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全14卷)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98章 断桥(从维熙文集②)(31)

“‘朱伯伯,这是我对生活进行的总结,您千万不要见怪!’她把手又插进我的胳膊弯里,絮絮叨叨地对我说,‘我现在已经是老姑娘了,正在按照这个标准安排未来。’

“‘小飞!你乱七八糟地胡说些什么呀?’我对她发开了火,‘依我看万变不离其宗,都是因为你爸爸突然从海外来了封信,就这!’说完,我两步蹿到了汽车站,登上了一辆公共汽车。

“小飞在下边向我喊着:‘朱伯伯,您想错了,这是我个人的意思,根本不代表我妈妈!’她好像还有话要说似的跑向车门口,可是不耐烦的司机呼的一声,把车门关上了。

“车开之后,我才知道坐错了车。错就错吧!随便它把我拉到哪儿去!只要不再听见小飞的声音就好。公共汽车驮着我究竟穿过了哪些街道,我全然没有理会——一句话,我的心乱成了一团麻。我想: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呢?小飞的变化似乎还好理解,徐虹的变化简直是一个谜。难道真是那个死鬼还阳,引起了她的怀旧之心?这不太可能,但是该怎么解开这团乱麻的麻结呢?

“公共汽车到终点站了,车上的人都下了车,我还在座位上愣愣地待着。女售票员横眉竖目地朝我喊:‘喂!你是不是有神经病?’我慌慌忙忙向车下走,她又喊住了我:‘车票!’哎呀,我上车就忘了打票,我忙把手伸进口兜去掏钱包。真是越渴越吃盐,我那个瘪瘪的小钱包被扒手偷走了。我向售票员反复解释,不是我有意不买票,是……她听也不听,便和另外一个女售票员,把我送进了终点站附近的派出所。

“难道因为我在劳改队待的年头长了,脸上都挂着倒霉气?那民警没问上我三句话,就断定我是个逃犯。事后,我才想起来,那民警问我话时,我两手垂直,指尖摸着裤缝,显得对他太谦恭了。不是我有意这样做,而是劳改生活的后遗症。那个民警眼里不揉沙子,一下兜了我的老底儿。叶涛,那天我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要钱没钱,我寸步难行,‘二劳改’调上来给庄华开车,哪儿来的工作证?那民警看我越来越露出马脚,就逼问我是哪儿来的逃犯,我说:‘你送我回山西劳改局吧!到那儿你们就什么都明白了!’就这样,我在拘留所待了一天两夜,第三天头上,我和‘盲流’以及真正的山西、陕西逃犯,一块儿被送上了西行的火车。

“叶涛,我这个人脾气太执拗了,在拘留我的时间内,我曾经想叫他们给梁仪或者于江打个电话,他们会出具证明把我领出去的。转念一想:北京没什么可以留恋的了,连徐虹的心都挪了位,还惊动他们干什么?干脆来个以歪就歪,还省得掏火车票钱了呢!不用说你也猜想得到,我身上虽然传染上了劳改后遗症,可并不事事都那么驯服。上火车时,那个审讯过我的民警,可能是看我身板魁梧,怕我跳火车溜号,硬要把我和一个‘盲流’一人一只手地铐在一起,我当众对他发了威:‘这太过分了吧!我告诉你,你警帽上的国徽上面涂着我朱雨顺的鲜血!’不但警察把我看成是个疯子,连同行的逃犯也骂我是神经病,和手铐对抗哪能有好果子吃,我被戴上了一对铁镯子。不过,这个民警也没有捡着便宜,庄华特意去招待所找到了他,狠狠地赏了他两个耳光……

“我悔恨我自己,不该去北京。我发誓:假如我的问题彻底平了反,我就留在庄华身边开车算了。叶涛,这就是徐虹和我最近的情况,你怎么能说是我变了心呢!”

小雪粒还在哗啦哗啦地下着……

拾稻穗的伙伴已经到另一块稻田去了。

在这块稻田里,只有他和我,还有四只相对无言的眼睛。

“庄华知道这些情况吗?”我打破了沉默。

“我没有隐瞒他的事儿!”

“他怎么看待徐虹?”

“他说我犯了农民的狭隘忌妒病。”朱雨顺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我承认我身上打着农民的胎记,脑袋里有着许多农民的观点,可是在这件事儿上,我没有一点忌妒心理,因为人家信里并没写着让我忌妒的词儿,我忌妒人家个啥?”

“真有点怪……”我说。

“也许……也许……”朱雨顺翻着眼皮对我说,“也许没有朱砂的时候黄土也能卖大价钱,一旦那个刘梦虹要回来,她就嫌我朱雨顺太土气了!”

“别胡乱猜疑了,我建议你给徐虹写封信……”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了:“我朱雨顺绝不干这低三下四的事情。她若心里有我,我们成立个家;她心里有了别人,我就陪着电灯做伴。这没什么,我已然习惯了!”

