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全14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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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断桥(从维熙文集②)(30)

“屋里飞出来的正是徐虹的语声,我心窝里那只兔子顿时蹦跳起来,把我在火车上就想好了的见面第一句话,一下给忘了个精光。没别的说的了,硬着头皮拼刺刀吧,我再次推开病房淡绿色的房门,走了进去。徐虹目光并没有注意门口,她半躺半卧地靠着床头,正在读一封信。可以想象到,她把第一次朝病房里探头的我,一定看成了推错了房门的病人家属,她根本没有想到那就是和她拴在同一条绳索上的蚂蚱朱雨顺,因而当我再次走进房门时,并没引起她的注意。这倒也好,我可以仔仔细细地看上她几眼,然后突然自报姓名,让她喜出望外。

“我对她的第一印象,就是她比前一两年更消瘦了。不知是疾病的折磨还是窗玻璃反光不正常的缘故,她的脸色如同涂着一层蜡光。额头垂下来的一绺头发,遮住了她的左眼,但是那只右眼显得比过去又大了一圈,冷不丁看去,简直和过去的徐虹难以对上号,我心里很不好受,忙不迭地喊了一声:

“‘徐虹——’

“她仰起头来,目光像触了电一样闪出了兴奋的光:‘是你?’

“‘是我!’

“她把手里的几张信纸胡乱地往枕头下一塞,撩起毛毯探头找下床的鞋。

“我阻拦着:‘别了,你就在床上吧!’

“‘做梦也没想到你会来!’她站在了我的面前,从我的头发梢打量到脚跟,干涩的眼角立刻潮湿了。

“‘徐虹,不能哭,到了我们该笑的时候了!’我说着火车上早已编好的词儿,为了使她高兴,我朝她嘿嘿地笑着,‘我能到北京来看你,就是个吉兆!’

“她没有回答我,背过身子走到病床前的小桌上,端起暖壶给我倒水。她的手哆哆嗦嗦的,水溅出杯子流淌在桌面上。

“我忙走上去,帮她去擦桌子。我发现桌角上有个长条的信封,立刻问道:‘是小飞来的信吗?’

“她把信封麻利地拿开,塞到褥子下,埋着头回答我说:‘小飞……小飞……我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够困退户的条件,老梁帮忙把她给办回北京来了。’

“叶涛,当时我并没对这封信多想。徐虹尽管孤独,但三姑六姨的拐弯亲戚总是有的。就像我开车在晋阳大地上跑路时,常看见田野里有一棵棵孤零零的老树,这些老树虽然枝枝杈杈,被雷电烧焦了,但是树下的青草照旧一片翠绿,这些小草就是这些老树的亲属。徐虹是个活人,哪能有例外呢?因此,我对那封信并没在意。

“她倒是显得有些失常,把塞在褥子下的信封,又匆匆拿出来,塞在放信瓤的枕头下边。在这短短的时间内,我恍恍惚惚看见信皮上写的字有些特别,上边既有中国方块字,又有像蜘蛛爬的洋文。即使这样我朱雨顺也没走心,我深知徐虹是个极重情义的女人,她的命运已经和我朱雨顺紧紧地摽在一起了,刀劈不开,棒打不散。所以,我依然询问她有关小飞的情况。

“徐虹坐在病床床沿上,长长地叹口气说:‘这孩子变了!目前暂时在街道上当临时工。’

“‘能飞回你身边来就好。’我宽慰着她的心,“干什么活用不着咱们……’我虽然感到‘咱们’这两个字太那个了,忙改口说,‘……用不着你操心,怎么也比我们劳改强吧?’

“‘小飞可不这么看!’她锁着眉心怏怏地说,‘她认为她在兵团丢掉了青春和年华,回城市以后,生活应该加倍地偿还她丢掉的东西。你想想,她能对干临时工满意吗?她要求补偿给她的太多了,我听起来都扎耳朵。’

“‘这孩子当初可是一捧清水!浑身是透亮的。’我被徐虹的情绪感染了,感慨地说。

“‘她学会了喝酒!’

“‘喝酒?’

“‘不是普通的喝法,而是对着酒瓶嘴儿灌白酒!’徐虹两眼呆呆地望着墙角。

“‘我劝劝她,这孩子……’

“‘没用!’徐虹说,‘她的理论成套成套的,我常常被她顶得闭上嘴!她说与其让赶上这场文化大革命,还不如当初你的汽车轮子,再往她那辆小自行车靠上几十码,把她碾成肉泥痛快呢!’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徐虹眼里突然盈出泪光,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我心里像撒上了一把蒺藜,从心口一直疼到了骨节——徐虹痛苦的神色告诉我:这些都是真的。我嘴笨舌呆,一时找不出解脱徐虹忧伤的办法,只是把我的手绢递给她,同时低声对她说:‘算了!眼泪也解不了急。将来我们在一块儿生活的时候,多给这孩子一点温暖吧!她也够苦的了!’

