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断桥(从维熙文集②)(24)
“‘我在这儿。’
“‘出于人道主义的考虑,我决定让你见上徐虹一面。’他微微笑着,貌似对我报喜。
“‘我不是对你说过了吗?我不见她。’我十分诧异。
“‘我们不能按着你划的道道办事,我们遵循的是劳改政策。’他说得条条在理,‘我们对徐虹还要负责任嘛,她听说你为了她反穿囚衣,而蹲禁闭室,非要看看你不可!’
“我对他怒目而视:‘这事情你还是对她讲了?’
“‘我们不能对探监的家属隐瞒真实情况。’又是一条冠冕堂皇的理由,‘这是我们不可动摇的原则!’
“我硬着头皮喊了一声:‘好,我去——’
“‘你不用动,她这就到这儿来!’司马云龙流露出得意的神色。
“‘在这儿?’
“‘嗯。’
“为什么在这儿?我的心像挨了一刀。
“‘经我们査实,你反穿囚衣确实没有逃跑之意,但也违反了监规狱条,我们总得要让你受点教育!这有什么奇怪的!’
“我终于吼叫了出来:‘你刚才讲的人道主义跑到哪儿去了,这不是成心折磨我和徐虹吗?’
“‘你别抖羽翎翅,不要觉得这是对你精神折磨。你应当知道,任何专政单位都不是仁慈的。我们让徐虹在这儿见你,是对你的一种特殊照顾。’
“我上下牙咬得咯咯响,伸手去摸炕边上的菜汤碗。悲愤交加,我想抓起碗来,向他那张喜眉笑目的脸狠狠砸过去,可是我那只颤抖着的手,把碗给碰到了地下,一下摔了个粉碎。等我想从炕上扑出去的时候,司马云龙手疾眼快,猛地关上了禁闭室的门,并用铁锁把门牢牢地锁上。
“禁闭室顿时黑如墨染,我的头‘咚’的一声撞在了砖顶上。我晕厥了有一两分钟,当我微微苏醒时,我用拳头砸开了送饭的那扇小窗户,高声向窗外叫道:‘司马云龙!这就是你的革命人道主义!我不接受你这种照顾!我宁可在这儿断了这口气,也不见徐虹!不见——不见——’
“司马云龙毫不气恼,他蹲在离我有三四米远的一个土墙上喜笑颜开地对我说:‘这是何必呢!我可是一片好心。我还要告诉你一点:这不仅是我们的意思,徐虹也要求和你见上一面,我们这么做,也是尊重探监人的意愿嘛,你怎么这么不通情理?’
“我‘啪’地一下关上了送饭的小窗户。我实在不愿意看见司马云龙那张脸,那张脸使我想起了深更半夜用火通条扎伤了我腿的小林。他们的相貌都不丑恶,我真不知送子娘娘往人间送子时,为什么赏给他们这样一张好看的画皮。
“我闭着眼睛粗声地喘着气,我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我心里暗暗骂着:好个司马云龙,你小子真够歹毒的,我怕提哪一壶,你专提哪一壶;我怕吃酸的,你偏往我嘴里塞青杏。最使我恼火的是他干这些行径时,都有一串冠冕堂皇的革命理由。明明是拿着刀子往人心肝肺叶上捅,还要挂上什么‘革命人道主义’的词儿。我不禁可怜起徐虹来了,她可能把司马云龙看成一个好心肠的干部,其实这小子导演的这出戏,完全是悲戏喜唱,以此来折磨我和她的心。即使是徐虹要求见我一面,完全可以换个地方,或者是把我暂时提出禁闭室,接见后再把我押回来。不,这小子故意让你在这个地方见面,叫你送葬吹喇叭,眼泪伴着乐器声往下掉。蛇——一条不戴眼镜的眼镜蛇!
“有人拍打小窗户,我用肩膀顶住它。司马云龙那小子即使拿出吃奶的劲,也抵不住我一条胳膊的力气。他那公鸡嗓开始打鸣了:
“‘快开开小窗户。’
“我动也不动。
“‘徐虹站在小窗户外边了!’他拔高了嗓门。
“我仍然弓着身子,不听他这个蝲蝲蛄叫唤。
“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响起一个女人声音:‘老朱!老朱——’这声音,听起来是那么遥远,但又是那么熟悉。我已经几年没听到她的声音了,我的身心止不住地哆嗦起来。徐虹!你终于来了,从北京来到这个囚徒聚集的矿山,又从矿山来到这间囚禁犯人的反省号。你的心我知道了,你的情分我领了,但是我不能打开这扇窗户,哪怕只启开一道窄缝,我看见你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一个男子汉心上的闸门,就可能被你的眼泪冲开。请你理解我,我不能打开这个小小窗户。
“‘老朱!我是徐虹——徐虹——’她语气里有了颤音。
“‘莫非你哭了吗?怎么能在这儿哭呢!你哭得越厉害,那小子笑得越开心。也许这小子煞费苦心地安排在这个地方见面,就是为了看你脸上的泪花哩!徐虹,你应当理智一点,应当坚强一些。按年龄推算,你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你完全可以揣摩到我关闭这扇小木窗的意思,应当理解我朱雨顺这颗心!’
