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衣舞娘
梅根·阿博特
Megan Abbott
《脱衣舞娘》(The Girlie Show),1941
“她露着奶子出场了。”
“连乳贴都没有?”
“像一对交通信号灯。”
波琳在走廊里听见了他们说的话。巴德正在给丈夫讲几年前的纽约城之行,说他去了帕雷赌场。
她的丈夫几乎不作回应,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确保巴德手中始终有一罐从他身旁的金属冷藏箱里取出的布拉茨啤酒。
“乳头像草莓一样,”巴德说,“但她一直没脱丁字裤,也没分开过双腿。”
“那样也行?”
“也许你见过的比我多。”
“不懂你在说什么。”她的丈夫边说边把一根火柴弹到草坪上。
“嗯哼。”
后来她丈夫从里面出来,两颊像黑暗的火焰。
第二天她发现他正在厨房工作,双脚放在餐桌上。
这是四个月来他第一次拿出他的速写本。最近波琳从广告公司下班回家后,他开始给她脸色看,尤其是她戴着那顶新獭皮帽的时候。那顶帽子是施密特优质毛皮公司的人为答谢她付出的辛勤劳动送给她的。
眼下他正在疯狂地速写,她一声不吭,避免站得太近。他们结婚已经有14年了,她熟悉他所有的烦恼困顿,他的不谐音符和完美和弦。
“可这也太冷了。”她说。他要求的时间太长了,她差点儿以为他可能在开什么玩笑。
他需要一个模特儿。
“站到炉子旁边。”他边说边把衬衣袖子卷到胳膊肘上面。他的前臂静脉怒张。
她挪到炉灶边,靠近热源。
她记起了往事,大约是在15年前。那是她所知道的最冷的一月。她正蜷缩在火车站的大肚炉边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紧贴着她的后背。一转身,她看到身后有个男人,双手揣在大衣口袋里,脸颊红扑扑的。她能闻到他呼吸中的森森口气清新剂(Sen-Sen)的味道和他头上用的马卡发油(Macassar oil)。
她吓了一跳,不过他长得如此英俊,而她已经27岁,还是他们镇上唯一一个没有丈夫的女孩子。
三个月之后他们结婚了。
“我的色狼”——很久以前她常常这样含情脉脉地称呼他。
速写本搁在他的膝盖上,他等着波琳解开居家服、褪下长筒袜。
最后是她的衬裤,哆哆嗦嗦地滑到脚面上。
“你会看到所有我不想让你看到的东西。”她哑声喃喃道。她不知道这声音是怎么出来的。
婚后,属于妻子职责的亲昵对她来说真不容易。新婚之夜发生的一切令她大为震惊,尽管她读了那本18个月前已婚的伴娘送给她的《理想婚姻:生理与技巧》。她在快餐店对着奶油咖啡窃窃私语的时候,那本“比车胎还松动”的书就撂在一边。
这本书波琳读得并没有那么快,或者说是她的拉丁语不够好,事实证明她新婚的丈夫最喜欢做的事超过了两百页的书所能涵盖的内容,还有所需的动作和他发出的声响,她在书中根本找不到。
她喜欢的是那些偶然的瞬间,常常是在他移动她时几乎无意中感受到的。抓住她肩膀的双手如此粗鲁,留下的印记就像蓝色花瓣。他们还记得某些私密的时刻,就像地铁突然刹车,随之而来的漫长而又令人战栗的减速过程。
眼下通通都脱掉了,衣裙、长筒袜、衬裙、胸罩、内裤,她就站在厨房凳子上。她怀疑外面要是有个高个子男人的话,应该能透过厨房窗帘上方的玻璃窗格看见她。
“向右转。”
她能感到自己周身在起鸡皮疙瘩,膝盖后面的静脉此刻就像有蜘蛛在爬。
她已经42岁,很久都没有人向她提出脱衣服的要求了。(一起吃顿午餐如何?如今施密特先生每次来电话都这么说。我想看到你戴着那顶獭皮帽子。)
她转过身来,托起自己向来引以为傲的乳房。从未有哭哭啼啼的婴儿在上面吊过,它们决不会垂得像两张发面饼,就像她认识的一些女人不小心吐露的那样。有一次,办公室总机负责人波特兰夫人问波琳是否可以摸一下她的乳房,只是为了追忆过去的自己。
在镀铬烤面包机上瞥了一眼自己,她微微一笑,顾影自怜而已。
他让她摆出许多不同的姿势。像玛琳·黛德丽那样双臂环绕高高举起,以拳击手的站姿两腿分开站立。像百货公司的模特儿那样单手扶胯,或是屈膝并双手扶胯,就像妈妈在对婴儿车里的宝贝说“咕叽咕”。
“这么做是为什么?”她终于发问。她的背部生痛,从头到脚都感到刺痛,“我是舞女还是别的什么?”
