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断桥(从维熙文集②)(25)
【第十三章】
不,并不莫名其妙。他在用海市蜃楼般的玄妙童话缓解着惆怅气氛,宽慰着我的心。好一个朱雨顺,我应该宽慰你那颗滴血的心,你怎么反而安慰起我来了!难道你承受压力,没有一个极限吗?我没有透视能力,如果放在精密的X光屏幕前,你的心已经是斑痕累累,说不定被咬噬得已经不是桃形的了。你怎么还要咧开你那宽厚的嘴唇,用笑来为我解烦呢?我突然抓起了他那两只大手,把它平放在我的膝头,先是仔仔细细地观看他手腕上被绳子捆起的凹凸不平的肌肉,然后,摘下脖子上围着的毛巾,掸掉凹沟里的煤尘,在头灯照耀下,我看见凹沟里的血痕已经结了疤。不,这不是留在手腕上的伤痕,这是他心上的又一块血疤。不,这不仅是留在他一个人心上的血疤,也是刻在徐虹心上的苦难烙印。我的眼睛开始酸胀难忍,接着视线模糊起来,在我也应该和他一起笑的时刻,泪水滴到他的手背上。
“老朱!我是个小知识分子,我比你脆弱,比你无知。”我用刚刚擦过他手上绳痕的毛巾,用力地擦着我的眼睛,激动地说,“让我当着你的面表示一点我的心愿:如果有那么一天,生活偿还了我那支笔,我要写下你这个老兵——司机——囚徒的编年史。当然,我不会漏掉徐虹,她和你好像是拴在一条看不见的链条上的两只蚂蚱。究竟这根链条是什么?是历史这个怪物?这毫无疑问,但也不尽然。好像它和人类精神中所共有的一种东西不可分割,它超越阶级、肤色、国界……蕴藏在每个人的躯体之内,如果把人比作一座矿山的话,其中既有乱石,也有黄金,而这根链条就是乱石中的黄金铸成的。”
朱雨顺迷惑地看着我:“我没听懂你的话。”
“不用去懂它了。”我说,“在这个年代,谁懂得越多,谁的痛苦也就越多。最好人都变成木头,那就没有苦恼了。”
“我就快变成木头了。”朱雨顺叹了一口气。
“你是一个真正的人。”
他愁楚地摇摇头:“我不配。”
“你是我在老右行列之外的知心朋友。”我有意驱赶着笼罩在我们心上的愁云,用头灯俯视着他左手的掌心说,“呼兰河的瞎子给你算命,是为混碗饭吃。我在劳改队,跟一个过去在教堂当传教士的‘老号’,学过看手相。你看,这是生命纹,你这条纹又长又深,说明老朱你能长寿。这条纹是爱情纹,你瞧这儿……这儿,有个小十字横在纹路上,这表示你婚姻上有劫难,你和翠玲……不就是验证吗?你从这儿再往上看,手纹在这儿开始曲折,这就告诉你和徐虹这件事,要走一段相当漫长的路,不过结局还是美好的,你瞧弯弯过去之后,纹路又直了,旁边那个小圈圈,象征的是小飞。”
这番话完全是回报他对我的宽慰,没想到他的脸突然阴沉起来。这时我才觉悟到了自己的语失——我顺口道出了翠玲的名字。一定是这个名字使他想起了遥远的往事,刚刚出现的一点点欢快情绪顿时一扫而光。朱雨顺吧叭吧叭地捏着指骨,我内疚地说不出一句话。
这种难耐的冷寂,约莫持续了有一两分钟,他粗壮的脖颈转向了我,我突然发现这个最吝啬、最鄙视眼泪的人,眼里升腾起一层蒙蒙泪光,他没有像我一样摘下毛巾去擦眼,而是用低沉的鼻音对我说:
“叶涛,我们是朋友吗?”
