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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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搭子(1)

1

吃过午饭的光景,雪子开始落了起来。打在东门五金店的钢化玻璃顶棚上,噼啪作响。昨天的天气预报还说今天会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可这天气预报却如同亚飞的经期一样不准。这会儿,亚飞就站在东门五金店的门口。她看上去有些焦急,不时掏出手机来看时间。她一直在给小美打电话,小美说马上到马上到,可半个小时过去了,却依然不见踪影。

亚飞有些不高兴,这段时间,小美总是不准时。

又过去十多分钟,雪子下得缓了些,小美那辆红色的QQ车终于从路口现身了。小美还是像平常一样,将车开得飞快,一脚急刹车,“吱”的一声响。小美摇下车窗玻璃,跟亚飞打着招呼。亚飞慢吞吞地坐上车,一声不吭。小美盯着亚飞,忽然凑过头来在她脸上用力亲一口。亚飞没留神,慌乱避开。

亚飞伸手擦脸上的唾沫,说,真脏,弄我一脸口水。

小美哈哈地笑,亚飞也笑。面对小美,她总是生不起气来。

亚飞叮嘱说,你好好开车,开慢些。

大约廿分钟左右辰光,亚飞和小美到了天景庄园。天景庄园是一个新建的小区,里面铺着巨大的草坪,草坪上种着各式各样的热带树,旁边还有假山和哗哗作响的人造瀑布,很气派。亚飞第一次来这里。这个摊子是小美找来的。小美说人是自己在洗头时认识的,底子硬,现钱也付得快。摊子这活儿,现在都是小美在找,小美年轻,交往的人多。

小美带着亚飞在小区里转了转,很快便找到了十二幢楼。对这个地方,她显得熟门熟路。小美站在楼道口,在防盗门的按钮上按下了房间号码,小美将脸对着门上的话筒说,萍姐,是我,小美。

防盗门“嘀”的一声响,打开了。亚飞和小美两个人便推开防盗门走了进去。

亚飞问小美,几楼啊?

小美说,四楼。

走到四楼的时候,右侧的房间房门已经开了。亚飞跟在小美后面,往房间里一打量,看见房间里的打扮就像外国电影里那样豪华。亚飞微微有些胆怯。她讨厌自己的这种感觉。女主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沙发上铺着雪白的毛垫子。沙发的一边放着一盆开得正艳的牡丹花,女主人正低头拨弄花瓣。女主人看上去并不年轻,四十五六岁的光景。眉毛长得很低,刚好被无框的眼镜遮挡。皮肤很白,虽然有些松弛,但对于这个年龄的女人来说,还算是保养得好的。

小美介绍亚飞,说这是亚飞姐。然后冲亚飞介绍,这是萍姐。

小美叫女主人萍姐,亚飞不能这么叫。她感觉自己的年龄应该是比这个萍姐大些。

萍姐说,小美,怎么才来,我和晓波都等了交关辰光了。

小美一脸歉意,说,亚飞姐家里有些事情耽搁了。

萍姐“噢”了一声,眼神有意无意地扫了亚飞一眼。亚飞吃了冤枉,心里不舒服。但她没有辩解,跟在小美和萍姐身后进了麻将室。

麻将室不大,开着空调,暖烘烘的。窗帘拉上了,有灯,灯光很柔和,既能照亮牌桌,又不会让眼睛难受。麻将桌是红木的料子,手动的。自动麻将桌流行了一阵后,已经不讨欢喜了。自动麻将不硬气,有个遥控器想要什么样的牌都行。

亚飞看见牌桌边坐着一个男人。男人很年轻,看上去不到三十岁的样子,眼角微微上挑,有些媚。男人坐在牌桌边无聊地摸着牌。

萍姐说,晓波,你去倒几杯茶来。

男人顺从地从椅子上起来,去外屋倒茶。

椅子也是红木的,上面同样铺着白色的绒毛坐垫,坐上去非常软和。萍姐坐下后,掏出一包香烟,香烟是白蒂的,细长细长。萍姐给亚飞递了一支,亚飞说不抽,萍姐又递给小美,小美接过来,点上抽了起来。亚飞微微有些皱眉,她从来没见过小美抽烟。

摇过色子,定下了方位。萍姐坐东,小美坐南,晓波坐西,亚飞坐北。亚飞是萍姐的上家。小美介绍过,萍姐的牌搓得老,哪个人坐她上家,就多摘摘她的牌。这是两人一直以来的规矩,出去做搭子时,一家负责摘牌,一家负责赢钱。不能两人都赢。那样,摊子容易倒掉。今天摘牌的任务就交给了亚飞。

几副麻将打下来,亚飞心里有了数。萍姐牌搓得慢,也出得稳,但却不摘牌。她似乎有一种天然的优越感,并不在乎输赢,该打的牌照样打,很爽气。倒是晓波,把牌看得牢牢的,坐在自己上家,几乎不打生牌。亚飞想,这样倒好,反正今天自己是负责摘牌,胡不胡都无所谓。亚飞不高兴的是小美。小美今天手气很顺,基本上听了就能胡。而且,萍姐和晓波没顾到自己和小美,小美做个手势,自己放牌,他们丝毫都不会察觉。

但小美在偷偷放晓波的牌。亚飞知道,小美似乎对晓波动了心思。从一进门,她就看出来了。这不是第一次,最近一遇到男人,小美就耐不住性子。这是做搭子最忌讳的事情,要是换了别人,亚飞早就跟她翻脸了。但对小美,亚飞不会。

庆幸的是晓波的手气太差,东打一张,西打一张,没胡几副。

一边打牌,小美还一边跟晓波聊天。

晓波,我好长时间没见你了,最近在忙什么?