“你什么都不是,”他冷冷地回应道,“这幅画会被命名为‘爱尔兰维纳斯’(Irish Venus)。”
他们刚结婚的那几年她常常为他摆造型,不过都是为了他赚钱的工作。她装扮成系着围裙的家庭主妇(“‘浪漫’一见家庭主妇的糙手就死”)、泳装美人(“多出十磅改变了我的生活”“瘦骨嶙峋的女孩没有机会”)、六月新娘和穿着皮短裤的啤酒厅女孩儿。后来她开始在广告公司领固定薪水,全天在那里画画(一排又一排的女鞋、男式帽子或儿童睡衣),他提出要从艺校招聘女孩儿,但遭到了她的抵制。
“别这么爱吃醋。”他会说。
“这是我俩相处的唯一时间。”波琳温柔地坚持道。
然而有一次她下班回家晚了,那是她晋升后不久。
她只看到花架上的画布被撕成了两半,他在麦克罗里酒馆待到凌晨四点。他到家后弄倒了门口台阶上的牛奶瓶,在被子里面干了一些龌龊的勾当,还要求她参与。第二天她不得不去看医生,下面缝了好几针。推旋转栅门进地铁站时,她痛得叫出声来。
他发誓说自己根本不记得这件事,但就在第二周他从艺校招聘了一个女孩儿。那个女孩儿满口龅牙,可他说这不成问题,因为她总是闭着嘴。
那天晚上,他对着她画到将近深夜两点。
她刷完牙从浴室出来的时候,看见他在床上睡着了,连鞋子都没脱。他晚上几乎都睡在玻璃日光室里。
她解开鞋带,轻手轻脚地给他脱掉鞋子,还有他的袜子。
夜里的某个时候,他脱掉了自己的裤子,因为破晓之前她感到他的光腿顶着她的背。
“宝贝儿。”她悄声唤道。
他向她靠过来,床垫里的弹簧发出尴尬的声响。她慢慢转过身来,面对着他。可他却别过身去。即使她闭着眼,也能感觉得到。
第二天晚上,他要她再来一遍。他做好了作画的准备。她回家的时候他准备好了一切,颜料调好了,画架上新铺了一张画布。
前一天晚上和今天一整天的工作在双腿上留下的疼痛还没有消,可是她感到胸膛里有种莫名的激动,就像是有一对吉普赛飞蛾在舞蹈。
她在炉子上热好了咖啡,把凳子移回原位,正好在屋顶那盏粘满蝇屎的钨丝灯下方。
那天晚上他对着她画了好几个小时,她周身作痛,穿着上班高跟鞋的双脚早已麻木,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松节油和亚麻籽油味儿。
他是如此的投入,从眉骨到下巴形成了一道沟壑。
他已然烈火焚身。
“你能往那边移一下吗?”他说,晃着沾上一道道颜料的大拇指。
今晚更冷了,这是他连续作画的第六天。她转圈的时候在炉灶上烫伤了一次臀部、两次大腿,凳子在嘎吱作响,她在高跟鞋上摇摇欲坠。
她头一回像卡通里的小姑娘一样张开手指贴在嘴上,或者像艾尔在车库里挂的那些月历上的女郎:裙子高高飞扬,闪动的吊袜带恰似黑色箭头。
他的目光越过画架顶端落在她身上,然而却一言不发。
越来越晚,她周身痛楚不堪。他建议暂告一段落,喝一杯陈年仙蕾酒。波琳不胜酒力,但转念一想或许能缓解疼痛。
他托起她的脚放到自己的膝盖上。起初她并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他取过一块冰放在她的大腿上,冰火相激之下,皮肉就像张开了大嘴。
夜更深了,她躺在床上觉得有些异样。他的手指在触摸凹陷的伤口,抓过床头柜上冰冷水罐的指头冰凉。随后指头画着圈圈,圈圈越来越大,扩展到大腿内侧,又延伸到中心部位。她觉察到自己的阴唇分开了,仿佛是在呼吸。指头渐渐合拢,很慢很慢。
