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断桥(从维熙文集②)(20)
“老朱慌了手脚,先是想拦住我的去路,后来见我绕着纸筒走向库房大门,便追了上来。当我还在浑浑噩噩的时候,他猛地打了我一记耳光,嘴里还低声叨咕着:‘清醒一下头脑吧!徐老师,那些人正在到处抓你呢!’
“我身子趔趄了一下,歪身坐在一个纸简上,灼热红肿的脸,使我低声地哭了起来。
“‘徐老师,我……我刚才是迫不得已……你怎么忽然想到要走!’
“‘这儿太冷!’我头也不抬。
“‘那好办!我再抱床被子来!’
“‘不,我是心冷!’
“‘你是感冒了!明天我给你带几片APC。’
“我实在控制不住我的感情了,猛然抬起头来:‘我要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抬起头来,像我看你这样看着我!’
“老朱挺直了脖子,两眼炯炯放光地和我的目光对视在一起。望着他那双眼睛,我的勇气像撒了气的皮球,倒是我先低下了头。几秒钟之后,我强制自己把头重新抬起来,缓缓地对他说:‘老朱!自从我对你谈了我的过去,我感到你疏远我了。如果我过去那段生活,使你感到不快,我可以走!’
“‘有人说女人心眼多得像马蜂窝,没想到你也不例外。’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满脸黑胡茬,‘说实在的吧,我感谢你对我的信任,把这一切都告诉了我。’
“‘我曾经是反动军官的妻子。’
“‘还重提这些干什么?’
“‘你可是个共产党员!’
“‘是个二十多年党龄的党员。’他自我补充着。
“‘那……你为什么要营救我?
“‘因为我是个人!’
“‘人?人应当是以阶级性划分的,你……’
“‘什么阶级里都有坏蛋,我认定了你是个好人。’老朱回答,‘你看那些戴红箍的家伙们,有几个是剥削阶级出身的?你再看看那些踩着别人死尸往上爬的人,有几个是黑五类?打仗那些年头,这种理论我朱雨顺信奉它是真理,自打一解放,我朱雨顺开始了我自个儿的做人方圆。小时候,我爷爷拉杆子上深山老林之前,给我爸爸留下过一句话:天地良心!我那个受苦一辈子的爸爸,没给我留下一垄田、一分地,天地良心四个字,却传给我了!要是人不讲这个,不是和东北大草甸子上的红眼狼卖一个价钱了吗?’
“‘你这些话可说得离了谱了!’你看,我居然批评起他来了。说过之后,自己也感到脸红,因为老朱正是凭这个做人的信条,才把我从那个窝窝里掏出来的,我说这些话,不是得了便宜卖乖吗?
“老朱对我那句失口的话并不介意,他粗笨地把饭盒往我面前推了推,又把酒瓶揣进兜里,回身朝库房门口走去。我想喊住他再待一会儿,可是话难张口。叶涛,你知道,我不是女人中的强者,我没有勇气。可是使我奇怪的是,他走到库房门口时没有出去,而是颓然地坐在了一个纸筒上。
“‘老朱……’
“他不回答。
“‘老朱!’我从铺上站起来。
“他也站起身子。
“我向他走了过去。我为什么走过去,我不知道。反正我的心沉陷于一种渴望当中,我希望在这年节的午夜,老朱能在这儿再多待上些时间,我好像有许多话要说。他把脊背朝向了我,同时用手哗啦哗啦地摇动着库门——这时我一切都明白了,他之所以没有走出仓库,不是他想多在这儿坐一会儿,而是库门被人从外边锁上了。那个锁门的人,不用说你也知道——他是梁仪。
“至于他为什么偷偷把仓库大门锁上,这用不着多费唇舌,叶涛,你完全能猜到梁仪的用心。我很敬佩这个矮矮的小个子,他经常出其不意地露出一手,既使人感到合乎常情,又感到出乎意料,女人总是比男人要敏感,我早就感到他在推波助澜地做着一件事情,而这件事情正是我常常考虑的一个问题——尽管我装出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
“现在,当这个问题终于又呈现在我的面前时,叫我激流勇进作出决策时,我的心倒惶惶不安起来。他好像完全不理解我的心情似的,一直机械地摇动着纸库的铁门,但是并不呼喊看守纸库的梁仪为他拿钥匙开门。
“‘哗啦哗啦……’
“‘哗啦哗啦……’
“在静静的春节午夜,这声音显得特别响亮。他每每晃动一下铁门,都动摇一次我的勇气。我最后终于意识到这是一个难得的契机,应当向老朱袒露自己的全部心声,便跑上去,猛然抓住了他晃动库门的手。
“他愣住了,但并没挣脱我那双手。
“我突然松开了手,我怕他轻蔑我的唐突。
“‘徐老师——’他声音显得十分沉重。我背过身去:‘叫我徐虹吧!你是我生活上的老师,我……我……是学生。’
“‘……’他没有回答。我似乎听到他急促的喘息声。很明显,在这个特殊的场合,他动了任何人都具有的那种感情,我等待着命运的裁决。
“‘徐……徐老师,我是个老粗,我……’他对我说。
“我扭回身去,抬头仰视着他的脸:‘你比一些有文化的人更值得崇敬!’