“徐虹推开我的手绢,从吊竿上拉下一条毛巾擦着眼窝。然后坐在床沿上,若有所思地望着我。望着望着,成串的眼泪,又从她睫毛中间垂落下来,一滴一滴掉在她的衣襟上。

“‘你……你……这是怎么了?’

“她仿佛没有听见。

“‘你应该高兴嘛!’

“她眼泪流涌出更多了。

“‘徐虹,你听我说……’

“她索性伏在床上无声地抽泣起来。

“‘我们都是快迈进老年人门槛的人了!不能轻流眼泪。护士如果进来,她会怎么想呢!’我轻轻地拍打着她的后肩,要她理智一些。

“她在床单上蹭了蹭眼睛,缓缓地坐起身来。她一言不发,还是像刚才那么注视我。当我也用凝固的目光回敬她的眼神时,她迅速地低垂下头;当我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她就立刻恢复刚才注视我的神态。叶涛,最初我误解了这眼神的含义,以为她是要我亲近她。当我和她靠得近一点时,她挪动了一下身子,和我拉开了一定的距离。她到底想干什么?我这个莽撞的汉子,真是无从揣测,只好开门见山地对她说:‘徐虹,你今天和往常不太一样!’

“‘我是有话要对你说。’她吞吐地回答,‘只是求你一定要谅解我!’

“‘谈什么谅解不谅解的,我们认识已经二十多年了,你有话只管说好了!’

“她摇摇头,一绺散发披下了额角。

“‘说呀!’我催促着她,‘怎么变成哑巴了?’

“‘我怕你承受不了!’她声音颤抖得像根弦子。

“‘你把我老朱看成个哈玩意儿哩?’我说,‘大狱我坐过了,大绳我挨过了。说句粗话吧,我朱雨顺已经快要由人变成猿猴了,还怕什么刺激?真是活见鬼!’

“她迟迟疑疑地把手伸进枕下,把那几张信纸拉了出来,往我面前一摊,就把脸转向了墙角。当我莫名其妙地去翻动那几张薄纸,她突然又像疯了一样,把信纸夺了回去,神色颓然地对我说:‘你别……别……别看了!我不是为这事情,因为我……’她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把信纸递给了我。

“叶涛,我终于明白了徐虹精神反常的原因:那还阳的死鬼,在信里写着,他要来北京看望她。尽管刘梦虹在信中没有提到他和她的往事,字缝里还是充满着渴望和她会面的急切心情。信纸从我指缝中滑落下去,我弯腰把它从地上拾起来交还给她,她没有去接信,却又低声呜咽了起来。

“我默默地站起身来,又无言地坐回床上。我是个男人,我不能这样离开这间屋子。过去,我们并不熟悉的时候我帮助过她;现在,我们之间了解得很深了,我更没有理由突然离开这儿。但是我留在这儿究竟要干什么?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只是感到喉咙又干又苦,影影绰绰看见出现在我和她之间的一条沟、一座山、一道河。不,不能这么说,只能说仅仅是一团浓浓的雾,把本来很清晰的一条道儿,给遮盖得模糊不清。

“徐虹突然仰起了头,泪眼汪汪地对我说:‘老朱,你该相信我,我……’

“我说:‘你能把信给我看,就是最大的相信。’

“‘不……不……’她含糊不清地喃喃着,‘你不要相信我,不要!’

“一股莫名其妙的躁气,猛地充填了我的心胸,我粗声粗气地说:‘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会儿说黑,一会儿又说白!人家信里没写什么,你心里倒像是有了什么!’

“‘老朱——我……我实在讲不清楚,将来你就会都清楚了!’她那双悲凉的眼睛,扫了我的脸一眼,‘现在,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为什么要到将来?’我的躁气上升成了火气,‘我是个从农村土疙瘩里钻出来的,喜欢嘎巴干脆。’

“‘你不要逼我好不好?’她央求着我。

“‘不是我逼你,是我们过去说定了的。’我说,‘你要是说一个不字,我立刻返回太原。’

“‘老朱!我不是那号女人!’

“‘徐虹!难道我是那号男人?’

“‘那……那你走吧!走吧!立刻就走!’她像下着决心似的,把我提来的一网兜桃子往我面前一搁,冷冷地说道,‘那一颗颗蜜桃,长得像人心,你都拿走,好让我心里能安静一会儿。’我把网兜提在手里,大步流星地走向门口。她忽然又追了出来,双手摇着我的胳膊,挽留我:‘你……你……你不能走,我,听我,对你说……我……’

“我停下脚步,并不去回头看她。就在这时,病房门吱扭一声,一个身材纤细、面孔白嫩、看上去有三十多岁的姑娘走了进来。我原以为这是没穿工作服的护士,徐虹却兴奋地喊了一声:‘老朱,这是……这是小飞!’

“我惊愕地盯着她额头上浅浅的皱纹:‘你就是小飞?’