那一刻,她的脑海中闪过一个画面,突如其来且莫名其妙:许多年前保龄球馆隔壁球道上有个眼睛黑亮的女人,伸出胳膊递给波琳一个鲜红的保龄球,她修长的手指插在球孔中。我帮你暖过了。
第二天她早早结束了工作,脸上带着一丝坏笑。他会开心吗?她想。我们可以提早开始。我们整个晚上都可以工作。
走进厨房的时候刚过四点,她看到活板桌上有一个盒子。揭开盒盖、拨开盒里的棉纸,她不禁笑逐颜开。那是一双绿色的拖鞋,有着金色的细高跟。她拿起一只来贴在脸上,感觉简直就像缎子一样,尽管她知道不可能是缎子。盒子里卡片上的颜色描述是苦艾色。
足足小了两码,但她毫无怨言。
“你,”他回家时她对他说,亲了亲他的脸颊,“你啊。”她给他做了他最喜欢吃的炖牛肉,肉里加了许多辣酱油。
他用奇怪的眼光看着她,她向下指了指自己的脚,像多萝西那样踏响了两个鞋跟。
他的脸上满是惊讶。也许他是想等她脱掉衣服之后突然把鞋子送给她,她想,不由得羞红了脸。
那天晚上他想早早收工。他不停地瞅着她脚上的拖鞋。终于,他要求她穿回原来的工作鞋。
“那个足弓更好些。”他说,“我就是这个意思。”
他试着画了一会儿,可什么也没画成。
他说红色调错了,要重新调。要么明天去商店买,要么她从公司带点儿朱砂回来。
然后他穿上那件法兰绒夹克,说要跟小伙子们溜出去“谈生意”,也就是说要在肉铺后面掷骰子赌博。
他出门之前用他常用的那一块破旧的棉布盖上了画布。他的画在未完成阶段从来不让她看。
他的速写本就在厨房的桌面上。本子上面没有任何遮盖,她也从未听说有什么禁令。于是她翻开本子偷看第一张画稿,五彩缤纷的线条出自他让她从办公室偷来的特殊的迪克森铅笔。
黑暗的舞台上有一个女人,聚光灯照在她的身上。下方的乐池中背对着舞台坐着一名面如死灰的鼓手。面对着她的是头排几个男人的脑袋,炭笔画的脑袋像饥饿的幼鸟一样向上仰着。
她全身赤裸,私处有一块极窄极薄的织物,窄得都难以称为三角裤。
她赤裸着,炫耀自己的裸体,栗色的短发闪着金光,粉红色的肌肤凝乳一般,硕大的乳房高高挺起,举起的双臂像鸟儿张开的翅膀,一幅长长的蓝色织物在身后飘荡。她的腿和脚还没有画完,但可见炭笔画的线条,微曲的腿部很健壮,一束略浅的线条表现出左边臀部拉伸的皮肤。
她昂着头,脸上带有一种波琳能够认出却无法名状的表情。
“哎呀,太棒了。”她悄声自语,“我看起来就像女王什么的。”
她可不是傻瓜。她知道这一定跟巴德所讲的故事有关,那个她看见的乳头像草莓一样的舞女。也许她应该为此心烦意乱,就像她的母亲那样,或者像那些回到家中的讲经布道者。她一度为此伤心过。可是现在她无动于衷。
这让她想起了已经很久没想过的事情。那是才七八岁的时候,她在父亲的衣橱里找他的鞋刷。她踮着脚尖够着了衣橱里的顶层抽屉,摸到一张照片凉丝丝的光面。她猛地一拉抽屉,那张照片飘到了地板上。这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彩色照片,她赤身裸体抱着一只长颈天鹅,一头红色卷发长及她那完美的白嫩脚趾。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色情照片,也是她第一次发现一个女人(一个成熟的女人)身上的某些东西。她双腿之间有团红色的火焰。
母亲发现她正在看那张照片,就用猪鬃毛刷打她,似乎打了好长时间。
她很长时间都没想起过那张照片了,早已经把它放进脑后的衣橱里,关上了抽屉。