“看你说的,我们在五十年代就是朋友了!现在应当算是忘年的老相知了。”
两滴大大的眼泪,顺着眼窝淌下嘴角,湿润了他枯干的嘴唇,他抿了抿唇上的泪水,恳求我说:“那你就在送徐虹去火车站时,告诉她不要再来这儿了。你是明白人,无须我再多说什么了。”
“老朱!我不能为你转达这些。”我明确地表示了态度。
朱雨顺缓缓地站起身来:“我在这儿耽搁的时间太久了。虽说我这个通风工,可以在井下到处跑,弄得不好那龟孙还要给我小鞋穿。再说一句话,你应当按照我的意思去办。”说着,他把手伸进了贴身的内衣衣兜,把一张小纸掏出来交给我,“你把这个交给她吧!”
“这是信?”
他没有答话,沿着风井的石阶,向巷道的交叉点走去。我骨鲠在喉,似有许多话要和他说,但他头也不回,那盏头灯的光束,渐渐地消失在风井的尽头。
公休天的早晨,为了赶上头班进城的拉煤车,我胡乱地吃了口馒头,喝了杯凉开水,就往徐虹住的小山村走去。刚刚拐过一个煤矸石堆,偏偏碰上司马云龙在一块草地上伸胳膊抖腿地打八卦拳。我转身就走,想弯小道走,回避开这个龟孙,可是这小子明明是背对着我,不知是他长着后眼还是他具有什么特异功能,竟然向我喊道,“叶涛——”
我只好折身回来。
“你去哪儿?”他没有停止练功。
“我……我……”我犹豫了片刻,觉得没有必要和这龟孙兜圈子,因而直截了当地说,“司马主任你可能还不清楚,我原来在报社当记者的时候,朱雨顺是外勤记者的司机。他托我去小村看一个叫徐虹的人,她是来探监的。”
他停下拳脚,走到地边一棵老桑树下,从树枝上拉下一条白毛巾,擦着脸上的汗水说:“你去那小村,从这儿走要近得多,为什么又要去绕小道?”
“怕分散你练功的精力。”我不卑不亢地回答。
“噢!是这么一回事!”他诡秘地朝我笑了笑。
“是的。”
“你过去不认识她吗?”
为了避免和他多说废话,我答:“不认识!”
“那么是谁把她从火车站接到矿山来的?”他把白毛巾搭在脖子上,顺手抄起靠在树根旁边的一杆双筒猎枪,用手指抚摸着闪亮的枪口,悠悠然地对我问话。
“是我。”我陷入了十分尴尬的境地。
“不认识她,怎么能去接她?”他抬头四下寻找着飞禽,“你要知道,你是个摘帽的就业右派,理应是矿领导的眼睛,怎么也不来汇报一声?”
“在火车站偶然相遇的。我不知道来个探监的犯人家属也要汇报。”
“叶涛!我纠正你这个知识分子的语病。”他咬文嚼字地说,“家属这个称呼意味着什么?妻子?女儿?姐妹?母亲?他们之间并没有血缘关系,也没有婚姻关系,这能称呼家属吗?你这个知识分子,怎么连这个都不懂!”
“我把她当成老朱的家属了。”我尽量为自己寻找理由,“这正好说明了我并不熟悉她。”
“放屁!”司马云龙把猎枪往树根下一蹾,第一次用正眼盯着我,“你以为我们这些劳改干部都是白吃干饭的?徐虹把你和他俩的关系,都讲给我们听了,你在这儿还跟我装什么糊涂!”
我低下的头,又仰了起来:“这也犯法吗?”
“至少说明你的改造态度,很欠老实。”
“司马主任,掏心窝子吧!我之所以回答你我不认识她,是怕和你在这儿谈起来没完,耽误了上午往火车站运煤的卡车。徐虹要坐这趟卡车去车站!”
“我也对你说老实话吧!我就是在华容道专门等候你这个白脸曹操的。你这个摘帽右派,在背后充当朱雨顺和徐虹的智囊。我甚至怀疑,朱雨顺反穿囚衣的举动,都是你策划的,那一绳子不应捆在那黑脸汉子身上,应当赏赐给你。”
“你有什么根据?”
