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MOON(1)
【星空】
据说山顶的天空,星星格外明亮。女孩一直期望着看一次,却从来没有机会。
三岁时,女孩出了车祸,便再没能站起来。
“没事的。”女孩总是忽闪着眼睛,露出微笑。可她的哥哥知道,那双眸子中其实满是希冀。
女孩的哥哥听说山上有狐仙出没,只要心诚,就会显灵。那天饭后,他拎着供品上山祭拜,祈求着天晴。
“哥哥带你去看星星。”男孩放下空篮子,语气斩钉截铁。
他背起妹妹,向着山顶进发。汗水一滴一滴地落下,打湿了他的脚印。
一小时,两小时,他终于爬到了山顶。月光朦朦胧胧的,透过云彩,天空中看不到一颗星星。
他放下妹妹,失望地掩面,眼泪顺着指缝溢出。
一只白色的狐狸缓缓而来,它踏着男孩的肩膀一跃,扑向草丛。
无数萤火虫被惊得飞起,在夜空中闪闪发光。
【柳絮】
天空中的雪花落在地上,不一会儿便积了厚厚的一层。孩子们嬉笑着聚起雪球,在小柳树旁堆了个雪人。
玩够了,孩子们四散离去。
“你好。”小柳树怯怯地向雪人打招呼。每年冬天,动物们南迁的南迁、冬眠的冬眠,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玩伴。
“你好。”
他们成了朋友。整个冬天,他们互相依偎着,抵御着寒风的侵袭。
春天来了,一天清晨,柳树冒出了新芽。他激动地告诉雪人,却赫然发现雪人只剩下了一半身子。
雪人说:“我要走啦。”
柳树愣住了,他想哭,却哭不出声。
雪人说:“不要哭,我们还会见面。”阳光照在他的身上,转眼间,他便化成了水,渗入柳树的根系。
柳树等了很久。
那一天微风拂过他的枝叶,柳絮钻出,漫天飘过,好似飞扬的雪花。
隐约中,他听到了一声“你好”。
【金毛】
男孩养了七年的金毛丢了。他解了绳子,一个不注意,狗便没了踪影。
他急得四处寻找,但直到傍晚,也没能找到。
太阳从西方落下,晚霞的余晖渐渐褪去。转眼间,满天星月。
接下来的很多天,男孩都是早出晚归,他跑遍了整座城,身上的衣服多日未换,沾满了尘土。
又是一天过去,男孩怅然若失地往家的方向走,走到街边的拐角处,突然听到一声犬吠。他转头,丢失的金毛欢跃着扑了上来。
它的皮毛沾满了尘土,甚至比男孩还要脏一点。
“我这几天只要天刚亮就会去找你!”男孩的声音带着哭腔,“我还以为你在外面走丢了!”
金毛摇了摇尾巴,轻吠两声。
“我也在找你,不仅仅是在白天。”
【蚂蚁】
又到了大雨一场接着一场下的季节。
蚂蚁被迫从低洼地区搬到了最高的地方,但每次雨后,它们的巢穴仍会被水灌满。好在蚂蚁轻巧,可以浮在水面上。
家园又一次被毁后,蚂蚁爬到了树上,决定在树干里居住。但这却触怒了森林,古树分泌有毒的汁液,驱逐着它们。
蚂蚁们无家可归。
“来我这儿吧!”年轻的小树对蚂蚁说。蚂蚁们如获救星,纷纷在小树身上安家。
“你会逐渐被蛀空!”古树威胁道。小树只当听不到,依旧我行我素。
太阳重归,烈日下,山火引燃了古树,将其一点点烧尽。
火马上蔓延到山顶,最年轻也最脆弱的小树,被热浪熏得痛苦低吟。
挣扎中,无数蚂蚁从它的树皮下面钻出,成圈扩散,前赴后继地投向火焰。沟渠被迅速开垦,将将把火拦住。
大雨又一次落下,蚂蚁重归小树。只是被它们填满的地方,空出一半。
“果然像你们说的,真的会被蛀空。”小树自语着,却突然笑了。
【蜜蜂】
已是春深,百花开放。
蜜蜂从一朵花飞到另一朵花上,嗅着不同的芳香。
与其他昆虫的无所事事不同,蜜蜂总是显得格外忙碌。蚂蚁抬着头,望着飞来飞去的蜜蜂,不禁开口道:“你难道没发现,你被这些植物耍了吗?你一直做着本不该做的苦工,替它们传粉。即便是那点微薄的蜜,也要靠你自己费力来采。”
蜜蜂悠悠地从蚂蚁头顶掠过,头都没偏一下。
“真是傻。”蚂蚁摇摇头。
蜜蜂落在花蕊中央。
“苦工?”他笑道,将花粉小心翼翼地挂在腿上,“遍山的花,都是它们送给我的礼物;漫天的香,都是它们送给我的礼物;满心的蜜,都是它们送给我的礼物。”
“而你得到了什么呢?真是傻。”
“乘客们坐好了!”蜜蜂欢呼着,挥动着翅膀,“起飞!”