第二天的午餐时间她站在百货商店奢华的橱窗陈列品前。她通常都在伍尔沃斯连锁店买东西,那里会展示鸡眼治疗法和紧身褡。不过有时候,尤其是在假日,她会来这里瞟一眼奢华的玻璃展柜,尤其是化妆品专柜。专柜的四周全部是粉红色的锦缎,出售的香水装在五颜六色的瓶子里,一个个粉扑好似雪球一般。
她穿过一条条通道,展柜就像闪闪发光的珠宝盒。她想起了丈夫速写本上的那个女人,骄傲地抬着下巴,双腿恰似马蹄莲,尽管要比马蹄莲壮硕一千倍。
柜台后面的女店员不断地向她点头示意,手心里托着一个玫瑰色的袖珍瓶子。
“它会让时间消失。”她边说边用瓶子在波琳的手里摩擦,一圈又一圈地按摩,直到她的双手摸起来感觉像温暖的丝绸,她想象着把手伸进一个软软和和的毛皮暖手筒里面会有的感受。
不久之后,在四楼女洗手间的一扇木隔板门后面,波琳把身体扭来扭去,好让裙子往下滑一点。
她不慌不忙地把润肤乳轻轻抹在锁骨、胸部和乳房上(手在乳房下面运行,点了点两个乳头)。突然间香气袭人,她不禁头晕目眩。她不得不坐下来先数到一百才回去上班。
夜里很晚了,厨房窗户外面的天空漆黑一片。他暂停下画笔,目光越过画布上方盯着她。
“你会怎么做呢?”他冷不丁地问道。
她把胳膊放下来歇着。“做什么?”
“要是男人们像那样看着你,”他的声音像螺丝一样突然拧紧,“你真的还会像那样站着吗?你真的会展示那些吗?像那样?”
她知道他并非真的是在提问,最好不予回答。
她一声不吭地从凳子上下来,从冰箱里取出两罐啤酒打开。
他们一起贪婪地喝着啤酒,喝完后波琳又站回凳子上。下午的香水味好浓烈,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快乐。
早上她发现他坐在厨房餐桌上,面前放着一瓶止头痛药,眼中神色黯然。
画架放在厨房中央,他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它。
“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他说,“我刚刚才发现。”
“不对头?”她问道。
“那幅画,”他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画架说,“把她弄错了。”
那天晚上没有摆造型,第二天晚上也没有。
周六他去退伍军人娱乐中心打牌,午夜之前就回家了。
她发现他在日光室里,草图在地板上撒得到处都是。这些大多是局部图:半露大腿,小腿肌肉柔软的凸起,那是每年盛夏都在路边的乳品店里给荷兰奶牛挤奶造就的。
“今晚遇到一个人。”他头也没抬地说道,“一个在本市工作的新人。说他本周在市里的巴罗曼酒店看见你和一个家伙共进午餐。说看上去相当亲密。”
“我告诉过你这件事。”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这是为了工作。他是我们新的印刷商。”
他对着她反手一击,动作干净利落,噼啪一声,就像球拍击打一样。
“你让整张床冰冰凉凉,我的女孩。”随后他气喘吁吁地说道,“你从来也没做过一回像样的周日烤肉大餐。”
第二天,出现了康乃馨。
他又开始作画,但是说他再也不需要她了。来了一个艺校的女孩,每小时只要25美分。
周一刚破晓她就走进厨房,两眼死死地盯着画架,画架披着破烂的床单犹如幽灵一般。
