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先生与我(6)
二十九
由于这狗和小孩,先生的话未能进行到最后,我便最终未得要领。对于先生耿耿于怀的财产之类,当时我丝毫也没挂在心头。从我的性格以及我的成长环境来说,当时的我根本没有为利害之念伤脑筋的余地。想起来,这恐怕也是因为我还没有步入社会,没有实际身临其境的缘故。总之,不知为什么,对于年轻的我,钱财问题仿佛远在天边。
先生的话中,唯独一点我想刨根问底,就是到了关键时刻任何人都将变成坏人这句话的含义。单单作为词语,我不是不能理解,但我想把握它的内涵。
狗和小孩离开后,宽阔的新叶园重新归于静谧。我们像被人锁住嘴巴,半天都不说不动。眼前的树大约是枫树,那苍翠欲滴的新叶似乎渐渐黯淡下去。远处马路传来拉货车的隆隆声。我猜想是村里的人拉着花木什么的去赶庙会。先生听了,忽然像从冥想中清醒过来似的站起身:
“差不多该往回走了。天好像长了不少,不过这么闲逛当中,还是很快就到了晚上。”
先生后背满是刚才在长凳仰卧留下的痕迹,我用双手拍打下去。
“谢谢。没沾上松脂什么的?”
“都拍掉了。”
“这个外褂是最近刚做的。若是弄得一塌糊涂,回家要挨妻训的。谢谢。”
两人来到缓坡中间那座房子跟前。进来时像没人在的檐廊里,女主人跟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往线轴上缠线。我们从大鱼缸旁边寒暄说:“打扰了!”女主人说不客气,然后对刚才给小孩镍币表示感谢。
出门走了二三百米,我终于对先生这样开口道:
“刚才您说的人到关键时候谁都要变成坏人,是什么意思呢?”
“意思?没有多深的意思。就是说,是事实,不是道理。”
“事实也没关系,我想问关键时候是什么意思?到底指哪一种场合呢?”
先生笑起来,像是在说时过境迁的现在已没心思再好好解释了。
“钱!一看见钱,任何正人君子都马上变成坏人!”
我觉得先生的回答实在太平淡了。先生没有兴致,我也有点泄气,遂板起脸大踏步走了起来,先生自然有点落后。
“喂喂,”先生从后面招呼我,“嗬,你瞧你瞧!”
“瞧什么?”
“瞧你的心情嘛。因我一句答话不就马上变了?”先生看着我的脸——我停下来等他——这样说道。
三十
当时的我在心里对先生很是不满。并肩而行之后,我也故意不问自己想问的事情。但先生方面不知意识到没有,对我的态度毫无介意的样子,一如往常默默迈着极为悠闲的步子。我有点恼火,想说句什么惩治一下先生。
“先生。”
“什么?”
“您方才有点激动吧,在苗圃院里休息的时候。我很少看见先生激动,今天倒是觉得领教了先生的罕见之处。”
先生没有马上回答。我感到有了效果,又觉得好像未击中,只好不再作声。不料先生忽地拐去路边,在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树篱下撩起衣服下摆小便。我怅然站在那里。
“啊,抱歉。”
说罢,先生又走了起来。我终于放弃惩治先生的念头。我们走的路渐渐热闹起来,左右两侧房舍井然相连,挡住了刚才晃晃闪现的宽阔的坡田和平地。但仍有不少人家房前屋后的院角有豌豆蔓爬在竹竿上,或用铁丝网围起来养鸡,看上去一片怡静。从市里回来的驮马不断相交而过。我看这些看得出神,刚才窝在心里的问题不翼而飞。先生突然折回话题时,我都已经忘了。
“刚才我看上去就那么激动吗?”