【稻草人】
稻子越长越高,终于结出了果实。
一片金色中,新加入的稻草人暗淡无光,与外界格格不入。
“嘿,你好!”稻草人笑眯眯地说道。
周围的稻子似乎是嫌弃他,都不愿意接话,躲得远远的。稻草人却是丝毫不在乎,只是一言不发地笑着。
时间转瞬即逝,稻子逐渐被压弯了腰。一片欢喜中,一道阴影遮住了阳光。
一只只飞鸟降落、冲刺,锋利的喙撕扯着稻子的身躯,将稻谷扯下。食谷鸟早已饥肠辘辘,这便是它们大快朵颐的宴会。
枯黄的身影倏然出现,冲散了鸟群,它怒吼着,如同威严的王。食谷鸟惊慌地挥动翅膀,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稻谷顺利成熟,与稻草分开。米种在第二年春天被埋入土壤,枯草则被扎成了人形。
那天阳光明媚,翻滚的金浪中新加入了一点格格不入的枯黄。稻草人望着避开它的稻子,脸上绽放着笑容。
“嘿,你好!”
【企鹅】
企鹅与北极熊相依为命,玻璃窗外,是无数来参观的人。
“我怕。”企鹅道,人类的视线仿佛一把把刀子,将它刺穿。
北极熊抱着企鹅,转过了身。软软的肚子包着企鹅,传递着温暖,好似阳光下的海水。游客们渐渐失去了兴趣,散开去了其他场馆。
“想回家吗?”北极熊问。企鹅点点头。
那是一个月明星稀的深夜,企鹅被叫醒。它睁眼,面前的北极熊向它伸出了手。
北极熊将企鹅甩上后背,冲出了动物园,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狂奔。到了码头,北极熊将企鹅藏进了极地科考船。
“我个子太大,进不去。”北极熊望着企鹅伸出的手,笑着摇头道,“我等到大船来了再走,你要来找我。”
两艘船,一艘去了南极,一艘却开往北极,企鹅回到家园时,才意识到这一点。
暴雪中,一只企鹅逆风前行,厚重的皮毛在狂风的侵袭下如若无物。极夜深沉黑暗,它瑟瑟发抖,却仍未停止步伐。
终于,它见到了海,猛地一跃,向前游去。阳光突破云层,照在海面上,海水包裹着它,让它想起了北极熊的肚子。
“还要走很远呢。”它喃喃道,一往无前。
【蒲公英】
一阵风吹过蒲公英,无数种子随风飘起。
它们嬉闹着,欢笑着,向着远方飞去。
“我希望落到最肥沃的土地中。”最小的那颗种子张开白色的小伞,在心中默默祈祷。每颗种子都抱着同样的想法,它自然也不例外。
风将种子们吹得四散,落在不同的地方,只剩下了它。它飘了很久很久,最终落入泥潭。
淤泥抹黑了它的小伞,它挣扎着,却飞不起来,只好默默地啜泣。
“孩子。”泥潭边的柳树微笑着开口道,“当我还是一颗种子的时候,这片泥潭是现在的两倍大。”
“不要让这里成为你的终点。”
阳光穿过树叶洒了下来。种子感觉身下的泥潭,似乎变得坚硬了一点。它擦干泪,点了点头,努力将根系向下伸去。
一代又一代,蒲公英的种子落入泥潭,泥土变得愈来愈坚实。
又是新的一年,风带来了一片杨絮。它躲在泥潭边缘的角落,默默啜泣。
“孩子。”
泥潭边的蒲公英,微笑着开口。
【不冻港】
摩尔曼斯克港,北极圈中最大的港口之一,每年冬天,海水总会冻得结实。