她毫不迟疑地悄悄走过瓷砖地面,掀起盖布扔到地上。
起初她发觉有什么地方错得离谱。她一把抓过厨房的粗头火柴,划了一根照亮了黑暗的空间。她举着火柴走近画布。
这是什么,她想。
这幅画跟草图全然不同。是的,这是一个女人,赤身裸体,还有一个舞台。同样的造型,可是却不一样。每一处都发生了变化。原来的感觉荡然无存。
浓密的棕红色长发取代了栗色短发,像假发一样僵硬。凝乳一般的粉色肌肤犹如死灰。脚部和腿部跟草图所描绘的大相径庭,狭窄而细长,臀部看上去青一块紫一块的。脚上穿着一双系带式古巴高跟凉鞋,鞋子的颜色是和围巾一样的电光蓝。
她为之自豪的巨大坚挺的乳房如今变成了两个小凸起,小小的圆锥形,乳头是扎眼的红色,就像马戏团小丑戴的尖顶帽。
还有那张脸。她止不住地要去看那张脸。从远处看,那张脸形同一团污迹。凑近来看,五官看上去很呆板,嘴唇涂着生硬的红,两颊抹上了腮红,像马戏团的小丑。
“我的钱包丢了。”那天晚上他回家后说道。
他左边口袋的内衬松松垮垮地垂着,人看上去就像连环漫画里的酒鬼。
“你去哪儿了?”她问道。意大利面在锅里成了一团冷面糊。“你一天到晚都在哪里?”
“找工作。遇到一个家伙,他开了一家酒吧。说也许我可以在后墙上画一幅壁画。”
“你是在那儿丢的?”她问道,“你的钱包。”
“不是。”他说,告诉她很可能是沿着铁轨回家的时候。“像是一个流浪汉。”
他声音中潜在的优势让她无言以对。他倒了一杯牛奶,站在水槽那边一饮而尽。他从她身后经过的时候,飘来一股她不喜欢的气味。那不是酒气。
她看见他从一家烟店走出来。她猜不出他白天在市里干些什么,尤其是在不带作品集的情况下。
她刚从印刷商那里回来,正要回办公室,她改变了主意跟着他向西走去。
跟踪他很难,行人川流不息,汽车喇叭嘀嘀作响,报童在高声叫卖。
这是一家小剧院,红色的砖墙,烟熏过的窗户。
乳头像草莓一样。但她一直没脱丁字裤,也没分开过双腿。那是她听见巴德对她丈夫说的话。之后还含沙射影地补了一句,也许你见过的比我多。
他溜进去的时候她想起了这些话。
一张五英尺高的海报对她尖叫:西部直达:罗德尔兄弟的滑稽戏!乐娘活报剧巨献。上海明珠!蛇女孔查!天天表演不间断!
海报下方有一条横幅:每周二爱尔兰维纳斯隆重登场!
画上有一个红发美女正从半边贝壳中现身。
避开拥挤的人群,她站在小巷里吸了两根烟寻思着……
一个高个子男人在售票处附近徘徊。他可能正在瞅她。
波琳转身远离那个男人,这时他冲着她喊道:“嗨,美妞。”
“能借个火吗?”传来一个声音。波琳转身看到有个女人从小巷尽头后台门那边向她走来。她身体移动的样子,她伸出来的苍白的手臂,她那细长的双腿和宝蓝色的鞋子,这些都那么眼熟。
“我认识你吗?”波琳发现自己脱口而出。
那个女人用一根涂有蔻丹的手指把帽檐向上顶了顶,俯身点烟。
画面中那么刺眼的深红色头发在她本人头上看上去如此生动。还有那张脸,活灵活现,根本不是炭笔涂抹的污迹。
“爱尔兰维纳斯?”波琳问道。
她粲然一笑。“叫我梅。”
在售票处游荡的那个高个子男人现在就在巷口。他正在朝她俩张望。
“那个男人。”波琳说。
梅点点头。“他是一个坏孩子,那个人。有天晚上他一个劲儿抢我的枪,整整两周我身上都带着瘀伤。”
她迈步朝他走去。“我看见你了,麦格鲁先生。”她一只手做喇叭状放在嘴边喊道,“看好你的裤裆。我去叫韦德,让你连还嘴的舌头都留不了。”
那个男人脸色煞白地仓皇而逃,像一只螃蟹一样。
“韦德是谁?”
