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断桥(从维熙文集②)(19)
“1942年我们结婚了,第二年生下了小飞。抗日战争胜利时,他已经是空军军官。我像是环绕他运行的卫星,1945年冬天,全家三口飞往北平。内战烽火接踵而起,国民党和共产党打起来了。当时,我对这场战争的看法是‘同室操戈,罪责各半’,后来,憎恶之情逐渐转向了国民党,那些接收大员吞噬胜利果实,肥了他们自己的腰包。梦虹最初也痛恨国民党的贪污腐化,后来那口大染缸渐渐改变了他生命的原色。他和许多国民党空军军官一样,借着飞行走私贩毒和倒卖黄金,发一个正直军人不应当发的不义之财。我当时在国立艺专教钢琴课,愈来愈发现音乐旋律中表现的美好乐章,和这个世道格格不入。我和梦虹‘谈判’过、争吵过,一直发展到要和他分居都没能改变他生活的轨迹。他常常出入舞厅,和夜总会的三流歌星鬼混。我无法忍受这种精神虐待,在1947年春我领着小飞离开了家。
“叶涛!当时我没有能料想到解放战争的进程会如此神速,但我从梦虹和他的同僚们身上,已经恍恍惚惚地预感到国民党国民政府离寿终正寝的日子,已经为期不会太遥远了。因为那杆青天白日旗的旗杆旁,不是挺立着正直的卫士,而是爬满了咬噬它的蛀虫——梦虹就是其中的一个。尽管这样,我还没有从法律上和他离婚,我期待着他能心回意转。在我看来,梦虹所以和抗日战争胜利前判若两人,主要是那口‘大染缸’的过错,他还不是个心地很坏的人。我甚至还领着小飞到他们驻地去看过他。但是当时解放战争的炮声,打乱了旧北京的一切生活节奏,他作为服役的空军尉级军官,三天两头起飞出航,从空中支援在东北战场上被围困的国民党军队,或带上重磅炸弹去解放区轰炸。
“在重庆时,他曾经偷偷地帮助过倾向共产党的飞行员出逃,到了现在,他头脑里充满了激烈的反共意识。这不仅仅因为国民党军队中‘填鸭’式的政治灌输,还因为他在沈阳从事中医的父亲,被驻地兵团司令吸收进司令部为侍卫医官,廖耀湘亲自赏给了他中校军衔。他父亲在一次陪同廖耀湘到沈阳郊区视察城防工事时,被共产党军队伏击的冷枪击中身亡。国民党军队的长期熏陶,加上狭窄的个人恩怨,梦虹从纸醉金迷的浪荡军官,变成了一个反共狂。
“记得,那是1948年10月,我带着五岁的小飞去驻地看他,在门岗处突然被阻。过去,我带着空眷证明,出入他们的营地如进家门,从不受到任何限制。经过询问,那个熟识我的门岗才告诉了我:‘锦州被围了,空军要员正在开紧急军事会议。大嫂,今后这儿不会再允许空眷进出了。您请回吧!’
“当天夜里,梦虹坐着一辆美国吉普,突然来到我和小飞的住处,用汽车把我们母女俩,拉到那个因分居生活而离开的家。小飞熟睡之后,他突然一下跪倒在我的膝下,用沙哑的声音对我说:‘我对不起你们母女俩,请求你原谅我过去的荒唐吧!’
“我的心顿时软了:‘起来,你站起来说。’
“古人说,‘人到了弥留之际,常常反省往昔。我……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感到我马革裹尸、战死沙场的日子不会远了!’他依然跪在那儿,仰着脸颊悲恸地对我说,‘我忽然想到了你,想到了小飞,想到了我们这个家。’
“‘梦虹,别瞎说了!’我虽然在口头上安慰他,但心却被他这些不吉利的话所感染。他的神色,他的语言,不像是忏悔录,倒有点像生离死别前的诀别词。因而,我安慰他说:
“‘梦虹!你还记得那个小小的网球吗?’
“‘记得!’他站了起来,‘我这几天也总想那只圆圆的飞滚的小球!’
“‘那时你是挺纯洁的!’
“‘是的!’他在我身旁坐了下来。
“‘我真愿意让时光倒流!’我叹了一口气。
“他紧紧拉着我的一只手,使劲在他掌心揉搓着,‘回到那个岁月,对吗?’
“‘嗯!’
“‘返璞归真已经不可能了。’他说,‘但我应该像个父亲,像个丈夫。这一两年,我亏待了你们,也亏待了我的良心。’
“‘噢,这儿怎么了?’我发现他的中指上,缠着一块纱布,‘碰的?’
“‘不,是咬的!’
“‘和同事们打架了?’
“‘自己咬的!’
“‘为什么?’
“‘我咬破中指,用我的血写了效忠党国、战死沙场的决心书。’他两眼直直地说,‘东北全部沦陷,共军会乘胜挺进中原,把我们重新逼上峨眉山。辽西战场是关键的一仗,长官命令我们明天上午启航,全力以赴,支援锦州的廖耀湘兵团。’
“‘明天?’
