恨无礼,二也;龃龉之后,人反平易,我反悍然不近人情,三也。恶言不出于口,忿言不反于身,此之不知,遑问其他?谨记于此,以为切戒。天头:自反极是!与小珊、竺虔谈甚久,总是说话太多。两日全未看书,且处处不自检点,虽应酬稍繁,实由自新之志不痛切,故不觉放松耳。记本日事。(道光二十二年十月初九日)

评点

别人与自己有隔阂,人的本色思考是把责任推向别人,自己是无辜的。但圣贤的教导却是要多作自我检讨,要多从自身寻找原因。曾子曰“三省”,孟子曰“自反”,说的都是这层意思。曾氏的修身,其宗旨便是要在自身上切实践行圣贤的教导。他的好友郑小珊与自己有了隔阂,他不把过错推给郑,而是自我反省:假若我能一贯以忠信对待别人,别人又怎么会不相信我呢?假若我能一贯以尊敬对待别人,别人又怎么会以轻慢之言待我呢?即便是别人有不对处,又怎么能肆口漫骂,愤恨到不顾一切,以至于忘掉自身及亲人所受的恩惠(郑小珊通医道,常来曾家看病)到如此地步呢?

通过这件事,曾氏检查自己有三大过错:一是平日对朋友不信任不尊敬,自恃太过;二是当时一语不合,则愤怒不讲道理;三是争执之后,别人平和,自己反倒强悍而不近人情。经过这样的反思后,曾氏主动去拜访郑小珊,彼此的嫌隙消除了。

与人相交,若都有曾氏这种雅量,何嫌不化?何隙不弥?

天头上所批四字没有署名,看来应是倭仁所为。

言物行恒,诚身之道

原文

起晏。作《初度次日书怀》诗一首。饭后,读《易·家人卦》,心不潜入。言物行恒,诚身之道也,万化基于此矣。余病根在无恒,故家内琐事,今日立条例,明日仍散漫,下人无常规可循,将来莅众,必不能信,作事必不能成,戒之!未正,冯树堂来,阅予日课,云:“说得已是,须切诚而致行之耳。”申初出门,拜客谢寿。晚归,作《忆弟》诗一首。数日心沾滞于诗,总由心不静,故不专一,当力求主一之法,诚能主一,养得心静气恬,到天机活泼之时,即作诗亦自无妨。我今尚未也,徒以浮躁之故,故一日之间,情志屡迁耳!查数,许久乃晰。记本日事。(道光二十二年十月十二日)

评点

曾氏在这篇日记里谈到两点体悟:一是要言之有物,二是要行之有恒。这两点说到人性中的两个通病,即人常常容易说空话说废话说无用话,人也常常容易不坚持不长久不信守。曾氏将“言物行恒”提到“万化基于此”的高度,也就是说一切成就都建立在这个基础上。

曾氏还在日记中说到“主一”。晚年,曾氏提出“天道三忌”的观念,其中之一为“天道忌贰”。一与贰相对应,可知“一”含有一心一意、表里一致、言行一致等内容,贰则意谓三心二意、虚情假意、言行不一等等。由此可知,“一”即“诚”的一种体现。“诚”在心中,则可“主一”。曾氏认为,一个人能做到“主一”,则可以养得“心静气恬”、“天机活泼”。

人们都想心气恬静,都想天机活泼,但为什么却很难做到呢?细细琢磨,不恬静是因为情绪浮躁,不活泼是因为胸臆堵塞,但为什么浮躁、堵塞呢?最大的原因来自于欲望太多。《庄子·天地》上说:“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如何减少欲望,最好的办法就是“主一”。一心一意地做一件事,不去想别的,心思自然单纯。单纯则集中,集中则有成就。比如曾氏日记中所说的作诗一事。作诗就作诗,不要去想追赶前贤、压倒时彦的事,也不要想去博取富贵人的欢心,以此来谋取高位获得重利等等。庄子说“用志不纷,乃凝于神”,其道理就在这里。

曾氏在本日内写了两首诗:一为昨天的生日而生发的感慨,一为怀念九弟国荃。借此机会,把这两首诗抄录如下,供读者欣赏。

《三十二初度次日书怀》:男儿三十殊非少,今我过之讵足欢!龌龊挈瓶嗟器小,酣歌鼓缶已春阑。眼中云物知何兆,镜里心情只独看。饱食甘眠无用处,多惭名字侣鸾。

《忆弟》:无端绕室思茫茫,明月当天万瓦霜。可惜良宵空兀坐,遥怜诸弟在何方。纷纷书帙谁能展,艳艳灯花有底忙?出户独吟聊妄想,孤云断处是家乡。

相疑由于自矜

原文

早起,读《易·睽卦》。凡睽起于相疑,相疑由于自矜。明察我之于小珊,其如“上九”之于“六三”乎?吴氏谓合睽之道,在于推诚守正,委曲含宏,而无私意猜疑之弊,戒之勉之!此我之要药也。习字一百。未正,走岱云处,与渠同请客一席,至三更方散。是日,口过甚多,中有一言戏谑,非特过也,直大恶矣!同人射覆,有求胜心;夜深对客,有慢易之态。客去,与易莲舫论食色之非性。谈理时,心颇和平。(道光二十二年十月十三日)

评点

一早起来,曾氏读《易经》中的《睽卦》。《睽卦》说的是事物之间相互背离相互矛盾的现象。曾氏认为,出现背离与矛盾的原因是彼此怀疑、不信任,而怀疑与不信任又源于自以为是。联系到自己与郑小珊之间的背离,曾氏想起《睽卦》中的上九爻与六三爻。上九爻说的是看见猪身上沾满了泥,又看见一群鬼坐在车上。六三爻说看见一辆车在向后拉,而牛却在往前拖,拉车的人额头上刺着字,鼻子被削掉了。之所以看见这些怪事,是因为见者神志恍惚的缘故。见者为什么会恍惚呢?是因为与人暌违而处于孤独之中。曾氏感觉到自己眼下的处境与《睽卦》中所说的有些相似,于是检讨自己的自以为是,服膺吴廷栋所说的与人相交应该真诚正直、宽宏大量,而不要怀着私心去彼此猜疑。

日记中有“同人射覆”字样。有的读者可能不知道射覆是什么?射覆是古代的一种游戏,将一物件用东西覆盖,然后令人去猜,猜中者为射中即胜者。李商隐诗:“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可见唐代官场士林中盛行这种游戏。到了晚清,京师文人集会中的射覆,射的却是诗文或掌故,比曾氏小二十多岁的张之洞为此中高手。他以白居易诗“老大嫁作商人妇”射《左传》“伯姬归于宋”一故事,广为传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