梅招手引她到巷口,指着地上的一对骰子,不对,是三个骰子。抑或是珍珠领扣?
波琳低头凝视,看得更清楚了。她想起在一次拳击比赛中见过类似的东西。那个面色苍白的重量级选手的嘴就像一口红色的喷泉,牙齿在拳击场上四处飞溅。
梅凑近跪下。她现在看见其中有一颗臼齿。
“他的吊袜带里装着一把钳子。”梅说道。
波琳有点不知所措。
那个男人回到了巷口。
“韦德!”梅对着敞开的剧院门大喊,“韦德,宾果仔回来了。”
波琳望着梅。
“也许,”她说道,“你应该进来。”
后台弥漫着浓重的烟味儿、陈咖啡味儿和刺鼻的德国酸菜味儿。
“格蕾塔一到大冷天就要做。”梅眨了眨眼说道,“你可以赶跑约克维尔的德国佬,但别想从她那里弄到酸菜。”
大鼓的敲击声和大幕另一边的号叫声让波琳几乎听不清她说的话,流逝的时间把大幕织锦洗刷得如此光滑,好像会在她的指缝间分崩离析。
她们巧妙地快速穿过一排镜子隔间。镜子上划得一道一道的,网状的衣物正搭在暖气片上烘干,咖啡杯一摞一摞的,化妆毛巾染得五颜六色,一张张在卸妆的鬼魅一般的面孔零星坐落在一把把折叠椅上。
在一个隔间里,有个身穿金色和服的女孩正用瓶子里的东西大面积地涂抹一位身高六英尺的裸体金发女郎,转眼之间就把平凡肉身变成了玉体缎肤。
另一个隔间里,波琳看到两个留着相同金色波浪发的长腿女孩正在捋戏服上的绿色羽毛。
“梅的妈妈来咯,要把她带回堪萨斯。”其中一个女孩看着波琳咕哝道,“妓女要从良了。”
波琳正要开口说什么,梅却紧紧拽着她的胳膊从她们面前走过去。“别给鹦鹉喂食。只是看一眼那两位就会得口腔炎。”
她们来到一间带有两个镜子隔间的小私人化妆室,空气中一股浓重的香粉、水粉饼和香水气味,呛得波琳差点儿窒息。
“来吧。”梅招手让她坐到一张凳子上,“克利奥又被她的蛇咬了,今天就我一个人。”
一坐下来波琳又恢复了呼吸,她对周围的一切感到惊讶。舞台上传来长号的哀鸣,她突然间担心自己会大哭起来。她紧紧攥住垂在身体两侧的双手,让自己忍住不哭。
与此同时,梅正在观察她,很可能猜到了一切。
在球状镜子的柔光中,梅的头发金光点点,更加鲜亮动人。她蹲下来脱掉脚上被街灰弄旧的船形高跟鞋,波琳忍不住要去看她那犹如撑开的缎面一般的双腿。
“那么,你是在跟踪你的老公。”
波琳一言不发,眼睛正紧盯着什么东西,那是梅旁边地板上的一双拖鞋。鞋子还静置在盒子里。波琳伸手拨开棉纸以前就知道鞋子的模样。苦艾绿。
“啊,”梅顺着波琳的目光看到了那双鞋,“就是那个,哈?”
