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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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先生与我(1)

我经常称他为先生,所以在这里也只以先生相称,隐去真实姓名。这并非出于我对世人的顾忌,而是因为对我来说,如此称呼才是自然的。每当我从记忆中唤起他时,未尝不想叫一声“先生”。提笔时也是同一种心情,无论如何不想使用生分的套话。

我同先生相识是在镰仓。那时我还是个年轻的学生。一个朋友来了张明信片,叫我务必利用暑假去海边游泳。我决定筹措点钱就动身。筹措钱花了十二天时间。不料我到镰仓不到三天,把我叫来的朋友突然接到老家电报,让他赶快回去。电报上说是母病,但朋友不信。老家的父母很早就强迫他接受一门他不情愿的婚事。作为他,一来从现代习惯看来结婚还过于年轻,二来关键的是对对象本人没有看中,所以才来东京附近游玩,逃避回家。他把电报给我看,问我怎么办好。我不知怎么办好,但如果他母亲真的病了,理应回去才对。他终归还是回去了,剩下特意赶来的我一个人。

到开学还有相当一些时日,留在镰仓也可以回去也可以。既然怎么都可以,我便决定暂且留在原来宿舍。朋友是中国一个富翁之子,钱方面不用愁。但毕竟在校学习,加之年龄的关系,生活境况和我差不了许多。这样,剩得孤身一个的我也就免去了另找宿舍的麻烦。

宿舍所在的方位,即使在镰仓也算是偏僻的。买个台球或一支雪糕都要走很长一段田间小路,坐车要花上两角。不过点点处处建有很多私人别墅,离海又近,要洗海水浴,倒是个得天独厚的地方。

我每天都去海边。穿过烟熏火燎般古旧的茅草房来到海边,但见沙滩给前来避暑的男男女女晃得动来动去,想不到这一带竟有这么多城里人居住。有时候海面犹如一个大澡堂,蠕动着一层黑压压的脑袋。我一个熟人也没有,只管掺杂在这熙熙攘攘的场景中,或舒展四肢仰卧在沙滩上,或任凭浪花打着膝盖到处蹦蹦跳跳,甚是开心惬意。

我就是在这片嘈杂中发现先生的。那时海岸上有两间小茶棚。一次偶然去了其中一间,便每次都去那里。除了在长谷边拥有宽敞别墅的人,一般避暑客并没有单用的更衣场所,所以无论如何都需要有这么一个公共更衣场。他们在此喝茶,在此休憩,在此洗游泳衣,在此冲净咸津津的身体,在此寄存帽子和伞。我没有游泳衣,但也怕东西被人偷去,每次下水前都在这小茶棚里脱得净光。

我见到先生时,先生刚脱完衣服正要下水。我则相反,任海风吹着湿漉漉的身体从水里上来。两人之间隔着很多涌动的黑脑壳。若无特殊情况,或许我就把先生看漏了。我之所以在海滨那么混杂而我又那么漫不经心的情况下发现先生,是因为先生陪着一个洋人。

洋人皮肤白得非同一般,一进小茶棚就引起我的注意。他把地道的日本式浴衣往长凳上一甩,抱起双臂往水边走去。除了我们穿的那种裤衩,他身上再没别的。这点首先使我惊异。两天前我便跑到由井浜,蹲在沙滩上久久看洋人下水的情景。我屁股底下是略高些的沙丘,旁边就是一家旅馆的后门,所以在我凝望时间里,有不少男人出来冲洗身上的咸水,但都没有露出腰身、胳膊和腿。女的就更加注意掩饰,大多头戴胶头巾,或绛紫色或藏青色或天蓝色,在波浪间动来动去。在看惯如此光景的我的眼里,这个只穿一条裤衩站在众人前的洋人实在稀奇得可以。

少顷,他朝自己身旁歪过头,对那里弯腰的一个日本人说了一两句什么。那日本人正在拾沙地上掉的毛巾。拾起后,马上包在头上,朝海水那边走去。那个人就是先生。

出于单纯的好奇心,我目送两人并肩走下沙滩。他们一直走进波浪,穿过远浅矶附近吵吵嚷嚷的人群,走到比较开阔的地方,一齐游了起来。他们往海湾那边游去,脑袋越变越小。之后回过头,径直游回海滩,回到小茶棚,也不用井水冲洗,直接擦身穿衣,一转身不知去了哪里。