“好吧!让我亲自给她写封信,她的回信来了,我给你寄到省劳改局去。”

“算了!”朱雨顺斩钉截铁地说,“我这辈子就是鳏夫命。叶涛,你看老政委走过来了,咱们晚上见吧!”

当天晚上,劳改队无异于响了一声惊天霹雳。在初雪覆盖的院子里,庄华给我们传达了解禁老右的55号文件,昔日流传在劳改队的小道消息,终于得到了最后的证实。那是一个不眠的夜晚,有人唱,有人跳;有人哭,有人笑;有人摔扁了使用了二十年的破铝盆,有人扔出去补丁摞补丁的破裤子。我龟缩在大通铺的一角,提笔凝思,为我那位朋友——老兵——司机——囚徒——二劳改,写一封投石问路的长信。多少年来我虽然很少练笔,但这封信写得洋洋洒洒,一发而不可收。我从老朱在北京南河沿开车误伤小飞写起,一直写到老朱被当成逃犯戴上手铐押回山西。长达万言的字面上虽然没有出现一个“?”号,但字里行间到处是看不见的“?”号,我请求徐虹能给我一个详细的解答。我怕在农场寄信不牢靠,骑着自行车亲自去到县城邮局把超重的挂号信寄出。

之后,我就是等回函。我深信我这封催人泪下的信,一定能很快换来徐虹的回音。真也邪了门了,一个星期、两个星期过去了,半个月、一个月过去了,徐虹竟然没有给我片纸回文。

【第十五章】

我怅然。

我悲愤。

我的疑窦油然而生:难道徐虹真是水性杨花?在这段日子里,朱雨顺倒是给我写来一封报喜信,他的案子获得彻底平反了。庄华催他回北京,这家伙死活不去,于江亲自派人事干部到太原接他,老朱对人家摇脑袋,很明显,徐虹的事深深地咬痛了这个老兵的心。这到底是喜信,还是悲讯?我拿着那封字体歪七扭八的来信,陷入了悲喜参半的思虑之中。更使我奇怪的是梁仪,他是从五十年代就是为他和她铺搭鹊桥的人,现在二十四拜只剩下一哆嗦的当儿,他倒沉默起来了。老朱信中告诉我没接到他的信,我这儿更没有他寄来的任何消息。难道这个满脑袋都是弯弯绕的家伙,在这关键的时刻,不再扮演红娘这个角色了?简直让人不可思议!

1979年初,好运光临到我头上了——我奉召返回阔别二十一年的北京城。上午到家,下午就去了徐虹养病的医院。住院处的一个老头翻了半天住院卡片,告诉我徐虹早就转院了。我到传达室询问这儿是否有一封寄给徐虹的挂号信,那小伙子查了会儿签收簿,查出拿去这封信的人不是徐虹自己,而是她的女儿徐小飞!

我马不停蹄地奔向了徐虹转住的医院。这是一所出名的医院,刚刚迈进门厅,就有一股淡淡的中草药味扑鼻而来。

我在探视患者的人流中穿行,忽然想起了往事:那是1955年,我曾经手捧着鲜花来这所医院看望被老朱撞伤的小飞;现在我又来了,看的是小飞的妈妈徐虹。二十四个年头飞逝而过,我在劳改生活中练就了一身结实的肌肉,而徐虹却在大墙之外的折磨中,躯体内出现了机件失调。我不理解的只有一点:美尼尔氏症究竟有多么重,为什么还要转院治疗?我们老右队伍中,曾有个美尼尔氏症患者,他的病时好时犯,犯病时天地晕眩,踉跄失足倒地;症状发作之后,他又像好人一样下水插秧,到旱地里割豆。最有意思的是:那天晚上他在院子里听庄华下达文件时,因兴奋过度而犯了病,倒在身旁的碌碡上摔掉了一颗门牙!可是很快他就清醒过来,用手捡起那颗门牙时,还嘻嘻地笑个不停呢!徐虹何以在医院一躺就是半年,而且还要转院治疗呢?

我轻轻地叩着徐虹病房的门。没有回声。我去询问护士,护士反问我说:

“你是她什么人?”

“朋友!”

“今天不能见。”她很厉害。

“大牌上不是明明写着,现在是探视病人的时间吗?”

“她不是普通病人,你知道吗?”她用眼角瞟了我一眼,郑重其事告诫我,“过去她常闹肝昏迷,现在经B超和CT扫描,证实她已到了肝癌后期。”

“什么?”我顿时头大如斗,站在那儿不知所措。

“肝癌!你听清了吗?”

我呆了,傻了——像一根被雷电夺走了生命的木头。

“对了!”护士忽然好奇地问我,“前天来了一个海外侨胞,探视证上填写的和患者是夫妻!可是患者要做大手术时,她死活不让那个男人签字。你是她的朋友,知道那个男人……”

我无心满足这个护士的廉价好奇,马上跑到公用电话间摇通了法院的电话。一接通电话,梁仪首先向我祝贺:“叶涛!你大难不死,必有大贵!”