头发花白的老人穿着厚厚的衣服,守着灯塔,轻轻啜饮着伏特加。
极夜来临,冰盖漂浮,总要有一个人点燃灯火。
一声哀鸣从远方传来,老人打了个冷战,站了起来,向远处眺望。
一头抹香鲸搁浅在碎冰之中。
老人轻车熟路地取过镐头,顶风出去。冰盖碎裂,抹香鲸得以逃生。
“第四十二条,还真是不让人省心啊。”老人望着远去的鲸鱼,笑着说道。
老人故去,被葬在灯塔之下。那指路的灯无人点燃,整座港口的航运陷入了困境。
一天夜里,声声鲸歌响彻了港口。冰盖碎裂,然后化开。
“没有灯火,你一定会冷。”鲸群聚在灯塔之下。
“看啊,我们带来了北大西洋的暖流。”
【血糖】
女孩躺在病床上,看着手中的病历,深深地叹了口气。
糖尿病,这种老年病,却被年轻的她患上。连带着些许贫血,令她焦头烂额。这已经是她一个月内第二次晕倒了。
女孩是孤儿院的义工。
最近有个青年总在孤儿院的门口站着,似乎谋划着什么。她难以入睡,精神便也委顿下来。
女孩回到孤儿院时,已是深夜,孩子们早就睡了。她又坚持着查了一遍床,靠在椅子上。
一道黑影从墙边翻越。
女孩急忙取过手电筒,跑了过去。没想到那黑影也焦急地向她跑来。
“你没事就好,你没事就好!”皮肤白皙的青年高兴地拍着女孩的肩膀,舒了口气。
“喏。”青年掏出一沓钱,塞到女孩的怀中,“你不要总管孩子,也给自己补一补!”
“你是谁?”女孩一愣,出声问道。
“那个……我是附近的血族……”青年扭扭捏捏,偏开了头,“你的血……好甜……”
【莲藕】
淤泥中,几节莲藕深埋其中。三尺净植钻出水面,托着花萼。
黑暗包围着藕,它努力着,撑住沉重的莲花。一年又一年,它从稚嫩变得衰老,它的身躯粗糙,却愈加坚实有力。
男孩摸索着,用力一挖,将藕从泥中挖出。阳光穿透藕身,填充了它满是缺口的心。
“妈妈,为什么莲藕里面是空的?”小男孩天真地挥舞着手中的藕,跑到母亲身边问道。
女人揉了揉男孩的头发。她微笑着,双眼眯成弯月。
“看到那些莲子没有?每当一颗莲子生出,莲藕便会缺少一点,作为代价化成莲花的色彩。”
“藕由莲子长成,也曾花开。那些色彩,是它们生命的流逝,同时也是延续。”女人顿了顿,指着自己眼角的纹路,“你看,这也是笑的代价。”
“它叫作传承。”
【狼牙】
那是母狼与熊的战争,只要一方倒下,猎人出手的时机便会到来。他有足够的信心,将二者同收囊中。
猎人等了很久,终于,母狼又一次被熊拍倒后,没能站起。猎人张弓,箭矢飞射,刺入熊的后心。他笑着上前,准备收回猎物。
一声稚嫩的狼嚎传入他的耳中。他举弓,瞄准了声源。一只牙还不齐的小狼闪躲着,钻到母狼的怀中。
猎人突然明白了母狼为何不逃。
他叹了口气,放下弓,从腰间抽出一柄匕首,插进熊的颈间。汩汩血液流了出来,小狼蹒跚着上前,轻轻舔舐。
猎人空着手离开。
他依旧在森林中活动,年纪逐渐大了。又一次捕猎时,他失足跌落山下,失去意识。他醒来时,早已天黑。几米外,是十数对散发着幽光的眸子。
为首的巨狼向猎人逼近,龇出一口缺了一颗犬齿的牙,面容可怖。猎人被吓得后退,直到后背抵到山石。
巨狼的眼睛微微眯起。它低了低头,放下一件东西。然后它长嚎一声,带着群狼离开。