“倒也不至于‘那么’,多少……”
“啊,‘那么’也没关系,实际上也激动来着。一提起钱,我肯定激动。你怎么看我不知道,我可是个对有些事耿耿于怀的人。对于自己受到的屈辱和伤害,十年二十年我都忘不了。”
先生的语气比刚才还要激动。但我惊愕的绝非语气,倒是先生的话语诉诸我耳朵的含义本身。从先生口中听得这样的告白,即使熟识如我,也完全出乎意料。作为先生的性格特点,我甚至从未想象过他竟会如此计较前嫌。我以为先生懦弱得多,并对其懦弱而超脱的气质怀有由衷的亲切感。我曾试图——尽管一时——把矛头指向先生,但在这些话面前,我没有了勇气。先生还这样说道:
“我被人欺骗了,而且是被有血缘关系的亲戚欺骗的。这我绝不会忘记。在我父亲面前他们一副正人君子面孔,而父亲尸骨未寒,就变成了难以宽恕的不义小人。从小至今我始终背负着他们带给我的屈辱和伤害,恐怕要一直背到死。因为我死也不能忘记。但我尚未复仇。想起来,我现在做的事已超出对个人的复仇。我不单单憎恨他们,还对他们所代表的所有人怀有憎恨。我认为此即足矣,足矣。”
我竟连一句安慰话也未说出。
三十一
这天的谈话就到此为止了。我对先生的态度莫如说产生了畏惧,再没情绪向前推进。
两人从市区外围上了电车,车内几乎没有开口,下车很快就告别了。告别时先生又是一变,用比平日还开朗的语调说:“从现在到六月是最开心的时候,说不定是一生中最开心的,好好玩玩吧!”我笑着摘下帽子。我看着先生的脸,怀疑先生是否真在心里对一般人怀有怨恨。那眼神,那口气,哪里都没有厌世的阴影。
我坦白,自己在有关思想的问题上从先生那里得到很大教益。但也必须说,也有时想得到教益而未能如愿。先生的谈话有时候不得要领。那天两人在郊外的谈话,便作为不得要领的一个例子留在我的脑际。
一次我终于不客气地跟先生挑明。先生笑了。我这样说道:
“脑袋迟钝而说话不得要领倒也罢了,伤脑筋的是明明知道却不清楚告诉人家。”
“我什么也没隐瞒。”
“隐瞒了。”
“你是不是把我的思想、意见一类东西同我的过去一锅粥搅和在一起了?我固然是个思想贫乏的思想家,但我没有把自己头脑里归纳出来的东西死活不讲给别人听,因为没有隐瞒的必要。至于一定要在你面前将我的过去和盘托出,那就是另一个问题了。”
“我不认为是另一个问题。先生的过去产生了先生的思想,我很看重这点。把二者割裂开来,对于我就几乎无价值可言了,我得到的仅仅是没有注入灵魂的偶人,没有办法满足。”
先生瞠目结舌地看着我,拿卷烟的手微微颤抖。
“你够大胆的了。”
“只是认真罢了,想认真从人生中接受教训。”
“即使揭露我的过去?”
“揭露”一词突然以一种令人恐惧的声韵叩击我的耳鼓。此刻坐在我面前的先生,仿佛成了罪人,而不是我平素敬重的先生。先生脸色发青。
“你真是认真的吗?”先生叮问,“我出于过去的经历,对人持怀疑态度,所以实际上连你也怀疑。可是我总感觉至少不该怀疑你。你好像过于单纯了,不足以怀疑。死之前我还是想相信人的,哪怕相信你一个也好。你能成为这唯一的一个吗?成为好么?你打心底往外是认真的吗?”
“假如我的生命是认真的,我现在说的也就是认真的。”我声音发颤。
“那好!”先生说,“讲给你好了!把我的过去毫无保留地讲给你。只是……也罢,那也无所谓。不过对你来说,我的过去可能没什么用处,也许不听更好。另外……现在不能讲,你先别急,因为不到适当时机是不能讲的。”
回宿舍后我也还有一种压迫感。
三十二
在教授眼里,我的论文似乎没有我自己评价的那么好。但毕竟顺利通过了。毕业典礼那天,我从柳条箱里翻出带一股霉味的旧冬服穿了。进会场排着队列,每个人都好像热得够呛。我整个身子被密封在厚毛呢里,难受得不行。站不多会儿,手里的手帕便整个湿透了。
典礼一结束,我马上回来脱光衣服。打开二楼窗口,我把毕业证书一圈圈卷成望远镜,从圆筒里环视这个世界,然后扔到桌子上,在房间正中躺成个“大”字。我躺着回顾自己的过去,想象自己的未来,觉得在二者之间划出一道界线的这张毕业证书似乎是一张很怪的纸,既好像有意义,又仿佛无意义。
这天晚间去先生家吃饭。早就讲定,若顺利毕业,当日晚饭不去外面,而在先生家餐桌上受用。
餐桌果然在客厅靠近檐廊的地方摆好。织有花纹的浆硬的厚桌布楚楚动人地反射着电灯光。在先生家吃饭,笃定在西餐馆方可见到的白亚麻布上摆上碗筷,而且必定刚刚洗过,雪白雪白。
“和衣领衣袖是一回事。如果脏了还用,就莫不如一开始就用带颜色的。白的就要纯白才行。”
如此说来,果然先生喜好清洁。书房都收拾得井井有条。我这人邋遢,先生这个特点不时给我极深的印象。
“先生有洁癖啊。”一次这样告诉太太。太太说:“不过穿着倒不那么讲究。”先生在一旁听了,笑道:“说实话,我在精神上有洁癖,一直为这个痛苦。想来这性格也真是傻气得很。”所谓精神上有洁癖,意思不知是一般说的神经质,还是道德上严于律己,我想不清楚。太太大概也稀里糊涂。
这天晚上我同先生对坐在白桌布前。太太则置两人于左右两侧,独自面对院子入座。
“祝贺你!”说着,先生朝我举起酒盅。这盅酒没有怎么引起我高兴的心情。当然,我自己的心不具有能与这句话相呼应的雀跃感也是一个原因。但先生的语气也绝不带有激起我兴致的欣喜之情。先生笑着举盅,我没从他的笑里感觉出半点不怀好意的讽刺,同时也未体味出衷心祝贺的真诚。那笑法仿佛在说:因为世人在这种场合都常这么来一句“祝贺你”嘛。
太太对我说:“不错啊,你父亲母亲肯定高兴的。”
我蓦然想到父亲的病,恨不得马上把毕业证书摆到他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