忙什么,没忙什么呀。

没忙什么,怎么也不找我玩。

这不正陪你玩着吗?

两个人说着话,萍姐也开口了,小美,下午手气不错嘛。

小美冲萍姐笑,说,每次到萍姐家来,手气就挡不住的好。

萍姐说,那你多来来。

亚飞在一旁听了,心里有些不舒服。小美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了。她跟谁来的,为什么从来不跟自己说?

一来二去,下午的麻将也已经快打满四圈了。

萍姐说,最后一副,这副打了,下午就先散了,我还约了陈局长吃饭。

晓波有些不大高兴,说,怎么就散了啊,我都输了这么多。

萍姐说,我好容易约出陈局长,是生意上的事。再说,你下午手气这么差,再搓下去也是输,等哪天你手气好了再打。

最后一把牌轮到亚飞坐庄。萍姐仍是不紧不慢地打,她的牌不好。晓波看上去倒有些紧张,亚飞留意了一下他打出来的牌,发现他在做万子一色。幸亏小美紧了手,一个万子也没放。但晓波手气似乎转暖,张张在上牌。亚飞微微有些紧张,她拼命放下家的牌。从牌面看,萍姐手里没有大牌,亚飞自己的牌一塌糊涂,她希望萍姐能胡了。但萍姐不吃也不碰,根本没有胡牌的心思。亚飞又看了看小美,小美冲她笑了笑,亚飞微微有些心安,小美的牌应该不错。

晓波的牌上听了。萍姐打出一张二万的时候,他的手抖动了一下。亚飞看了看桌面上的牌,晓波刚刚打出过一张五万。亚飞估计晓波听的是三六万,萍姐打出二万,他看错了。

晓波看着萍姐打出的二万,故作镇定地说,呵,萍姐,这二万你也敢打啊,你不知道我在做万子一色吗?

萍姐笑笑,说,你要胡就胡去好了。

萍姐话音刚落,小美随手便放出了一张三万。晓波似乎有些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大叫一声,用力推倒了自己的牌。亚飞也愣了,她没想到小美敢打出这张生牌来,难道她不知道晓波听的是三六万?

萍姐看了小美一眼,微微笑笑,没说话,点钱付给晓波。

这把牌,亚飞付了一千。亚飞有些心疼。走过小美位子的时候,她偷偷地看了一眼小美的牌。小美的牌是二五万上听。萍姐打出二万,她不胡,反而拆牌放了晓波。

亚飞没有说话,走到门口换鞋。

萍姐走到门口说,你们有空再来玩。亚飞笑笑,小美冲晓波喊了一声,晓波,你要不要搭车。

晓波走出来,瓮声瓮气地说,不用了,我坐萍姐的车走。

坐到车上,亚飞和小美将赢的钱分了。总共赢了四千六百元,亚飞拿了两千三。拿到钱的时候,亚飞想跟小美说说今天牌桌上的事儿,但话到了嘴边,她又不忍心。小美毕竟是个姑娘,有些事儿,自己实在也是不好张口。

2

亚飞没回家吃晚饭。本来儿子在家,自己要给他做饭。但今天儿子去了丈夫家。说丈夫不准确,应该是前夫。五年前,亚飞就跟他离了婚。儿子放假回家,提出要去看看父亲。虽然不愿意,但亚飞还是没有拒绝他。事实上,即便她拒绝,也挡不住儿子想做的事情。儿子似乎跟他父亲更亲一点。想起这样的事情,亚飞总觉得委屈。自己和丈夫离了婚,儿子跟了自己。自己供他吃喝,供他上学,可他却还是跟那个父亲亲。

亚飞到老庄麦虾汤店去吃麦虾汤。平常儿子上学的时候,亚飞很少做饭,经常来这里吃。老庄的麦虾汤店在这条街上是很有些名气的,平常的时候,老庄就站在门口,将面疙瘩一勺一勺地放在大锅的汤子里。等面疙瘩熟了,盛到一个海碗里,加笋干,加小河虾,加小咸菜。亚飞每次去,老庄总是会多加些笋干、河虾,满满地盖在面疙瘩上。

亚飞走到店里的时候,老庄却不在,门口做麦虾汤的是他的儿子小庄。

亚飞问小庄,老庄呢,今天没来吗?

小庄说,病了。

亚飞听说老庄生病了,有些担心,怎么突然就病了,住哪个医院?