“‘这是你朱伯伯!’徐虹指指我说。

“‘朱伯伯——’小飞不失礼貌地向我点了点头。

“她一出现,刚才的僵局被冲淡了。就好像阴雨绵绵的天空,云彩缝里突然出现了一缕阳光一样。徐虹背过脸去,麻利地抹去泪痕,我则装出若无其事的神态,把手里的网兜放回了原处。我俩是她的长辈,不愿意叫她看出任何一点蛛丝马迹。叶涛,这一点你一定能够理解。哪知小飞往椅子上一坐,就冷冷地甩过来一句话:

“‘一对儿傻瓜!’

“她在说谁!是指我和徐虹吗?我正在那儿琢磨这句话的意思,徐虹已然训斥开女儿了:‘你说话怎么没大没小?太过分了!’

“小飞弯下腰,用手指弹了弹港裤上的石灰点,直起腰身对我说:‘朱伯伯,请您原谅我这个小字辈的无理。其实,过去我也是属于傻瓜世界里的一个小成员,几年在云南兵团插队的生活,让我变得聪明了一点点。’她蛮有兴味地举起手掌,用大拇指在小指的指甲盖上比画了一下,‘现在,我在生活中的信条是:绝不去损人,一定要利己。比如,刚才我在街道修缮队当小工抹墙,干这活儿实在太乏味,于是我找到我们队长说:喂!头儿!我头疼,上医院去看看病。我哪儿有什么病?我是来医院看我妈妈的病!’她得意地抿嘴一笑,脸上露出和徐虹相似的浅浅的酒窝。

“她的酒窝虽然和过去一样,眉眼也和过去没差分毫,可是人却变了。记得,在六十年代我开车拉着她们母女俩,去大山沟找小团儿的时候,她是那么活泼天真,就像是山间野花丛中的一只蝴蝶。十多个年头过去了,她脸上出现浅浅皱纹不足为怪,可是她的心上长了锈斑,这使我非常难过。我说:‘小飞!你向队长请假来看你妈妈,他不也会准你假的吗?何必对他说谎呢?’

“小飞马上回答说:‘生活欺骗了我,我也用这个办法回答生活!’

“‘这和你的信条对不上号,你利了自己,可是也损伤了别人。’

“‘朱伯伯!生活欠我的太多了!’小飞从椅子上站起来,认真地和我争辩说,‘高中毕业我该上大学的,文化大革命来了,一下把我卷到了云南。种胶割胶,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如此,再加上我是狗崽子,反革命的孽种!天天低头走路,说话笑脸迎人。请问,父母生下我来,我有什么罪?过去我在中学是数理化的尖子,现在我把所有的知识都忘光了!谁偿还我这些东西?谁偿还我的青春?’

“‘小飞,你朱伯伯不比你丢的东西还多吗?’徐虹劝解着女儿,‘蹲监狱,关禁闭,你怎么不拿尺子量量周围的人?为什么只想到你自己?’

“‘妈妈,真该再改造你们二十年!’小飞声音尖尖地喊道,‘你们怎么总是不长见识?!’

“‘这儿是病房!’徐虹乞求着她,‘你低声些!’

“‘又不是我挑起的战争。’小飞毫不示弱。

“看着母女俩斗嘴,我的心像被火筷子穿透了一样。我低下头来仔细盘算着,人家无论怎么争吵,也是母亲和女儿之间的事情。徐虹刚才已经变相地向我朱雨顺表了态,我夹在人家中间算个啥?我不声不响地从床头向门口迈步,在这儿我已经属于多余的人了。

“徐虹首先发现了我要走,她停止和女儿的纠缠,立刻朝我喊着:“老朱!你别走!别走——’

“我说:‘我买了今天回山西的火车票了!’

“‘朱伯伯——’小飞两步跨到门口拦住了我,‘您生我的气了!’

“‘没有!’我的眼睛有些酸胀,把头垂得低低地说,‘你妈妈在医院养病,你要多多照顾她,如果有什么要我帮忙的事,你往山西拍个电报。好了,再见吧!’

“‘老朱——’徐虹呼喊着我,‘你……’

“我没有勇气回头,因为我怕一个男人的眼泪,在她们面前流淌下来。叶涛!到今天我也说不清楚,我是怎么走出医院院门的。在下石阶时,我还差点从上边摔下来。多亏后边有人搀扶了我一下,我一回头,竟是小飞,她顺势把她的手插在我的胳膊弯里,送我走向公共汽车站。

“‘朱伯伯,您能原谅我吗?’

“我回答不出话来。

“‘其实,我只是发发牢骚,您左耳进右耳出就行了。’

“我只管大步流星地向前走。

“‘您是个顶好顶好的人,’她温顺得像我的女儿一样,悄声地对我说,‘可是您知道世界上的好人和好人结合,未必能有什么好的结果。过去我年轻幼稚总想让妈妈和您……现在我清醒了。妈应当找一个能看风向仪的人当伴侣,您也应当找一个能和这个世道打交道的人当妻子。’

“‘别说了!’我生气地甩开了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