“‘我是东北呼兰河上的一根草!’他继续说。
“‘比插在花瓶里的花要高尚。’我说。
“‘我是个农民出身的司机!我……我……不配……’
“我打断了他的话:‘老朱,别说了,我早已经不是充满幻想的徐虹了,我认识了人生,了解了各式各样的人,更了解了你。’
“‘徐虹,我身上有许多毛病,脾气暴躁,做事愚笨,生活邋遢,经常犯上……让我永远当你的一个老大哥吧!这样我们都不再是孤身一口!’
“‘你开车撞了小飞的时候,我是那么看待你的。’
“我说:‘之后,我的心早就跨过了那道界河,记得那次给你织毛衣吗?你……’
“‘我知道。我不是木头。’他拧着眉头回答,‘我总是觉着不能把凤凰往鸡窝里拽!徐虹老师,这事你还是好好考虑一下吧!’说着,他挪动了两步,掏出一盒卷烟,在离我两米远的纸筒上坐了下来。大概他意识到纸库不能抽烟,又把那盒揉得皱巴巴的卷烟,塞回棉大衣的口袋中去。他两手抱着头,沉默无语了。
“我的心抽缩成一团。他在想些什么?也许是由于见景生情,而想起沙河渡口的翠玲和小翠来了?还是他记起了更为遥远的过去:是那野樱桃,是呼兰河,还是在草甸子上奔跑的猎狗?那些记忆、那些往事对于他来说,可能是永恒的,任何人也难移动这些东西在他心目中的位置吧?是的,他确实是个农民——尽管他打过仗,流过血,进入大城市以后,不再穿东北老乡的对襟土布褂子,甚至连说话也向城市语言靠拢,但那种刻骨铭心的对泥土之爱,也许不是任何东西可以取代的。我突然感到纸库的空旷和冷寂,走回铺位上拉开棉被,用厚厚的棉被蒙住头,无声地哭了起来。
“为了尊重老朱,我应当自爱。这一夜,我没有向老朱投望过去一瞥目光——尽管我彻夜未眠。天亮以后,太阳把第一缕阳光投进窗子,纸库变得亮堂起来,这时我才发现他蜷缩在纸筒上,盖着棉大衣睡着了。一种强大的感情波澜,在我胸中翻腾,我爬起来,抱着棉被走了过去,给他盖在棉大衣上,然后坐在他身旁凝视着他那张充满男子汉气概的脸……
“他脸上沾有灰尘。
“他脸上沾有油渍。
“他脸上带有汗痕。
“他脸上带有婴儿憩睡的安详。
“也许世界上只有像老朱这样的人,才能睡得这么舒展,因为他在生活中是个付出者,而又从来不索取任何回报。不然的话,他怎么能呼吸得这么均匀呢!在这短短的几十秒钟,我实在无法抑制积蓄在心中的感情,竟然失去理智地用手去抚摸他额头上的皱纹……叶涛,原谅我对你讲起这些事情,本来我可以把它省略过去的,但因为你是老朱的朋友,我应当叫你知道这一切,好对我有更深的理解和帮助,你不会因为我对你讲这些话而对我有误解吧?”她突然停顿住了话头,疑惑地打量着我。
我用诚实的目光,解除了她的疑惑。
“也就是在这天,发生了连梁仪也预想不到的事情。几十个红卫兵因为要印刷战报,带着棍棒、链条来哄抢纸库。由于事态发展得极快,梁仪没来得及防范,纸库钥匙就被他们搜到手,接着发生的事情你可想而知。几经周折,我被押回了原来那间化学实验室,令人心悸的不是押来我一个人,还把老朱也当‘同案’押进了这间屋子。我又被加上了一条罪名——‘破鞋’。老朱的罪状比我还要大得多,什么‘抢劫犯’‘大流氓’‘没有走资派资格的走资派’,等等。经过这次反复,我的心铁了,要杀要剐由他们看着办。可是老朱为了我被牵连进来,使我的心一刻也不得安宁。
“我俩都被囚禁在这间空旷的化验室里,老朱在屋子的东南角,我在西北角。雷声大雨点小的大姚,仍然像过去一样,对我们发号施令,但从不对我们进行肉体惩罚。他貌似雷公,内藏菩萨心肠,在他值班的时候,居然动手把破碎了的玻璃窗糊上了废旧的大字报纸,使我们免遭风吹雪打。特别是他对老朱好像比对我的热度还高,给值班红卫兵用的那只破炉子,他总是把它搬得更靠近老朱一些。有时,他还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老朱几眼,好像对这个黑脸汉子颇有几分敬畏之意。
“老朱对此毫无反应,他微闭着双目,沉默无言地接受命运的惩罚。第一天晚上,老朱怕我冷,把他那件棉大衣从墙角甩到我这边来,当我想把它扔回去的时候,大姚制止了我。他匆匆跑出去,抱来一条破毯子,递给老朱。虽然他从没对我们说过一句同情的话,但是他用行动表示了他对我们的怜悯之心,我对此感激不尽,老朱对此漠然处之,好像人世间的冷暖,对他说来都不起任何反应。他像斜靠在墙角的一块石头、一根树桩,只有在静夜里我听到吧叭吧叭的声音——那是他在梦中磨牙齿。
“另一个看守我们的小林依然像过去那么温文尔雅,他那副男人女相的脸蛋上,常常流露出十分诡秘的笑容。在他值班的时候,第一个动作,就是把大姚搬近老朱的炉火挪开,或装作不小心碰坏窗纸的样子,不露声色地为我们制冷。有一天夜里,窗外刮着六七级大风,大姚糊的一扇窗户被风吹了个尖口子,从那个漏洞进来的风正好朝我的头上吹。我站起身来,想用手电堵塞一下,小林微笑着对我下着禁令说:
“‘不许动它!’