波琳点点头。
“他是常来的罗密欧。那些也是他给我的。”她用头点点搁在旁边梳妆台边上的一个心形大糖果盒。
波琳又点点头,拿起糖果盒看着。她为自己内心缺失某种东西而感到惊讶。她不再想大哭。有些变化正在发生。
“不管怎么说,”梅开口说,“他在哪儿都没有得手。”
“好啊。”波琳心不在焉地抚弄着糖果盒心说。
“他转移到克利奥那儿了。她习惯于玩蛇。”
波琳的手指拨弄着糖果盒心,什么话也没有说,咚咚咚的鼓声不绝于耳。
梅看着她撇了撇嘴,转身对着镜子开始上妆。她拿着一罐青红色的胭脂,一根指头蘸着胭脂在脸颊上打着旋儿,双颊燃起了两团火焰。
“喂,”她用那根红色指尖的指头指着糖果盒说,“你能给我取一块吗?我饿死了。”
波琳把盒子放在膝头。“酷夫人”奶油糖果。内衬是珊瑚色的缎子,她一揭开就看到一打糖果,一个个粉嫩嫩、白晶晶、亮闪闪的小球,装饰着金箔,点缀着小精灵。
“你也吃吧。”梅说道,“你先吃,亲爱的。”
牙齿的闸门一打开,她们吃相毕露。
亮晶晶的黑樱桃酒果酱,舌尖上是奶油,海水泡沫一般的牛轧糖,刺鼻的杏仁利口酒,苦橙和软杏的滋味。
她们紧靠在一起,像两个做礼拜的女生一样咧嘴笑着,每人吃两块,再吃两块。波琳从来没有尝过这样的东西。
“我七岁的时候从杂货店偷了一盒蛋白软糖,当时被一个女孩发现了。”波琳说道。她从没有告诉过别人。“她答应我,要是我跟她分享就不会出卖我。”
波琳此时想起了这件事,想起了那个膝盖破皮、长着雀斑的女孩。她们藏在针织品部陈列的假腿后面,吃完了整整一盒软糖,把糖纸塞进了卧室拖鞋里。她们头顶上方的纸板假腿,所有的那些软糖,简直就是一个糖果和魔法组成的世界。
梅一边舔着食指和拇指,一边笑着说:“有人分担,麻烦减半。”
波琳咧开嘴笑起来。
“再来一块,”梅举着盒子说,“不吃白不吃。”
甜蜜蜜的味道令她飘飘然,把一切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或许是因为糖果中的朗姆酒和利口酒,抑或只是因为梅。眼下她那双弧形的雪白大腿横搭在波琳的膝头,仰着脑袋哈哈大笑。她的嘴巴就像樱桃色的糖果一样红润甜美。
“梅,”波琳问,“你能帮我做一件事吗?”
梅看着她答道:“行啊。”
“你可能会惹上麻烦。”
“你才知道?”
她俩一起放声大笑。
“再来一块,”梅说,“不吃白不吃。”
脱得一丝不挂并不难。比在厨房里被他盯着要容易。
她的裙子垂落到脚面上,她应该感到寒冷,可是并没有。
梅帮波琳褪下长筒袜,她的脚搭在梳妆台上。
“瞧吧,我学会的第一招。”梅把两根手指伸进罐子里蘸着红色胭脂说。她俯身涂抹着波琳的两个乳头。“他们就喜欢这个。”
波琳把嘴里的糖果咽了下去。
“这难道不可爱吗?”梅一边用胭脂打着旋儿一边问道,把两个乳头旋成了两朵小玫瑰花。“像水貂那样扭起来。”
这种感觉就像糖果一样温暖而甜蜜,也许是因为在灯下坐得太久的缘故。
梅指着那面麻麻点点的镜子,镜子角上有一块冷霜拇指印。
波琳双手托着两个被涂抹过的乳房,看着镜中的自己笑了。
戏服就是两腿之间的一小块孔雀蓝亮片丝网。丝网为她遮羞,勉勉强强。
“我会用长毛绒为你做一个衬里,”梅一边捋平亮片一边悄声说,“要是我有更多时间的话。”
波琳低头瞅着梅鬃毛似的红发,梅的手指顺着波琳的臀部和大腿之间在整理戏服。
一瞬间她竟然莫名其妙地喘不过气来。
“你要是不想上警车的话就需要这个。”说话之际,梅把一块孔雀羽毛披肩搭在波琳的肩上,在她的脖子上系好。
“比这冷得多的情况我都已经习惯了。”波琳说道。
梅抬头看着她,慢慢绽开笑容,眨了眨眼。
她俩站在舞台侧幕的阴暗处,音乐声震耳欲聋,连波琳穿着苦艾绿鞋的双脚都在振动。
梅的脑袋躲在遮蔽的幕布后面。
“他还在那儿吗?”波琳问道。
梅点点头。“我跟乐池里的伙计说过了。他们会足足演奏15分钟的库奇舞乐。再长的话,经理可能会从午睡中醒来,伸出钩子拽你了。”
“好的。”她回应道,尽管她根本没明白梅的意思。她所知道的是自己全身紧绷、精神紧张,犹如一根蓄势待发的弹簧。
“你已经是一颗剥了壳的鸡蛋,就像齐格菲女郎那样昂首阔步吧,明白吗?”