“头两天晚上,你借着瓦斯员之便,用合法理由进了一次监房。我们调查的结果是:你没去找犯人大值班研究封闭瓦斯超限的巷道问题,我没说错吧?”他毫不掩饰他的得意心情,迈着员外爷的慢步走近了我,像打量猎物一样看了我好一会儿说,“我还有个揣测,朱雨顺托你去送那个反革命家属,一定带有什么书信一类的东西。给犯人私自往外带信可是违法的。”
我的心里更加忐忑不安了,因为朱雨顺确实交给我一个纸包。根据我的分析,很可能是写给徐虹的短信。司马云龙似从我的脸上看出了蛛丝马迹,开始动手搜身,没有费劲就从我衣兜里把那小纸包掏了出去。我对这位风云人物的才干深感诧异,司马云龙为他料事如神而更加得意。他摇着这个小纸包说:“我断定这个纸包不是你的,因为这是监号内写交代材料用的片艳纸。叶涛,你不否认这个判断吧?”
我呆呆地站在那儿,不禁对司马云龙那双眼睛产生了好奇。他那双眼睛大而好看,但是它却有鹰鹞寻捕猎物般的锐利。我虽然穿着衣服站在那儿,却像是被他扒了衣裳一样,一切一切都毫无遮盖了。
他开始动手剥开用窝头黏儿糊着的小纸袋。这一瞬间我的心情非常复杂:那间囚禁“大劳改”的禁闭室,同样可以囚禁“二劳改”。看那小纸袋的厚度,老朱的信写得还挺长,如果里边夹杂了对“文化大革命”攻击的字眼,我被惩处还不说,老朱真的可能为此而加刑。在1971年“一打三反”运动中,我亲眼看见两个老号,因为说了“文化大革命”的坏话,被宣布延长刑期后,戴上手铐脚镣,像猪一样被吊起来,被严刑拷打。
老黎!在这节骨眼上,我的心咚咚地乱跳起来。我盼望着这封信只是一封和徐虹的诀别书,字里行间都是些他们之间的事情。这样,司马云龙顶多说我是违反纪律,老朱也不至于为此而承受更大的厄运。
我屏住气,一动不动地盯着司马云龙那只手,他终于把封得牢牢的纸袋口撕开了,探进手去往外一拉……阿弥陀佛,拉出来的不是信,竟是一沓一元一张的人民币。我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司马云龙为他的判断失误而瞪圆了眼睛。他把纸袋掏了又掏,里边空空如也!举起纸袋对着太阳照了半天,里边没有一个字迹!他又把每张人民币翻过来调过去地看了好一阵子,才交给了我。我低着头,站在那儿听候他的发落,老半天也没听见他训斥我的声音。突然耳畔“砰砰”两声枪响,抬头一看司马云龙正用猎枪对着老桑树梢射击。树上没有斑鸠,连只麻雀也没有,他在用弹丸发泄着因失算而郁积在心中的邪火。枪响过后,他竟然把我一个人丢在那儿,独自走了。
我如惊弓之鸟、漏网之鱼,疯了似的向小村跑去!进了那间小屋,已然人去楼空。房东大娘告诉我,是汽车运输队的一位小伙子,把她接走了。我马不停蹄地跑向装煤场,我希望能在那儿截住汽车,哪怕和徐虹说上一句话,招一下手也是好的,但那一串长长的拉煤车,正朝开往火车站的公路上飞驰。我跑上了公路旁的制高点,希望徐虹能发现我,停下车来和我说一句话当然更好,如果时间来不及了在驾驶室里对我挥动一下草帽,对我的心情也是个安慰。但是我的希望统统落空,从我脚下驰过去的一串汽车,只留给我一股被山风卷起的黑色烟龙……
我深感对不起老朱,更对不住徐虹,我辜负了他的委托,亵渎了她的真诚。与其这样,还不如我当初把她拦回去为好,现在她惆怅地去了,留在她头脑里的只有那扇小小的窗口。
