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家训(1)
风霜磨炼劳心劳神
原文
处多难之世，若能风霜磨炼，苦心劳神，自足坚筋骨而长识见。沅甫叔向最羸弱，近日从军，反得壮健，亦其证也。
译文
生在多难的世道，若能经受风霜磨炼，经受心力劳苦，自然足以让筋骨坚强见识增长。沅甫叔向来身体最弱，近来从军，反而健壮了，这也是一个证明。
评点
这是咸丰九年三月间写给长子纪泽信中的话。富贵家子弟身体多弱，这是因为安逸过分的缘故。若多活动，则自然气血畅通。富贵家子弟精神上多不独立，这是因为呵护过分的缘故。若外出闯荡，则自然得自己拿主意。故而有见识的富贵家长，都主张将子弟予以平民化。
崇俭可长久
原文
居家之道，惟崇俭可以长久，处乱世尤以戒奢侈为要义。
译文
居家过日子的法则，唯有崇尚俭朴才可以长久，身处乱世尤其以戒除奢侈为重要内容。
评点
曾氏出身农家，农家的一些优良品德在他的一生中烙下极深的印记，如俭朴习性便跟随他始终。他自己所珍重的，他也希望子孙能珍重。他的家书中喋喋不休所谈论的大多属于此类。
有常是第一美德
原文
人生惟有常是第一美德。余早年于作字一道，亦尝苦思力索，终无所成。近日朝朝摹写，久不间断，遂觉月异而岁不同。可见年无分老少，事无分难易，但行之有恒，自如种树养畜，日见其大而不觉耳。
译文
人生唯有恒心是第一美德。我早年对于写字这件事，也曾苦苦思索，到头来却一无所成。近来每天早上临摹字帖，长时间不间断，于是感觉到每月都有变化而每年都有不同。可见年纪上不分老少，事情上不分难易，只要持之以恒，自然如同种树养牲口，每天都在成长却不觉得。
评点
曾氏早年在京师研习程朱理学，其日课之一即有恒。综其一生来看，曾氏自然是一个极有恒心的人，但他常常说自己缺乏恒心，这段家书所说的便是早年于写字上的恒心欠缺。曾氏早年在写日记一事上也表现出这一点，时断时续，并未一直坚持下来，到咸丰八年复出后才每天不间断，直至临终前一天。由此可见，曾氏正是在不断地批评自己的不常，从而做到了有常。
立志即金丹
原文
人之气质由于天生，本难改变，欲求变之之法，总须先立坚卓之志。即以余生平言之，三十岁前最好吃烟，片刻不离。至道光壬寅十一月二十一日立志戒烟，至今不再吃。四十六岁以前作事无恒，近五年深以为戒，现在大小事均尚有恒。即此二端，可见无事不可变也。古称金丹换骨，余谓立志即丹也。
译文
人的气质为天生，本难改变，想要寻求变化办法，总是要先立下坚定的志向。就以我平生为例来说，三十岁前最喜欢吃烟，片刻不能离开。道光二十二年十一月二十一日立志戒烟，到现在不再吃。四十六岁以前做事情无恒心，近五年来深以为戒，现在大小事都能够有恒心。就从这两件事来看，可见没有什么事情不能改变的。古时说金丹换骨，我说立志即金丹。
评点
这是同治元年四月间写给两个儿子的。长子纪泽年已二十四，次子纪鸿年已十五，处于这个年龄段，立志十分重要，尤其是年过弱冠且已授室的纪泽，再也不能虚度岁月了。曾氏以自己为例，证明只要立志，便可以改变气质，日日进善进德。曾氏立志戒烟的日记至今保存着，且抄两段让读者诸君共欣赏：“是日早起吃烟，口苦舌干，甚觉烟之有损无益，而刻不能离，恶湿居下，深以为恨。誓从今永禁吃烟，将水烟袋捶碎。因念世之吸食烟瘾者，岂不自知其然！不能立地放下屠刀，则终不能自拔身。”“自戒烟以来，心神彷徨，几若无主，遏欲之难，类如此矣。不挟破釜沉舟之势，讵有济哉！”