月光下,猎人看到一颗如匕首的长牙粗糙地嵌在木柄之上。木柄上留有不规则的爪印,依稀可以想象制作者笨手笨脚的样子。
【礼物】
女孩靠在病床上,手中拿着吉他,对着窗外轻轻弹奏。琴声从窗缝溢出,飞向天空。
女孩在这家医院已经住了很久,早就知道自己病情的她,已经不再报什么希望。她只是想在这个世界里留下些痕迹,哪怕只是一点点声音。
窗沿的鸟悄悄探着头,望着女孩的脸庞。
扫弦停下,女孩放好吉他,重新躺下。夏日的阳光洒在她的身上,留下一抹剪影。
她日复一日地弹着。
那天下午,女孩一曲未完,琴弦却先一步失了声。吉他落地,摔断了柄。她的视线一片模糊,感觉如坠深渊。
再醒来时,天气阴霾,心电监测仪记录着女孩的心跳。
“吉他断啦。”女孩望着天花板,轻声说道。
一道惊雷划过天空,照亮了她的脸颊。骤起的风拂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仅是瞬间,水滴便打在屋檐上,叮咚作响。
女孩转头,几只浑身湿透的小鸟立在窗沿,吹响了婉转的哨声。
音乐悠扬。
其实,夏季的每一场雨,都是上天回赠给希冀美好之人的礼物。
【黑白无常】
“收了你,任务就算完成了。”黑无常一甩锁链,缠住了游荡的孤魂,将其收入葫芦。
“运气真好,最近都遇不到顽抗的小鬼了。”他笑眯眯地自言自语道,“这样一来,今年就又会胜过哥哥。功德簿上多记一笔,升入天庭就指日可待了。”
数十里外,白无常把孤魂的诀别信塞入门缝,满意地拍了拍手上的灰。
“这次的遗愿还算简单。”他抬头望了望太阳,又微微皱起眉头。
“小黑那个笨蛋,不会这样还捉不到吧?”
【复生】
“你也真是肯吃苦。”黑无常摇头,“一千年的苦工,换那么一天,值得吗?”
男人笑了笑,没有回答。
他跟在黑无常的身后,进入复生殿。殿内空旷无比,只有判官一人坐在椅子上。
“你可以选择回到生前的任何时刻、任何地点。”判官等他站定,开口道,“但代价是一千年。”
男人点了点头。
“条款你也应该看了。所有的一切,你只能经历,任何对于原本世界的改变,都是不被允许的。”判官说道,“即便这样,你也确定要回去吗?”
“我确定。”
判官叹了口气:“告诉我时间和地点吧。”
“2008年5月12日14时28分04秒,我在公司。”
男人站直身子,眸子闪亮。
“让我回家。”
【斑马线】
周末,孩子们都放了假。大街小巷,尽是欢声笑语。
男孩也是这个队伍中的一员,他刚从捉迷藏的地方出来,他的朋友便已经跑出去很远。
“喂!不要跑!”男孩叫道,急忙追赶自己的朋友。
跑到马路旁边时,红灯刚过,男孩焦急地冲了出去,一辆车转弯,直向他撞来。
司机大惊失色,急忙踩下刹车。男孩脚下不稳,朝后退了两步,跌坐在地,将将避开,只是轻微擦伤。
“哎哟,胸口好痛。”男孩摸着胸口龇牙咧嘴,“明明没被车碰到的。”
藏在斑马线中间的黑白无常收回同时抬起的腿,擦了擦汗。
“这是今天第六个了,这群小兔崽子就不能看着点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