波琳点了点头。
“摆几次臀,踢腿一到两次。就这样循环往复。”梅把披肩在波琳瑟瑟发抖的肩膀上紧了紧,低语道,“否则警察会罚你12块钱。”
波琳走上舞台,这个舞台不比拳击台大多少。
走了几步后,她的赤身裸体感就不太强烈了。
“上场吧,太炫了!”梅从侧幕后发出嘘声。
灯光比她想象中热,透过浓烟迷雾她无法看清那些食尸鬼,这是梅对他们的称呼(食尸鬼就想看红粉佳人)。
突然间,音乐声大作,聚光灯打在她身上,她看清了自己。
她还没有意识到这一切就已经动起来了。她的大腿在相互摩擦,羽毛撩拨着她的脖子、手臂和臀部。
号声悠扬,她在自己的空间里昂首阔步,解开了披肩的丝带,两只乳房顿时凸现。
她的身体熠熠生辉,乳头红得好似月月红。她的下巴高高抬起,她愿意这个样子,通体炽热。
口哨的声音尖利刺耳,有几个人发出讥笑声,还有热切的欢笑和快乐的喧嚣。
她的双眼在不断调节,能够看见男人们了,多半看上去都是一个个污点,可是他们毕竟就在那儿。
他就在那儿,她想。没错,他就在那儿,头一排,在只穿衬衣、下巴突出的乐池鼓手旁边,跟画中一模一样。
波琳,你怎么——
他站了起来。
波琳!
长号像一把弹弓一样向前滑动,她旋转着,猛烈地摇摆,最后转了一圈穿过舞台。披肩松开了,在她身后飞扬,宛如孔雀展翅飞翔。
她的目光扫过前排的一个男人,他正在自己的那袋糖果底下干着些什么,向她展示他在干什么,向她展示他自己,敞开的裤子里冒出一个肉包。
快到侧幕的时候,她平静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脸上浮现出酷酷的笑容。她的丈夫一把抓住那个男人,正在撕扯他的衣领。
几秒钟内一个穿着衬衫的大块头男人向他俩冲去,像拎一块手帕一样提起她的丈夫,当下击溃。
韦德,她想。天呐。
马上就要碰到幕边了,音乐急遽升高接近尾声,她旋转着做了最后一次摇摆和踢腿,然后大步流星地滑入侧幕。
波琳的身体依然温暖闪亮,她穿过侧幕,经过正在滑向舞台的那个六英尺高的金发女郎,只见她戴着海盗头饰,身上的流苏蹦蹦跳跳。
“韦德正在教训人呢,”两个绿羽毛女孩中的一个推开通向小巷的安全门说,“快来看免费表演。”
路过的时候,波琳越过那个女孩苍白的脑袋瞥见她丈夫的下巴上挨了穿衬衣的男人一记大抡拳。
一瞬间,看着自己的丈夫那张愤怒的小脸,她觉得他很可怜。
“波琳,”他望着她大喊大叫,“波琳,你对我干了什么?”
可是她已经远离门边,经过时拔了一根那个姑娘尾巴上的羽毛。
咔嗒咔嗒地趿着拖鞋,她不慌不忙地回到后台,走向梅那间粉亮的化妆室。
化妆室朝着过道的门敞开着,她看见门上搭着一条刚刚扑过粉的修长胳膊,听见有个温柔的红发女人在唤她的名字。
踏入室内,波琳关上了身后的门。
(曹雷雨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