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断桥(从维熙文集②)(16)
“我挣扎着:‘你们这是……’
“‘这是革命!革你这个反革命分子家属的命!’
“‘我……我是你们的老师!你们怎么能这样……’
“‘呸!’一口唾沫吐到我的脸上,‘你是一条冬眠的毒蛇,我们再不上当受骗了。’
“‘同学们……’我还想向他们解释什么,我们那位戴着近视镜的老校长,从乱哄哄的人群中走了出来,她指着我墙上的挂钟喊道:‘革命的小将们!你们看看这是什么?这不是钟,是一本变天账。钟上边那只展翅的银鹰,和国民党空军帽徽一模一样,徐虹心里想的什么,不是很清楚了?’
“挂钟哗啦一声坠在了地上,接着皮带、棍棒、拳头、皮靴一齐落在我的身上。我模模糊糊地听见一片乱糟糟的口号声:
“‘打死这条毒蛇!’
“‘让她和她那个当空军的死鬼,一块做伴去吧!’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文化大革命万岁!’
“声音越来越微弱,最后变成耳畔的一缕游丝——我昏厥了。
“当我恢复了知觉,我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只当是自己做了一场噩梦。睁眼看看,头上有一盏吊灯,周围的墙壁雪白,用手摸摸自己的脸,摸到的却是一层绷带。噢!这儿是医院,原来这一切都不是梦,而是严酷的现实。
“这时我才感到浑身疼痛。想喊,喊不出话,想叫,叫不出声。是谁把我送到医院来的呢?革命小将绝不会对我施以仁政的,我想来想去,想到了老朱,也许是他突然从天而降,把我送到医院来的。叶涛,后来我才知道送我来医院的不是他,而是我的一个邻居,他是个蹬平板三轮的工人,他女儿是我教过的学生,现在,就在这座小医院里当护士。爷俩趁夜静更深之际,把我拖上了平板车……
“‘老师,市内您有亲戚吗?’她询问我。
“‘在南方。’我艰难地回答她。
“‘远水解不了近渴呀!’她很着急。
“我默默地听着。
“‘哎!老师,过去不是有个汽车司机常到您家里来吗?他是您什么人?’
“‘……’我该怎么回答呢!
“‘您说话呀!’她焦急地说,‘您知道那些没心肝的东西还在各处寻找您哪!您要找个破庙躲躲这阵风雨呀!’她看我还是迟迟疑疑地没有答话,焦急地说,‘本来医院应当是个避风港,可是昨天来了几个红卫兵,硬是把两个重伤号拖出去了,医生上前阻拦,挨了两记耳光。这年头,一点人道主义都不讲,我怕您也被……’
“叶涛,说实在的,当时我寻死的心都有了,但死要死在明处,绝不能连累这个善心的姑娘和她的爸爸。我挣扎着,用胳膊支撑起疼痛的身子说:‘谢谢你们父女,我请求你们把我送回家吧!’
“‘家?’
“我点点头。
“‘老师,您的家被查封了。’
“我一下倒在了病床上。叶涛,当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处置我自己才好。如果小飞在我身旁,我还有一条生活拐棍,她飞走了,飞到了云南,偌大的北京城,只有我自己,哪座孤坟才能收留我这个野鬼呢?越想心里越难受,滴滴眼泪顺眼角流淌在纱布上。
“‘老师,您别难过,不行的话,就把您藏太平间里去,不过那儿排满了死尸,味儿……’她眼圈红了。
“‘不。你去××报社的建筑工地,找一个叫朱雨顺的同志吧!’我再次强打精神,支撑起伤痛的身子对她说:‘他是那儿的看料员,你告诉他我在医院,看他能不能抽出点时间来医院一趟。’
“‘我这就去!’
“‘你停一下。’
“‘老师,还有什么说的?’
“‘这……不太合适,你……别……去了。’我的理智突然复活了,这不是等于把病菌传染给老朱吗?