“‘为什么?’
“‘保持室内空气新鲜。’他放下手中的一本小说,含沙射影地笑着说,‘这间房子实在太污浊了,我总闻着有股子阿摩尼亚的臭味。’
“我乖乖地躺下去,我在这间屋子里已经养成了服从的本能。老朱从对面的墙角坐起来,粗声粗气地开了腔:‘你大概是长着猪狗的鼻子吧!哪有什么臭味?你把窗户给我堵上!’
“小林眯眼一笑,说:‘这是物以类聚,久而不闻其臭!’
“‘什么?’老朱没听懂他酸溜溜的回答,扭着脖子询问,‘你说些什么?’
“小林裹了裹身上‘国防绿’的棉大衣,把双手伸向炉火,慢条斯理地回答说:‘看样子你这黑脸汉子,没上过化学课。我告诉你,阿摩尼亚气俗称臭氧,不过现在这间屋子散发出来的臭气不是臭氧,这是破鞋发出来的骚味!你听懂了吗?’
“像针尖扎了我耳鼓一下,我心里立刻打了个冷战。不过我心里的狂涛很快就平静下来,这是由于‘虱子多了不咬’‘账多了不愁’之故——侮辱人格的语言我听得太多了,它在我耳鼓上结成了厚厚的茧,只当是什么也没听见就是了。老朱还没有受过红卫兵的教,修养还很欠火候,他霍地从地铺上站了起来,俯视着坐在炉火旁边烤火的小林,粗声喝道:‘你的嘴干净点,别满嘴喷粪!’
“‘干吗瞪大你那双牛眼?’小林依然不动声色地说,‘革命派不是泥捏的,一见水就化成泥,也不是纸糊的,一阵风就刮倒。当初,你假冒红卫兵,把徐虹从这儿拐骗走,罪行已经够你喝一壶的了!如果你在这儿还不老实交代你的问题,反而净添刺儿,可别怨我们对你不客气!’
“我连连向老朱摆手示意,叫他顺坡下驴。因为我对这个一笑脸上显出两个小酒窝的小林,早就有了认识。俗话说:‘叫唤的狗不咬人,咬人的狗不叫唤’,小林就是属于后者,比那个开口就训斥我们的大姚要难对付得多。还算好,老朱看见了我的手势,喉头蠕动了几下,又躺在地铺上睡下了。
“‘朱雨顺,你起来!’小林反倒来了劲儿。
“老朱愤然地坐起来,两眼闪着火辣辣的光。
“‘我查过你的档案了,过去你当过神炮手。有这回事情吗?’小林用一根火筷子,悠悠然地拨动着炉子里的煤球,拿老朱消遣解闷,‘一个用炮弹击毁了自己房顶,埋葬了老婆孩子的战斗英雄,解放后为什么没有荣升?’
“老朱紧闭着嘴角,冷冷地看着他。
“‘聊聊家常嘛!你说话呀!’
“‘没什么说的。’老朱声音低沉地说,‘说了你也不懂!’
“‘好!好!’小林笑眯眯地看了老朱一眼,‘你不回答,我不强求。下面的问题,我要你作出交代。你是在解放战争中流过血的人,又够不上走资派的头衔,为什么和这个反革命家属勾搭——不,不用勾搭这个字眼——一拍即合,居然敢冒着风险把她用吉普车拐走?’
“‘因为我是个人!’老朱吐出重重的四个字。
“‘人?’
“‘人!’
“‘太简单了,说具体点!’
“‘说了你也不懂!’老朱再次重复了刚才的回答。
“‘这是对你的罪行进行审査。’小林显然已经恼怒了,但仍然面带微笑。
“‘你不是说聊家常吗?’
“‘那是对你说的客气话。’
“‘审讯也得有个时间,现在已经过了半夜……’
“‘好!按照你的意见办。’小林伸手拉灭了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