袁婿学坏
原文
不料袁婿遽尔学坏至此！然尔等待之，却不宜过露痕迹。人之所以稍顾体面者，冀人之敬重也；若人之傲惰鄙弃业已露出，则索性荡然无耻，拼弃不顾，甘与正人为仇，而以后不可救药矣。
译文
不料袁氏女婿突然学坏到了这般地步！但你们对待他，却不宜太露痕迹。人之所以稍稍顾及脸面，是希望得到别人的敬重；若是别人的傲视鄙弃已表露出来了，则索性无耻，撕掉脸面一切不顾，甘心情愿与正人君子为敌，那以后就不可救药了。
评点
袁婿名秉桢，字榆生，乃曾氏同年湘潭袁芳瑛（字漱六）的儿子。因为同官翰林，且儿时的袁秉桢聪明可爱，于是曾氏为六岁的大女儿纪静定亲袁家。咸丰九年，十八岁的纪静出阁。婚后不久，袁秉桢即学坏，不好读书而行为浮荡。曾家对此甚为忧虑。曾氏对下属及后生辈，一向主张鼓励、宏奖。他认为人都有自尊心，都会顾及脸面，奖励则可以引导于正途。对于袁婿，曾氏更是这种态度。后来还把袁招致督署，委之以差事，但袁始终不可救药，曾氏气极，与之断绝关系。纪静则因此忧郁成疾，二十九岁便去世。
立意须超群离俗
原文
凡诗文欲求雄奇矫变，总须用意有超群离俗之想，乃能脱去恒蹊。
译文
凡是诗文想要求得雄奇矫变的效果，总得有超群脱俗的立意，才能摆脱恒俗的路子。
评点
古人说，文章以意为帅，即立意之高下决定文章之品位。雄奇激变的文风，是超群脱俗之意的表现形式，故而先得有超脱的内核，后才能有雄矫之效果。
气势识度情韵趣味
原文
凡文有气则有势，有识则有度，有情则有韵，有趣则有味。
译文
凡文章有气力才有势位，有识见才有器度，有感情才有韵致，有机趣才有味道。
评点
曾氏研究诗文，倡气势、识度、情韵、趣味之说，认为好的诗文当具备四者之一，并分别指出，气势方面的代表为扬雄、韩愈的文章及李白、韩愈的诗，情韵方面的代表为楚辞及杜甫、李商隐的诗，趣味方面的代表为《庄子》、韩愈的文章及韩愈、苏轼的诗，识度方面的代表有《史记》中的序赞、欧阳修的文章及陶潜的诗。
《颜氏家训》与《聪训斋语》
原文
颜黄门之推《颜氏家训》作于乱离之世，张文端英《聪训斋语》作于承平之世，所以教家者至精，尔兄弟宜各觅一册，常常阅习。
译文
颜（黄门）之推的《颜氏家训》作于乱世，张（文端）英的《聪训斋语》作于治世，关于家庭教育方面的议论很精当，你们兄弟应各寻觅一册，常常阅读温习。
评点
《颜氏家训》与《聪训斋语》，在过去都是治家良书。前者的影响更大些，后者作者张英的门庭则极为显赫。张英本人官至文华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儿子张廷玉官至保和殿大学士、军机大臣，并担任《明史》总裁。曾氏似乎更喜爱张英之书。他曾对二子说过：“张文端公（英）所著《聪训斋语》皆教子之言，其中言养身、择友、观玩山水花竹，纯是一片太和生机，尔宜常常省览。鸿儿身体亦单弱，亦宜常看此书。”“张文端公《聪训斋语》，兹付去二本。尔兄弟细心省览，不特于德业有益，实于养生有益。”“《聪训斋语》，余以为可却病延年。”
众长与一长
原文
凡言兼众长者，必其一无所长者也。
译文
凡是说兼备多种长处的，必定是一无所长的人。
评点
曾氏为人为学，主张专一。老子是提倡此说的最早哲学家，他说：“少则得，多则惑，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多则惑，故而自称兼众长者，其实一无所长。