“‘老师,我不能听您的了,多个人帮忙,就多一条路。您躺下等着消息吧!’她匆匆脱下白色大褂,把抄下老朱地址的小本本,往呢子外衣口兜一装,返身走出病房。
“随着她远去的脚步声,我的心急剧下沉。就好像我身体下边不是一张病床,而是一叶丢失了船桨的孤舟。这叶碎舟在惊涛中旋转,在骇浪的漩涡中沉没……为什么我要告诉她老朱的地址呢?分明受潜意识中求生欲念的支配,我怕死,我怕再也见不到小飞,我怕再也见不到喧哗的世界。一句话——我是个弱者。如果把女人比作弱者的话,我则是弱者中的弱者。
“黄昏时分,病房外有了‘笃笃’的声响。我的学生首先走了进来,她身后跟进来一个架着单拐的矮个子男人——他不是老朱,而是朱雨顺最亲密的战友梁仪。
“‘徐虹同志,你还认识我吧!’梁仪拄着单拐走到我的床边,小声地说,‘老朱开着车去天津新港,送一个人上船。我代表他来看看你。’
“‘你的腿……’我的话才吐出唇,立刻猜到了他架上拐的原因。
“‘感谢革命小将的照顾。’梁仪眉眼带笑地说,‘昔日枪林弹雨中没有挨着的腿,让他们打折了一只。’
“‘你怎么还有心思笑……’我用目光询问他。
“‘如果哭要是能够使我这只折腿复原,我扯嗓子哭上他三天三夜。’梁仪金鸡独立式站在我的床前,直视着我的眼睛,‘徐虹同志,我们能不能订个君子协定,一不轻弹眼泪,二不上吊寻死。行吗?’
“我的眼泪一下涌了出来,忙把身了翻转过去。
“梁仪架着木拐绕到我的面前,继续对我说:‘你别害怕,老朱一回来就用汽车把你接走。家你是回不去了,但总能给你找个挡风的窝窝。我不能在这儿久留了,你要多多保重。再见——’
“来也匆匆。
“去也匆匆。
“他人走了,只把他那木拐拄地的沉重声响,留在了我的心上。
“在那间病房,他最多也就停留了三分钟,我好像重新获得了活力,连身上的伤痛都减轻了许多。护士搀扶着我下地走了一圈,我发觉我只是受了外伤,离死神还相当遥远。不,我绝不能死,我要像梁仪那样对待命运。入夜,暮秋初冬的风,把树叶刮到窗棂上发出的窸窸窣窣的轻微声响,我都误以为是老朱的脚步声。我渴望着他的到来,既有求生存的欲念,也有敬仰和尊敬的感情。我很后悔那次走到他的工棚前,又突然止步的懦弱和嗫嚅。我需要友谊,也需要温暖,但是我在那天竟然没有勇气挨近火光。
“使我失望的是,老朱当天夜里没有到医院来。”
【第十章】
“福没盼到,祸却跟踪而至——一群到处寻找我踪迹的红卫兵,破门而入,把我从医院里揪走了。记得那天早晨,灰蒙蒙的天空中,下着似雪非雪的冻雨,那圆圆的白色小颗粒,敲打在我尚未结疤的脸上(绷带被他们撕掉了),又凉又疼。也许我这张脸太吓人了的缘故,革命小将没有对我采取暴力手段,只是像扔一头死猪或者死羊那样,把我扔上了卡车,拉到了南长街口里的一所中学。
“这儿是教育系统‘黑五类’和“走资派’的大本营。校门口挂着一副对联:上联写着‘庙小神灵大’,下联写着‘池浅乌龟多’。横批是‘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不但门口对联不伦不类,里边的劳动改造项目也花样翻新。我们每天干的活儿是搬砖,把厕所旁边的一堆乱砖,从操场东头搬到西边去,然后再把这些乱砖头从西边搬回来。周而复始地干着这不产生任何劳动价值的惩罚性劳动。大概是干到第三天头上,我从像蝼蚁搬山一样的队伍中,突然有了个惊奇的发现,那就是我看到了领导学生冲进我家里去的老校长。她和我们一样,胸前坠着一块大木牌子,上边写着‘走资派’的字样。我之所以没有及时发现她,不能怨我的视力不佳,而是因为这个一律被剃成了阴阳头的队伍,彼此实难辨认。如果不是她一边搬砖,一边嘴里念念有词地背诵着毛主席语录,我很难发现她的存在。她那像尼姑念经一样的虔诚声音,一下吸引了我的视线。她脸上仍然戴着那副圈套圈的近视眼镜,由于没有了花白头发的遮挡,她的脸显得比以前更胖更圆,说个形容词儿,圆得就像是九月间成熟了的向日葵,每每往前迈上一步,她的头颅都在微微发颤。我觉得我带着伤痛的身子搬砖,向前迈步已非常艰难,她比我显得还要吃力,走走停停,剧烈的喘气声,常常湮没她默读语录的声音。