他们离开后,我依然坐在长凳上吸烟,呆呆地琢磨先生。长相总好像在哪里见过,但就是想不起是何时何处见过的何人。

当时的我与其说是无忧无虑,不如说是正百无聊赖。这样,第二天我估算好见到先生的时间,专门到茶棚来看。这回洋人没来,只先生一人头戴草帽赶来。先生摘下眼镜,放在台上,随即用毛巾包起脑袋,三步并作两步走下沙滩。他一如昨日,从嘈杂的浴客当中穿过,独游起来。这时,我突然动了尾随追去的念头,遂扑扑通通趟过浅水,来到相当深的地方,以先生为目标涉水前进。不料和昨天不同,今天先生勾勒出一道弧线,从很奇妙的方向游回岸边,所以我的目的未能达到。上得岸,我挥着滴水的手走进茶棚,只见先生已穿戴整齐往外走,同我擦肩而过。

下一天我也在同一时间去沙滩见先生,再下一天也是如此。但两人之间没有出现打招呼或寒暄的机会。莫如说那时先生的态度很有些天马行空的味道。按一定时间超然而来,又超然而去。周围无论怎么热闹,他都没表现出多大的兴致。最初一块儿来的洋人,那以后再未露面,总是先生一人。

一次,先生一如往常从水里迅速上岸,来到老地方要穿脱掉的浴衣时,不知为什么,浴衣里满是沙子。为了抖掉沙子,先生把浴衣往身后甩了两三次。这么着,放在衣服下面的眼镜从木板缝隙掉了下去。先生穿上白地蓝花浴衣,扎上宽布带。这才好像发现眼镜不见了,急忙东找西摸。我马上把脑袋和手伸到长凳底下,拾起眼镜。先生说声谢谢,从我手中接过。

第二天我跟在先生后面扑入海中,和他往一个方向游去。游了二百多米,来到海湾,先生回头跟我搭话。浩瀚的蓝色海面上,除了我们两人周围没有任何漂浮物。目力所及,只有明晃晃的太阳光照着水,照着山。我连肌肉都充满自由和欢喜,在海水中尽情腾跃。先生再次陡然停下四肢,仰卧在水面上休息。我也学他的样子。天空把它势不可挡的蓝色投掷在我脸上,只觉眩目耀眼。“好舒服啊!”我大声说道。

过了一些时候,先生像起床似的在水面改换姿势,催促我说:“该回去了吧?”我体质较为强壮,本想再游一会儿,但先生这么一催,我当即痛快回答:“嗯,回去吧。”两人于是顺原路折回海滩。

从此我和先生要好起来。不过还不知道先生住在何处。

记得隔两天的第三天下午,在茶棚见到先生时,先生突然问我:“你打算还在这里住些日子吧?”由于问得突然,我没有现成答案,便说:“我也不知道。”但看到先生笑眯眯的样子,我忽然不好意思起来,不由反问:“先生呢?”这是我叫他先生的开始。

那天晚上我去了先生住处。住处不同于一般旅馆,是很大寺院里的一座别墅样的建筑。我还看出住在那里的人并非先生家人。我一口一个“先生”,先生沁出苦笑。我解释说这是我称呼年长者的口头语。我打听上次那个洋人。先生介绍了他的与众不同之处,告诉我现已不在镰仓。这个那个说了一会儿,最后说自己也真是不可思议,同日本人都几乎没有来往,却和这洋人熟识起来。我最后对先生说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年轻的我暗自以为对方也可能和我有同样感觉,并期待先生这样回答自己。可是先生沉吟片刻,说道:“我对你没什么印象,你怕是看错人了。”我听了,不知为什么,生出一种失望。

月末我返回东京。先生离开避暑地比我早得多。同先生分别时,我问:“以后去府上拜访可以吗?”先生只简单回答:“噢,来好了。”当时我自以为已经跟先生相当要好,指望先生给两句分量重些的话。结果竟这么轻描淡写,我的自信多少受了损伤。

大凡这类事先生经常使我失望。先生既像有所觉察,又似乎浑然不觉。作为我,尽管屡屡品尝轻度失望,但又不想因此离开先生。或者不如说与此相反,每给不安摇撼一次,我就想往前跨进一步。我想,若再往前去,我所期望的东西就会迟早出现在眼前,让我心满意足。我年轻,但并非对所有人都如此有一腔热血,都如此以诚相待。我不知何以对先生有这份心绪。直到先生已不在人世的今天才明白过来:先生原来就不讨厌我的。先生对我不时流露的看似冷淡的态度和缺少人情味的话语,其用意并非要疏远我。那只是心灵遭受重创的先生向我发出的警告,警告企图接近自己的人立即止步,因为自己不是具有接近价值的人。看上去不理会别人好意的先生在蔑视他人之前,首先蔑视了自己。

我返回东京当然怀有去找先生的念头。到开学还有两个星期时间,便想尽快找先生一次。但两三天一过,在镰仓时的心情渐渐淡薄下来。灯红酒绿的大都市空气给我以强烈刺激,唤起我的记忆,染红我的心。每当路上见到同学那一张张脸庞,都不由对新学年燃起希望感到紧张。一时间我忘记了先生。

