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在锅炉房里1
一个男子趴在为全公寓供暖的锅炉顶上,他大约四十来岁,不像是一个工人,倒像一位工程师或煤气稽查员。他没有穿工作服,而是穿着一身礼服,一件天蓝色涤格尔衬衫配上一条小花点领带;头上罩着一块四角打结的红手帕,浑似大主教戴的那种无沿圆帽;手里拿着一块鹿皮擦拭一个圆柱形零件,零件一头是螺旋杆,另一头是弹簧阀。他身边放着一页撕开的旧报纸,还能看出一些标题、通告或残缺片段:
曾经扫荡维泽利兹袋形阵地的萨拉哥将军,近日在芝加哥仙逝
约翰·惠特默的《焦虑不安的看门狗》(拉卡莱巴斯出版社出版),获文学大奖
是谁破坏了人民的宁静生活以及政府因此……
第二骑兵旅管弦乐队今日午后在……公园举行音乐会
报纸上摆着各种零件:螺栓、螺丝帽、垫圈、扳手、铆钉、铁杆以及一些工具。锅炉正前方钉着一块刻有“理查德和赛谢尔”字样的标志牌,上方有一个单线勾勒的钻石图案。
公寓里的暖气设备是最近几年安装的。当格拉蒂奥莱家族在共同房产主会议中占多数席位时,他们一直极力反对这笔多余的开支,因为他们自己和当时所有的巴黎人一样,用壁炉和木柴炉或煤炉取暖。20世纪60年代初,奥利维埃·格拉蒂奥莱把他的房产几乎全部卖给了罗尔沙斯。这以后,共同房产主会议才投票通过并安装了暖气设备,同时将屋顶全部翻修,并按照以安德烈·马尔罗命名的最新立法的要求将房间重新粉刷,花了一大笔钱。再加上罗尔沙斯把两个套间合并成一个双层套间,莫罗夫人也对自己的套间重新装修,几乎整整一年之中,公寓楼成了又脏又乱的施工工地。
格拉蒂奥莱的家世和卡拉巴斯侯爵故事的开头一样,但结局没有他好:他们既不是各种财宝的拥有者,也不是一无所有总是倒霉的人。朱斯特·格拉蒂奥莱是靠经商和从事木材工业而致富发家的,另外他还发明了开槽机,不少镶木地板厂现在还使用这种机器。他于1917年去世时,留下遗嘱把财产分给四个子女。他的遗产包括一幢公寓楼——本书开端就提到的这座大楼;位于贝里地区的一家农场,三分之一种粮食,三分之一饲养肉牛,三分之一养鱼;大量上布班吉达矿产公司(喀麦隆)股票;还有四幅当时标价极高的布列塔尼风景画和动物画画家勒梅里阿台茨的油画。长子爱弥尔继承了公寓楼,热拉尔继承了农场,股票归费迪南,油画分给了唯一的女儿埃莱娜。
几年前,埃莱娜嫁给了她的舞蹈教师安东尼·布洛丹。她当时立即试图反对如此分配遗产。但是专家的意见对她很不利。他们指出:一方面,油画分给她,说明她父亲首先考虑到让她避免承担管理公寓、农场或经营非洲矿产股票的责任;另一方面,谁也无法证明遗产分配不公平,四幅名画至少与股票等值,而矿产还没有开采,也不知是否能开采。
埃莱娜把油画出售,获得了六万法郎,这个价位已经很高了,因为那位画家几年后身价一落千丈,直到最近才又露名气。她携此款和她丈夫一起赴美。从此,他们成了以聚赌为业的职业赌手,在夜行火车、乡村的赌场组织地下赌博,常常一次赌上一周以上。
1935年9月11日凌晨,安东尼·布洛丹被害:两天前他阻挡了三个流氓进赌场,这三个家伙把他带到离彭萨科拉(佛罗里达州)四十公里的杰迈玛·克里克一家旧采石场,用拐杖乱棍把他打死了。埃莱娜几周后回到法国。爱弥尔一年前已去世,她的侄子弗朗索瓦继承了这幢公寓,同意她住在七楼丹特维尔大夫隔壁的一个小套间里。她总是缩在自己的小天地里,显得胆小怕事,平静地寡居到1947年。