“‘就是明天。’他看了看手表,‘具体地说,就是七个小时之后,我是偷偷弄来一辆吉普车,特意来家里看看的!’说着,他站起身来,凝视了小飞半天,又俯身用嘴唇吻着她的前额,‘小飞,爸爸要走了!你在梦里为爸爸的出征祝福吧,爸爸如果回来,一定当一个好爸爸!’说着,他眼里迸出了莹莹泪光。
“我的心突然紧缩在一起了:‘能不去吗?’
“‘血性男儿,自应肩挑国难!’
“‘真理在你们这边吗?’我问。
“‘我毫不怀疑。’
“我茫然地点点头,又摇摇头:‘梦虹,我不仅是怀疑,而是越来越确信……’
“‘受了赤化宣传?’他打断了我的话,‘国立艺专里赤色分子最多,你要高度警觉。’
“我争辩地说:‘他们都是些廉正的爱国青年!’
“‘爱哪个国?爱中国还是爱苏俄?’他发现我脸上的怏怏不快的神色,自我解嘲说,‘算了,我们在一张床上睡的夫妻,可别打内战。虹,看看还有酒吗?我想喝点,以壮行色!’
“我走进厨房,掸掉碗橱上厚厚的灰尘,拿出一瓶法国红葡萄酒,给他倒了半杯。
“‘太少!把它满上。’
“‘喝多了,你还能开飞机吗?’我为他担忧。
“‘来!你也喝一杯团圆酒!’他夺过酒瓶给我倒了一杯,又往他不满的杯子里倒酒,直到酒浆溢出他的杯子,才把酒瓶放在沙发之间的茶几上,‘喝!祝贺这套房子重新有了男主人,祝贺我们重新团聚!干了它!’
“我用嘴唇抿了抿,这法国的葡萄酒明明是酸的,不知为什么我品尝起来,舌尖却感到苦涩的滋味。是回忆起我们从相识到结合的那段光阴,还是记起了我们从山城重庆飞到文化古都北京后的一幕幕情景呢?也许是因为他明天就要飞往辽西上空去参战,我惶惶不安的情绪,影响了这杯葡萄酒的味道吧?不知道!我只知道这杯酒是苦的,它里边似乎掺杂了苦苦的黄连汁。
“‘怎么了?你不舒服了?’
“‘没有。’我不想使他扫兴。
“‘好!我一个人干了它!’他举起杯子一饮而尽。当他又举起满满第二杯酒时,稍稍思忖了片刻,见景生情地举起酒杯说,‘这首古诗真是为我写的: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我还是抑制不住自己的不安心情,把诗的后两句吟了出来,‘梦虹,你的飞机爬得高一点,胡乱往庄稼地里扔下炸弹,就往回飞吧!行吗?’
“‘我是军人!’他含蓄地回答了我。
“我说:‘我恨不得盼你把那身黄狗皮扒下来,送进当铺当了呢!’
“‘别说笑话了,这是战争。’
“没想到,他这次飞往辽西战场,竟然真是永别——两天以后,他在战斗中殉难的新闻就登出来了。新闻中追述了他是多么勇敢,投弹如何准确,最后被共军地面炮火击中,光荣殉国。文章旁边不但配发了他的一张头戴国民党空军大壳帽的半身相片,同时披露了他请战的血书。登载这些东西当然是国民党出于政治需求,为‘兵败如山倒’的溃军打气的,可是在二十多年之后,却成了我洗不掉、抠不去的家庭劣迹。红卫兵小将们到图书馆,把这些旧报纸翻了出来,所以把我当成打靶的牌子批来斗去,不也是挺合乎逻辑的吗?