归到队里不久,队长把我叫了去。他没向我说明任何理由,就叫我交出瓦斯检查器和皮带、水靴。我一一照办。我的新劳动岗位是从井下到地面基建队去盖房,我欣然从命。我知道,这命令来自司马云龙,目的不外乎是剪断我和朱雨顺的联系。本来,我就是一个路旁的石头子儿嘛!随便踢到哪儿去我都认命。
唯一的难题是:老朱这十几块钱还在我手中,它像一团烈火,烧得我心痛。我不知该怎么处理它才好。托其他下井的“二劳改”带给朱雨顺?这并不难,但是这么做等于给他送去不幸。他不知道我半路被截,一定会想到这是徐虹拒绝收他的钱——他会为此而难过。给徐虹寄了去,她地址又在哪儿?去火车站接她来的路上,根本无暇问及这些。如果莾撞地把这十几块钱给她寄去,万一丢了我就等于是犯罪。因为这不是一般的钱,是一个劳改犯在湿淋淋的矿井下,用血汗换来的钱。它的面值虽说不大,可是上面铭刻着朱雨顺的生命原色——他是把血汗的结晶体,奉献给了另一颗苦难的灵魂。所以,它对我来说,价值比黄金更为昂贵。
我小心翼翼地把老朱这几个血汗钱用手绢包好,锁在箱子里。怕高明的小偷撬锁扒窃,我又把它从箱子中取出来缝进枕头里。我想徐虹一定会重来矿山的,那时我将奉献给她老朱这颗心!
老黎!劳改队的事情是变幻莫测的,就是诸葛孔明再生,也难以捕捉到它的玄机。不久,监房又来了一大批对“文化大革命”犯下滔天罪行的囚徒,矿山人满为患,我们这批分散在各个队的老右,一声哨响打行李,二声哨响上卡车,三声哨响“嘀嘀嘀”。谁知道去哪儿?反正我们生命轻得如同蒲公英,让季候风吹着我们满天飞吧!
我和我的朋友,只好天各一方了。
咚!咚!
老黎墙上那挂老式挂钟,报告我们已是深夜两点。
我口干舌焦深感身心疲倦。
老黎这只夜猫子,倒是蛮有精神头。他身子伏在画案前不断用6B粗铅笔勾画着我看不懂的符号,我刚刚闭嘴,他就把头扭过来逼着我往下说。
“老黎,明天早晨再说怎么样?”
“不行!今天咱俩连轴转了。”他歇了顶的头皮,被悬挂在画案上的四十瓦灯泡照得雪亮。豆粒大的汗珠,不断向他周遭乱蓬蓬的头发中坠落,“来找我画插图的是你,现在你得听我的。没的说,咱们来个夜战马超吧!”
“你听着还有点意思吗?”
“你在解剖人。其实人的轨迹图案就是历史,你又好像在讲述昨天的历史。我爱听!”
“随便你怎么去解释吧!可你总得给毛驴点夜草喂喂吧!”
他抓了抓头皮:“对了!我老婆上北戴河前给我留了一筒这个!”他弓身从床下拿出一筒咖啡,给我沏了一杯,“对不起,为了给毛驴提提精神,就不赏糖吃了!”
“真苦!”我喝了一口。
“比朱雨顺和徐虹的命运还苦吗?”他推测着小说的收尾,“也许是苦尽甜来吧?”
“无可奉告。你还是听我一个章节一个章节地说下去吧!”
老黎坐在画案前,又拿起了那支笔……
那已经是1978年的深秋了。我所在的那个劳改农场不知从哪儿传来一条爆炸性新闻:分散在各地改造的老右,要唱《凤还巢》了。老黎,你从离开矿山宣传室后,到了一个劳改化工厂,你们那儿的情况,我一无所知。我们那个引黄河之水,种着几千亩稻田的劳改队,对“凤还巢”的新闻可是轰动了。
是真?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