爱弥尔接管公寓楼十七年期间,管理得有条有理,他还进行了几项现代化工程,1925年安装了电梯。遵照父亲的遗嘱,他一人继承了这幢公寓楼,他唯恐弟妹们觉得吃亏,总认为自己对他们负有一定的责任,愿意管他们的事。这种长子的责任心使他自己遭遇了破产。
老二热拉尔管理农场,生活得还不错。老三费迪南遇到了困难。他拥有巨额股票的上布班吉达矿产公司(喀麦隆)于十多年前就成立了,旨在勘探由三位荷兰地质学家发现的含量丰富的锡矿,以便将来开采。
但公司成立后,几次预勘结果都不好:有些人认为确有丰富的板状脉锡矿石,但是开采条件差,运输困难;有些人认为矿藏贫乏,成本肯定太高,不值得开采;有些人认为矿石样品里不含锡,而含有大量的铝矾土、铁、锰、铜、金、钻石、磷酸盐。
这些互相矛盾的、悲观气氛浓厚的报告并没有影响公司在交易所里积极开展的活动,投入的资本逐年增加。1920年,上布班吉达矿产公司(喀麦隆)已集资两千万法郎,有七千五百个股东,其董事会中有三位前部长,八位银行家,十一位大企业家。那一天,开了一次全体大会,开始时争吵不休,结束时大家热情高涨,一致决定停止无效的准备工作,正式进行开采,不管矿层情况如何。
费迪南是桥梁工程师,被任命为工程总监。1923年5月8日,他到达加鲁阿,和二十名欧洲籍的管理人员以及五百名当地招募的工人一起,带着重达十一吨半的器材,打算先到布班吉达河上游,最后到阿达玛瓦高原。
基础工程和挖掘矿井的工程十分艰巨,进展缓慢,因为每天下雨,引起河水不规则上涨,后果往往不可预测,经常把已经清理和重新清理的工地冲垮。
两年以后,费迪南发着高烧被送回法国。他内心深处认为开采这个锡矿永远赚不了钱。但是他在自己经过的地区看到过不少各种各样的野兽,他打算涉足皮毛生意。他刚刚恢复健康,就把股票脱手出售,成立了一个兽皮、兽角、异兽、甲壳进口公司,并马上开始从事家具贸易。当时流行在床前放毛皮小地毯,在藤料家具上镶非洲鼬鼠皮、羚羊皮、长颈鹿皮、豹皮或瘤牛皮:一只带水牛皮装饰的松木小柜子,标价一千二百法郎,可以轻易出手;一面镶嵌在鳖甲上的活动穿衣镜,在德鲁奥拍卖行,有人肯出三万八千二百九十五法郎高价买下。
1926年公司正式开业。可是从1927年起皮革和毛皮的世界市场行情急剧下降,一直持续了六年。费迪南始终不肯承认危机,顽固地增加毛皮贮藏量。1928年,他的资金全部冻结了,无法周转,他既不能支付运输费,也不能支付仓库保管费。为了帮助费迪南避免一次可怕的破产,爱弥尔卖掉了公寓楼中的两个套间(其中有一套是巴特尔布思买下了),可是也无济于事。
1931年4月,事实证明,费迪南贮存的四万张毛皮不值原价的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何况他又无力承担存货的保管、看守以及其他事项。堆满货物的拉罗谢尔仓库被一场大火化为灰烬。保险公司拒绝付保险金,甚至指控费迪南故意纵火。费迪南逃走了,抛下了妻子、儿子(他刚以优异的成绩通过了中学哲学教师学衔考试)以及还在冒烟的产业。一年以后,家人得知他死在了阿根廷。
保险公司继续控告他的妻子。爱弥尔和热拉尔为了帮助她,做出了自我牺牲。爱弥尔的三十间房间卖掉了十七间,热拉尔卖掉了一半的农庄。
爱弥尔和热拉尔于1934年先后去世。先是爱弥尔于三月份患肺充血去世,接着,九月份热拉尔患脑溢血去世。他们留给孩子的遗产已经不多,在以后的岁月中又不断减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