困知勉行
原文
余于凡事皆用困知勉行工夫，不可求名太骤，求效太捷也。尔以后每日宜习柳字百个，单日以生纸临之，双日以油纸摹之。临帖宜徐，摹帖宜疾，专学其开张处。数月之后，手愈拙，字愈丑，意兴愈低，所谓困也。困时切莫间断，熬过此关，便可少进。再进再困，再熬再奋，自有亨通精进之日。不特习字，凡事皆有极困极难之时，打得通的，便是好汉。
译文
我对于每件事都用困知勉行的功夫，不可以作骤然出名、即刻获效的想法。你以后每天宜于写柳体字一百个，逢单日用生纸去临写，逢双日以油纸去描摹。临写帖子宜慢，描摹帖子宜快，专学它的开张处。几个月后，手感到越来越笨拙，字看起来越来越丑陋，写字的兴趣越来越低落，这就是所谓困。困时切莫间断，熬过这一关便可以有少许进步。再进一步则会遇到再一次的困，于是再熬过去再奋斗，自然有亨通精熟大进步的一天。不但写字，凡事都有极为困难的时候，打得通的，便是好汉。
评点
曾氏曾在写字上用过一番苦功夫，故而对于练习书法中的困知勉行感受极为深刻，所叙甚为真实。骤然获得的效应，也便容易骤然失去，犹如今天许多泡沫式的炒作。经过困知勉行得到的本领，才能实在而恒久。
贪利与激逼成事
原文
尔惮于作文，正可借此逼出几篇。天下事无所为而成者极少，有所贪有所利而成者居其半，有所激有所逼而成者居其半。
译文
你害怕作文，正可借这个机会逼出几篇来。天下事没有什么缘故就成功的极少，为着贪求为着获利而成功者居一半，被人所激所逼而成功者居一半。
评点
曾氏认为，驱使成功的动力分为两种。一种是主动的，成事者本人怀着贪图利益之心；一种是被动的，被人被环境所激逼而成事。若不过于挑剔的话，此说大致符合人情世态。为什么困厄出英雄，为什么贫家出人才，这就是有所激有所逼的缘故。反之，承平之世多庸人，富贵之家多纨袴，其原由亦在此。
以不忮不求为重
原文
余生平略涉儒先之书，见圣贤教人修身，千言万语，而要以不忮不求为重。忮者嫉贤害能、妒功争宠，所谓怠者不能修，忌者畏人修之类是也。求者贪利贪名，怀土怀惠，所谓未得患得，既得患失之类是也。忮不常见，每发露于名业相侔、势位相埒之人。求不常见，每发露于货财相接、仕进相妨之际。将欲造福，先去忮心，所谓人能充无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胜用也。将欲立品，先去求心，所谓“人能充无穿窬之心，而义不可胜用也”。忮不去，满怀皆是荆棘；求不去，满腔日即卑污。余于此二者常加克治，恨尚未能扫除净尽。尔等欲心地干净，宜于此二者痛下工夫。附作《忮求诗》二首录左。
不忮
善莫大于恕，德莫凶于妒。妒者妾妇行，琐琐奚比数。己拙忌人能，己塞忌人遇。己若无事功，忌人得成务。己若无党援，忌人得多助。势位苟相敌，畏逼又相恶。己无好闻望，忌人文名著。己无贤子孙，忌人后嗣裕。争名日夜奔，争利东西骛。但期一身荣，不惜他人污。闻灾或欣幸，闻祸或悦豫。问渠何以然，不自知其故。尔室神来格，高明鬼所顾。天道常好还，嫉人还自误。幽明丛诟忌，乖气相回互。重者灾汝躬，轻亦减汝祚。我今告后生，悚然大觉悟。终身让人道，曾不失寸步。终身祝人善，曾不损尺布。消除嫉妒心，普天零甘露。家家获吉祥，我亦无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