“‘老朱……老朱……’她开始用拳头捶打小木窗了,伴随着咚咚的声响,当真传来了徐虹低沉的嘤嘤哭声,‘你……你只……只……打开半分钟,我……我看你一眼就走。’
“她的拳头虽然捶打在那块小木板上,但毎一下都震动着我的肺腑,徐虹啊!这儿是你该掉泪的地方吗?这不是在河边出殡——给那个王八龟孙取乐吗!
“她不再捶打小木窗了,可是哭声却比刚才高了。我猛地打开小木窗,大嗓门地对徐虹说:‘徐老师,有泪往嗓子里咽!不能在这儿哭!’说完这两句话,我想立刻把小木窗关上,可是那两只手就像失灵一样,怎么也关不住那扇小木窗。
“她捧着脸的双手垂落下来,泪瓣儿噙在眼眶里,吧嗒吧嗒往下掉。可能是泪水遮挡住了她的视线,她看不清楚我的缘故吧,她拿出手绢来擦了擦眼泪,一动不动地望着我的脸。她痩削多了,那双眼睛比三四年前显得要大,额头、眼角的皱纹,比我们在一个屋顶下接受审查时要深多了。好像这个生活在大墙之外的人,心情并不比我这个大墙内的人更舒畅些。冷不丁一看,就像是个大病初愈的人似的,身体纤弱,神色清苦。我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忙闭上了双眼。
“‘这是给你带来的东西。’她苦笑着,提起放在地上的网兜给我看。
“我的目光从地下往上看。她穿着的一双布鞋上沾满了矿山的煤尘,她的上衣和裤子似乎都是新的,但是揉巴得满是褶纹。上衣最下边的那颗纽扣丢了,露出里边藕色的汗衫下摆,和十几年前的她,仿佛成了两个人。我喉头似乎有什么东西堵住了,故意作出欢快的神色问她:‘你生活得好吗?’
“‘快复课了。’她所答非所问,‘我想念教鞭和风琴。’
“‘小飞她回云南去了?’我尽力寻找话题。
“‘是的。’她目光一动不动凝视着我。
“‘给。’我从小小窗口,把烟盒包着的相片递出去,‘这是小飞十三岁时候照的。’
“她的手来接照片时轻轻抚摸了一下我手腕上的绳痕,仿佛在向我表示这一切她都知道了,用这个动作对我进行安慰,她没有接过去照片,把它又推还给我:‘你留在身边吧!她每次来信都问你好,下次我把她的信给你带来。’
“‘你再也不要来了。’
“‘为什么?’
“‘会毁了你的前程。’我低声说,‘你看看我们见面的这个地方,这可能是我的最终归宿。即使是命运比这强一点,劳改就业人员,也顶多算上半个公民。’
“‘到那时候,我就要求调到这小村来教书。’她说。
“‘我这脾气,很可能老死在监房。’我回避着她的目光,低垂着头说,‘我不能耽误你,你应当走你自己的路。’
“‘那么是谁耽误了你?还不是我吗!’她把背甩给站在禁闭室旁边的司马云龙,声音轻得如同树叶落地,‘老朱,这不仅仅是报答,主要是对你这个人……一句话,我是铁了心了。’
“‘徐虹——’
“老朱……’她看看手表,硬是截断了我的话,‘十分钟接见时间快到了。我没有别的话说,无论你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都死心塌地!万一你真……我来劳改队给你收尸。’说到这儿,她上牙咬着下唇,眼里又盈出了晶莹泪光。
“我正要劝说她什么,她突然把地上的网兜往小窗口一塞:‘如果可能的话,让叶涛来送送我吧!我过些日子再来,再……再见。’她扭过身去,匆匆走了。
“我愣愣地望着她在狱政干事陪同下渐渐远去。司马云龙好像也被徐虹的行动所震撼住了,摸着他的短短寸头,站在那儿发呆。不一会儿,他从麻木状态中清醒过来,第一个动作就是打开门锁,放我出来,并顺水推舟地向我表示:‘你看,刚才你误解了我的这番好意了,我们劳改干部,是执行劳改政策的。当然,在这个地方接见家属,是不太雅观,但总比不见一面要强得多了,下次她再来,让你们在招待所见面。’
“‘我不需要你的照顾!’我冷冷地回答。
“‘庄华同志的老部下嘛,怎么能……’
“‘司马主任,现在我就正式向你请求,我不再看管那座炸药库,我这个人不愿意接受别人的施舍!’我说,‘我有力气,我到井下去干活,今后,请你把我和其他犯人一样对待。’
“‘你……’
“‘你派人给我送一顶犯人的绿安全帽来吧!我在这个鬼地方戴这顶钢盔,是对这顶钢盔的侮辱!这上面有杨靖宇将军的指纹,我要好好把它保留起来。’
“‘你这个人可是太奇怪了!看炸药库是犯人们最眼红的活儿了,你居然不愿意干。那好吧!我和你们劳改队长说一声,到井下去当通风工!不过,话得说在明处,这活儿是你自己不愿意干的,局领导庄华同志再来矿山视察时,我好向他有个交代!’司马云龙郑重其事地对我声明。
“‘要按个手印吗?我马上签字画押!’