“算了吧!”我冲他发火说,“现在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梁仪没听出我话里的火药味儿,还在絮絮叨叨地唱着喜歌:“喂,叶老弟,你是回报社了,还是去了文联?”

我急了:“我哪儿也没去,我现在在徐虹住的医院。”

电话马上哑了。

我连雹子带雨,把愤懑一块儿倾泻进那小小的话筒:“老梁同志,你也太冷酷了一点吧,徐虹得了这个病,你怎么不告诉老朱一声。你倒真沉得住气,把我们都给蒙在鼓里头了,你这么干合适吗?”

“你听我说。”梁仪的声音轻微得像蚊子嗡嗡,“我过去不知道徐虹的病有这么严重,我一直相信她说的什么……什么……美尼尔氏症。她转院后我去医院看她,从医生嘴里才知道她是肝病患者,她口口声声说的美尼尔氏症,其实是肝昏迷。她自己一切都清楚,就是不对我露一丝口风,连她女儿小飞都被她蒙过了。”

“行了!放下你手里的卷宗,马上到医院来一趟吧!”我咔吧一下挂上了电话。

在病房通道的靠椅上,我弓下背,双手狠劲地揪着自己的头发,好像这样可以使我心情平静一些。歪头看看,病房就在我身边,徐虹就在咫尺,如果没有那扇涂着冷色的绿门,我坐在这儿就可以看见她。可是那扇绿门,紧紧地闭着,连一丝小小的空隙也没有,仿佛有意惩罚我这个姗姗来迟的朋友似的。我痛心疾首,但又无计可施,我几次想推开那扇绿门,哪怕看上徐虹一眼,也可以解脱我良心上的重压,但是那个白衣护士直直地盯着我,由于我刚才没满足她的要求,此刻正以她仅有的那么一点权力,对我进行报复。

还算不错,这时候一辆往各个病房送药的小推车过来了,当她拿着药瓶一类杂什,走进徐虹病房时,我朝病榻上看了过去:白白的被褥旁边,高挂着输液瓶,徐虹微微闭着双目,显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安静。好像她正在徐徐睡去,而不是步履在生与死的十字路口。这一瞬间,我不顾护士的眼睛,猛跨两步,走进了病房。

一个两眼哭得像红桃一样的姑娘,有气无力地从床边站了起来。她用那痴呆中略带疑问的目光,询问着我是谁。

“你是小飞?”我声音低得不能再低了,“我是在报社工作过的叶涛!”

“叶叔叔……”小飞眼里立刻涨满泪花。

“你妈妈她……”我屏住气,静待她的回答。

“她刚刚迷糊着了!到外边说吧!”小飞轻轻掩合了房门,和我并排坐在长椅上,颓然地说,“医生说,手术后的效果还不错,他们出于好心常常用假话安顿家属的心,我很难判断这话是真是假。根据许多肝癌病例来看,开刀后能活下来的也就千分之几!”

“也许她就是千分之几中的一个。”我宽慰着小飞说。

“叶叔叔,您回北京了?”

“是的。”

“永远?”

“永远。”

“手术后妈妈翕动着嘴唇,第一句话就是吐出朱伯伯的名字。朱伯伯那回来医院看望我妈妈,我说了几句对生活的看法,把他给气走了。后来,才知道他被当作逃犯铐回了山西,”小飞手里绞着一块擦泪的手绢,目光呆呆地说,“这……这……都怨我,我在用我们这代人对待生活的态度,强加于我的上代人!”

“你怎么知道他被押回山西的事儿?”

“你信里写的。”小飞呜咽着说,“我看了很伤感。”

“你妈妈看过了吗?”

“本来,我不想把这封信拿给她看,因为我不赞成朱伯伯和我妈妈结合。后来,我觉得这样做太冷酷了,愧对妈妈这么多年的苦心,我还是拿给她看了。当时,她就哭得晕了过去,这时,她才告诉我,她得的不是什么美尼尔氏症,而是要命的肝病。我哭了,她没有落泪,立刻提笔给你写了复信,可是当我走上邮局的石阶时,我犹豫了。叶叔叔,因为我感到在这个世界上人的感情价值,比理智的价钱要便宜得多。万一你把这封信转给朱伯伯看了,后果会是什么呢?我狠了狠心,硬是把这封信给压下了,叶叔叔你要骂就骂我,要打就打我吧!”

“为什么你反对朱伯伯和你妈妈……”

“因为他们都是有缺点的好人!”小飞低声地说,“在云南割胶劳动的间隙,我看了一本道教的阴阳学,书里说世间万物都是阴阳结合而成。延伸到社会生活领域,朱伯伯和我妈妈都属于傻瓜类型,缺乏相对立的气质,因而阴阳不能相补!将来有个风吹草动,还要一块儿倒霉。不过,现在讲这些也没有用了,朱伯伯不可能跟一个晚期肝病患者结婚。”

“那封回信你还有吗?”

“有。”她匆匆跑进病房,拿出来几页信纸。

叶涛:

读了你的信,我痛苦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