上课过了一个来月,我心里又出现一种懈怠。我开始怅怅地在街上游逛,带着饥渴感环顾自己的房间。先生的面容重新在我脑海里浮现出来。我又想见先生了。

第一次去先生家,先生不在。记得第二次去是下一个星期天。天气很妙,晴空就好像要沁入自己整个身心。这天先生也不在。在镰仓时,听先生亲口说一般什么时候都在家的,说他不喜欢出门。想到这里,我感到无端的不满。我没有即刻离开,看着女佣的脸站在那里踌躇。女佣有印象,上次托交过名片。她叫我等着,退回门内。很快,一位太太模样的人继而走出,长相相当漂亮。

太太详细告诉我先生去了哪里。她说先生每月一到某日,习惯上必去杂司谷墓地为一座墓献花,“刚出门,不到十分钟——顶多十分钟的。”太太歉然说道。我点头离开,往热闹方向走了一百多米,心想自己也去杂司谷好了,权作散步。当然也是受好奇心的驱使,看能否看到先生。于是我马上掉过头来。

墓地前面有块秧田。我从秧田左侧沿一条两旁栽有枫树的宽路前行。蓦地,前端一个茶馆闪出一个很像先生的人。我径直近前,一直走到可以看到对方眼镜框上反射的日光时,冷不防大声叫了声“先生”。先生立时站定,注视我的脸。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先生重复问道。在这万籁俱寂的中午时分,话语带有很特殊的声调。

我一下子答不上来。

“是跟在我后面来的?怎么回事……”莫如说,先生的态度很镇定,声音也很沉静。但其表情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阴翳。

我告诉先生我是怎么找来这里的。

“妻说我给谁扫墓?说出那个人的名字了么?”

“没有,这个她什么也没说。”

“是吗?——倒也是,不可能说什么,毕竟第一次见到你,没有说的必要。”

先生这才像是明白过来。我则完全不解其意。

先生和我从墓与墓之间穿行,准备上路。在依撒伯拉[1]某某之墓和神仆罗金之墓的旁边,竖立着写有一切众生悉有佛性的塔形墓标。还有的写着全权公使某某。在雕有安德烈字样的一座不大的墓前,我问先生该怎么念。先生苦笑道:“大概该念作AN·Do·Re吧!”

看来,和我不同,先生对这些墓标各所不同的样式,丝毫不觉得有什么滑稽好笑。我指着或长或圆的花岗岩墓碑,一直说个不停。起始,先生默默听着。最后问我:“你还没有认真考虑过死这件事吧?”我没有作声,他也再没说下去。

墓地分界处,有一株遮天蔽日的大银杏树。来到树下,先生抬头看着高耸的树梢,说:“再过几天,可就好看了。满树金黄,周围地面都给金黄的落叶埋得严严实实。”先生每月都必从这树下走过一次。

对面一个平整凸凹地面做新墓地的男子,停下握锹的手看着我们。我们从那里往左拐,很快上了路。

往下我也不是一定想去哪里,只管随先生走去。先生比平时还沉默寡言。但我没觉得怎么别扭,一起慢慢悠悠走着。

“这就回家?”

“嗯,没什么地方要去。”

两人再度沉默,往南走下斜坡。

“先生家的墓地在那边吗?”我又开口了。

“不。”

“有谁的墓呢?亲戚的墓吗?”

“不。”

先生再不多答。我也就此打住。又走了一百多米,先生意外折回原处。

“那里有我朋友的墓。”

“朋友的墓每个月都来看一次?”

“是的。”

这天先生只说到这里。

那以后我不时去找先生。每次去先生都在家。随着同先生见面次数的增多,我愈发频繁地出入先生家门。

但先生对我的态度,前后没什么变化,无论最初寒暄之时,还是后来熟识以后。先生总是静静的,有时静得近乎凄寂。我从一开始就觉得先生有些不可思议,让人不好接近,却又有一种感觉强烈地驱使我非接近他不可。对先生怀有如此感觉的,或许众人中只我这一个。这一直觉后来得到了证实。所以我为自己的先见性直觉感到高兴,感到自信,哪怕别人说我少不更事也好,笑我傻里傻气也好。一个能够爱别人的人,一个不能不爱别人的人,却又不能伸出双臂紧紧拥抱想扑入自己怀中之人的人——这人就是先生。

刚才说了,先生始终静静的,不急不躁。但脸上有时候会掠过一丝奇特的阴翳,如黑色的鸟影从窗前划过,稍纵即逝。我最初从先生眉间发现那阴翳,是在杂司谷墓地下意识招呼先生的时候。那异乎寻常的一瞬间,使得我本来快活流淌的心脏血流陡然顿了一下。但仅仅是一时的迟滞,不到五分钟便恢复了平日的流势,把黯淡的云影完全忘却脑后。及至慢慢回想起来,已是阳春即将逝去的一天傍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