“老朱到纸库给我去送饭时,曾不止一次地问过我:‘徐老师,你这个人太老实了。泥人还有泥性呢,你怎么……’最初,我没有对他讲起过这些往事,我怕讲起这些往事,会失去我已经获得的温暖。后来,我发现这是我极端自私的行为,为了我在他面前能活得更坦然一些,我必须让他知道这一切,当然,我讲起这些事情时,心情是忐忑不安的,你想想看,老朱当时在辽西战场上献出了他所有的一切;而梦虹却在同一个战场上,向老朱和他的战友头上投掷炸弹。我甚至猜想,说不定梁仪和老朱身上还有梦虹给他们留下的弹片呢!我还想到万一因为我把这些情况都对他讲了,老朱出于‘恨屋及乌’,失去了对我生存的庇护,我还能到何处去安身呢?在审查我的那间屋子里,面对死,我泰然处之,从老朱把我藏进纸库,我活下去的欲念,一天比一天强烈,我产生那种忧虑,你一定能够理解。但是,最后良心战胜了我的怯懦,我还是对他讲了这些往事。我心里坦然多了,像是一下推开了心上千斤重的坠石。
“那年春节之夜,远处不知什么地方响着稀稀落落的爆竹声。听着这乒乒乓乓的声响,我的心突然升起了一种空寂感:这库房、这纸筒将要陪伴我到哪个时辰?!即便侥幸地躲过了这场死劫,往后的岁月还非常长远,自己又该怎么生活下去呢?使我感到不太理解的是:梁仪就住在库房外的门房,我每天吃的饭菜又是他做下的,却偏偏叫住在报社汽车房的老朱给我按时送饭送水。这里边是不是有点蹊跷?第六感觉总在告诉我,老梁这个幕后军师,正在有意地制造我和老朱接触的契机,是不是……
“叶涛,从小飞被撞伤开始,我就理解了老朱这个人。之后,我对他的敬重与日俱增。我曾经在心里对比过梦虹和老朱,抛开政治因素不谈,梦虹人性也并不邪恶,但他的心地就像是当年在沙坪坝练虎伏一样,总是在操场的中心转来转去。而老朱的心地却像那宽敞的运动场,他没有梦虹的绝对自我中心。但是他显得太严肃了,他不接受我在感情上的任何回报,我为他织成的毛衣都被他退了回来,深深地刺伤了我的心。我决心淡忘他,可是在我生死攸关的时刻,他又复出了,使我强压下去的感情重新翻腾上来——我是个孀居多年的女人,自然有我难言的心事。有好几次,他送饭来时,我含而不露地表白过我的心声,他总是坐在离我铺位一米多远的纸筒上,低垂着头静听着。这时候的朱雨顺,仿佛不是昔日东征西杀的男子汉了,他把头弯成九十度角,使我只能看到他的头顶,而看不见他脸上的任何表情。我要是再往下说,他就这样回答我,‘徐老师,快吃饭吧,瞧那饭菜都凉了!’
“再不然就从纸筒上站起来:‘徐老师,你慢慢吃,我到外边转转,待会儿我来收拾碗筷。’明明他听见我说的话了,却像什么也没听见,使我进退维谷,十分难堪。在这年节之夜的爆竹声中,我的心瑟缩成一团,我索性拉开棉被蒙住头,以打发这个冷冰冰的年节。库房外有了轻轻的脚步声。往常听见这熟悉的脚步声,我总是理理自己的头发,用长头发把剃掉的短发遮盖起来,叫老朱看到我还是个女人。这次,我把棉被裹了又裹,不愿意听见他那渐渐走近的脚步声。为什么?我自己也说不清。门开了,脚步声越来越近,我清楚地知道他此时已站在我的铺位旁,仍然一动不动。
“他先咳嗽了一声。
“他又咳嗽了两声。
“接着,就没有了声息。在这个偌大的纸库里,像是没有任何生灵存在一样。他没有呼唤我,我的心反而不安起来。我想:是不是因为我对他谈了我的过去,一下把我们之间的距离又拉大了?如果是这样,我在这儿苟且偷生地活着,还不如回到那个老窝去接受命运的惩罚,或生或死,听天由命!主意打定之后,我撩开棉被,从床铺上坐了起来。
“‘徐老师,我还以为你睡了呢!’他双手抱着棉垫包着的饭盒,折身走了回来,‘来,趁热吃了它!’他抖开棉垫,拿出一个铝饭盒来。
“‘我不是吃过晚饭了吗?’我直截了当地说。
“‘这是老梁特意为你包的饺子,猪肉大葱馅儿。算是年节守岁的夜饭!’说着,他把铝饭盒打开,又从棉大衣兜里掏出一双筷子,在棉大衣上胡乱蹭了两下,连同饭盒一块儿递了过来。
“我虽然很想去吃那些冒着热气的饺子,但是没有伸手去接。
“‘徐老师,你……’
“‘有酒吗?’我怏怏不快地说。
“‘什么?’他流露出惊疑的神色。
“‘酒!我想喝点白酒!’
“‘你还会喝酒?’
“‘嗯!’
“‘这是我随身带着喝的。’老朱从大衣的另一个兜里掏出多半瓶‘二锅头’,放在我面前,‘你等一下,我给你取个杯子去。’
“他扭身要走,我喊住了他:‘甭去了!’我把酒瓶盖儿拧开,对着瓶子嘴儿咕咚咚地喝了几口,又辣又苦的酒浆,呛得我连声咳嗽,连眼泪都被苦酒呛出来了。
“他猛地夺过去酒瓶:‘你……你……’
“‘我喝!我还要喝!’我头脑昏醒各半,索性借着这个契机倾倒一下心头的苦水,‘你这个堂堂男子汉,能理解别人的痛苦吗?与其叫我这样冷冷清清地活着,还不如叫我去受批斗,还不如叫我去死!’
“‘徐老师,你今天是怎么了?’
“‘一切正常,你给我酒瓶。’
“‘不能叫你再喝了!你根本不会喝酒!’
“‘那你就送我回那个老窝吧!’我从铺位上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前迈步,‘你不送我,我自个儿回去!’
“他一下把我按坐在圆圆的纸筒上,‘你疯了?’
“我像脚下安着弹簧一样,又站了起来,高声喊着:‘我要走,我是个反动军官的家属,我有罪——我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