小庄说,昨天中午就说自己不舒服,让他去医院又不去,现在在家里呢。

亚飞想自己什么时候应该看看老庄去。

吃过麦虾汤,回到家里,亚飞发现儿子已经回来了,正在房间里玩游戏。

你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儿子盯着电脑屏幕,一动不动。

亚飞走进儿子的房间,说,你怎么老玩游戏,也不看看书?

儿子不耐烦地斜了亚飞一眼,说,你怎么这么烦。

亚飞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她舍不得说儿子。

亚飞坐在客厅里看电视。过了一会儿,儿子也走出来了,坐到亚飞旁边。

妈,你给我五千块钱吧。

亚飞一愣,五千块钱,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儿子说,我想买台电脑。

买电脑?家里不是有电脑吗?

我想买台笔记本电脑,带到学校用。

亚飞说,什么笔记本电脑,和你这电脑不一样吗?

儿子有些不屑地看了亚飞一眼,你真是老土,这能一样吗?笔记本电脑很薄的,跟书本一样。

是吗?还有这样的东西?可你买那东西干嘛?

儿子说,上课的时候,可以带到教室里。

带到教室里,老师不说你吗?

说我干嘛,现在大家上课都带笔记本去。再说了,我买电脑也是学习用的,又不是玩的。

亚飞沉默了一阵,对于儿子的要求,她很少拒绝。在亚飞心里,儿子就是她唯一的依靠,以后自己老了,没有钱了,终究是要靠儿子养活的。但五千块毕竟不是小数目,虽然平时靠打麻将弄些钱,但自己的吃喝、儿子上学的花销,根本就剩不下什么钱。自己口袋里的这几千块还要留着打牌做底子呢。

亚飞盘算了一阵,说,过几天再说吧。

听了亚飞的话,儿子有些不高兴,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亚飞坐在客厅里想了想,拿出手机,给小美打了个电话。亚飞听见小美那边很吵。

小美,你在哪儿呢,怎么这么吵?

酒吧呢,和晓波在一起。晓波你知道吗?就是上次一起打牌的那个男的。

亚飞皱了皱眉,小美,这两天找个摊子吧。

小美说,行啊。

搁下小美的电话,亚飞忽然觉得心里有些乱。

隔天上午,小美给亚飞打来电话,说自己已经寻好摊子了。

亚飞问小美,这摊子硬不硬?

小美说,应该是硬的吧。

你熟吗?

我倒是没接触过,我也是朋友介绍的。不过我听朋友说,一个是党校的副校长,一个是自己开公司的老板。我想这样的人应该是靠得牢的。

亚飞说,你可得把底子探听清楚了。

小美笑一阵,说,亚飞姐,你现在怎么这么胆小啊。

搁下小美的电话,亚飞便准备出门。她走到儿子的房间,儿子还在睡觉。亚飞叫醒了他。

亚飞说,我给你准备了面条,你自己烫烫。

儿子说,你烦不烦,我刚睡着就把我叫醒。

亚飞心里一股火,赤佬,我还不是为了你?

亚飞和小美在永和豆浆一起吃午饭。亚飞一边吃,一边跟小美仔细地打听对方的来路。小美显得有些不耐烦,亚飞姐,你别这么唆了行不行,跟电影里的唐僧一样。

亚飞一愣,小美竟然把自己比作唐僧,唐僧是个唆的人吗?

小美,吃这碗饭还是小心些好。哪天碰上烂摊子,就陷进去了。

小美不屑地笑了笑,说,陷什么陷,就算碰到个烂摊子,输上一场也输不死啊。

亚飞赶紧捂小美的嘴,呸呸呸,不要说不吉利的话,下去还要打牌呢。

让亚飞和小美都感到意外的是,下午这场牌局居然放在了党校里头。戴着金丝边眼镜的副校长笑盈盈地带着几个人进了一个偌大的会议室。

小美试探着说,不会是在这会议室打吧?

副校长笑笑,走到一面白色的墙前,轻轻一推,竟然开了。原来这墙上有一扇小门,因为和墙壁是一个颜色,不仔细看,倒很难看出来。小门里头是一个棋牌室,放着一张质地很好的麻将桌。

副校长看着亚飞和小美,语气温和地说,平时空闲的时候,同事们就一起消遣消遣。

几个人坐下打牌。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亚飞总有些心神不宁。要是以往,这样的感觉,她是绝对不出门打牌的。但今天不一样,她想给儿子把电脑钱挣出来。亚飞宽慰自己,许是自己多心了,这样好的摊子出去找也难找的。

亚飞看见副校长的手很白,很干燥,时不时地会推一下鼻梁上的眼镜。他摸牌的动作很轻柔,也是斯斯文文的。那个老板打牌也没什么坏脾气,一边打还一边跟小美说些俏皮话,逗得小美咯咯地笑。让亚飞有些不能接受的是他烟瘾太大,手不时地伸向搁在桌上的那包中华烟,弄得整个房子烟雾腾腾的。亚飞不停地咳嗽,但他却装作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