“‘不用。不用。’他似笑非笑地连连摇头。
“叶涛,就这样,我成了头戴绿柳帽的通风工了。我这样做,恐怕你也不会表示赞成,但是我告诉你,在狗眼看人低的司马云龙面前,我必须让他知道:我不是爬行的狗,我是人——我是站着走路的人——我所以要求离开那个地方,还有个不能告诉司马云龙的原因:在炸药库我太寂寞了。那儿只有防爆灯和雷管、炸药陪伴我,可它们没有一件会出声。前些日子,我倒觉得那儿挺安静,徐虹一来,那种安静差点让我发疯。我需要听放炮声、风钻声、矿车的奔跑声、装岩机的铲煤声。今天,我刚一背上通风工用的百宝囊,首先到这儿来找你,把这些你还不知道的情况告诉你。”突然,漆黑漆黑的矿井亮了——那是朱雨顺捻亮了头上的矿灯。
我也把头灯捻亮,朝朱雨顺头上看了看,他平常总戴着的那顶钢盔不见了,代替它的是井下犯人的标志——涂着绿色油漆的柳条帽,我马上垂下了头。
“怎么,你看着不顺眼?”
“别的犯人戴它我看着顺眼,你戴……”
“多看几次就顺眼了?”他说,“如果不是在井下遇到庄华我早就戴上它了。我的罪名本来就是反革命杀人犯嘛!”
两束头灯的强光,虽然使这个幽暗的风井有了光亮,可是我的心,又沉浸到了黑色的深渊之中。这顶绿帽子,难道是朱雨顺应该戴上的吗?为了革命胜利,他以军人服从的禀赋,亲手葬埋了他的亲人,使天地惊、鬼神泣,这样的战士理应名垂史册,受到人们的尊敬。可是谁尊重过他?谁给他的头上戴过花环?谁向他胸前挂过勋章?谁请他签过名?谁向他摇过鲜花?谁……?他同情善良,他挚爱泥土,他像一支燃烧自己生命的蜡烛。但却从不为怜惜自己而垂泪。他变得一无所有。不!他倒是有一顶留下弹孔的钢盔,还有一个和他共过命运的女人的挚爱,但仅有的这一点点,似乎也不能为他所有,似乎他在万物间,只能充当顺着磨眼流下去的一颗黄豆,在磨盘下承受着挤压,最后,从变形到消失,他的浆汁和血肉……
不是吗?他和她在哪儿见面不好?长安大街那么宽阔,天安门广场那么辉煌,即使是在矿山旁的小小山庄里见面,那也是很富有诗情的场所。不,这一切都不属于他们,偏偏叫他们在那间囚禁犯人的小屋见面,那扇小木窗,顶多有半尺见方,徐虹能看见老朱开始斑白了的头发,看不见老朱的下颌,能看见他的脖颈,看不见他的额头。至于老朱的胸脯,以及那两只大象脚,也许徐虹只有在梦中才能看见。司马云龙还说:“我们出于革命的人道主义……”鬼才知道这是哪家的人道!
“你怎么不说话?”朱雨顺把头灯的光圈,投射在我脸上。我沉默无言。我该对他说什么呢?
“叶涛,小时候在呼兰河畔有个出了名的算命瞎子,我老爹曾经牵着竹竿把他带到我和猎狗住的木板房里。那瞎子问了我的生辰八字后,对我爹说:‘你家这小子命厚,将来准能成大气候儿。他是三月羊,有花草相伴,这小子一辈子不愁吃穿还不算,命里注定他要住高楼,身旁有三个媳妇,媳妇由三个使唤丫头伺候,嘿嘿……”朱雨顺莫名其妙地笑了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