“我很同情她,偶然和她走在对面的时候,情不自禁地轻声招呼她一声。很遗憾,她从镜片后边回敬我的目光,不但缺乏友善,而且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冷傲。那目光似乎在告诫我:‘徐虹,尽管我也挂上了牌子,但对你这个反革命家属、特嫌分子,不屑一顾。’
“我很气愤,但更伤心。我想:我的厄运起源于你,是你怂恿那些无知的孩子,砸了我的家,把我打得遍体鳞伤,你就是一副铁石心肠,也应当有点内疚之情吧!不,她没有一点这样的感情,在这个牛鬼蛇神的队伍中,她仍然以响当当的革命派自居,她的自我感觉绝对良好——永远良好。
“有一次,在弯弯曲曲的蛇形搬砖行列中,她脚下突然磕绊了一下,滑倒了,几块砖哗啦一声摔在了地上。我当时正和她走在对面,出于人的良知,我走上去搀扶她,并帮她拍打衣襟上的尘土。当她发现是我站在她面前时,第一个反应是惊愕,第二个反应是扭头寻找监工的红卫兵,她忙不迭地说:‘报告革命小将,她……是反革命分子的家属,她这是来拉拢我,用心十分歹毒……’红卫兵的皮带,首先抽打在我脸上,结了疤的脸重新淌血,没想到小将们对她也没客气,皮带从我的头上飞到了她的头上,她那副近视镜被打落下来,两条腿儿都摔折了。从此,她的眼镜上缠满了白色胶布。从此她有了个绰号——‘牛鬼蛇神’背后叫她‘白眼狼’。
“无论如何,这个绰号我喊不出口。她在学校工作兢兢业业,简直使人挑不出一点毛病;她对‘文化大革命’无比虔诚,热度超过基督教徒崇敬耶稣。但是命运硬是把她拖到了靶牌上——直到她被打死为止。正确地说,她是酿造‘文化大革命’这坛苦酒的一粒酒曲,当酒酿成之后,她又自个儿吞下去了这杯苦酒。直到今天,我还怜惜我们的老校长,她比我的下场更惨……”徐虹眼里冒出泪光,忙低下了头。
“吃面吧!”我说,“不然都喂苍蝇了!”
“我饱了!”她推开剩下的半碗刀削面。我们告辞了小饭馆。我们走在水洼洼的公路上。雨,已然停了,太阳洒向大地一团烈火,天地之间立刻闷热得如同蒸笼。去哪儿呢?我们没有明确的目的地——早晨送我来车站的司机和我约定,下午四点左右在路旁有显著标志的地方等他,好搭他的卡车返回矿山。究竟什么地方才算是显著的标志呢?公路上倒是有一个用松枝搭成‘革命委员会好’的彩牌,但是我们不愿意到那儿去。走了约莫有一里多路,看见公路旁有一棵高大的馒头柳,我们在它身旁坐下来,一边纳凉歇脚,一边等待着那辆返矿的卡车。
“后来……我的情况就更糟了。”徐虹靠着馒头柳的躯干,回忆说,“那些红卫兵,把我单独圈在三楼的一个小房间里。那间小屋原来是学校的化学实验室,地面上堆放着折断了的试管,打碎了的烧瓶,和各式各样破损了的玻璃器皿。头场大雪过后,寒风把冷冷的雪屑顺着大窟窿小眼的窗洞吹进来,我冷得牙打牙,浑身哆嗦。离开医院时是秋末,我身上穿着的是薄薄的毛线衣,此时已近入九,我几次请求革命小将为我去拿点衣服和被褥均遭拒绝。负责看守我的两个红卫兵我叫不出名字,只听人们呼喊他们大姚和小林。叫大姚的,个儿瘦高瘦高,像头骆驼,他披着一件绿棉大衣,扮演着红脸汉子的角色。他常常声严色厉地对我进行训斥:‘徐虹!你老老实实地听着。我们去外调了你的家谱,从你呱呱坠地的时候起,你就是资产阶级小姐,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现在,叫你在这间冷屋子里反省,是无产阶级对你的合理报复——道理嘛,很简单,你是喝了劳动人民的血浆长大的!对不对?’
“‘对!’我已然学会了顺水推舟。
“‘那你还感到这间屋子冷吗?’
“我哆嗦着回答:‘不冷!’
“‘这就是你的进步。’大姚披着绿棉大衣,在我面前来回踱步,‘精神就是威力无比的原子弹、氢弹,它能代替棉衣、棉被,能……’
“‘是!是!’我心里却哆嗦得更厉害了。
“这个叫大姚的红卫兵,信奉‘精神万能’,虽然严寒冻得他常常流下清鼻涕,并接连不断地打喷嚏,他从不把绿棉大衣系上纽扣,或搓手顿足,以身体热力去抵御严寒,而是叽里咕噜地默诵着毛主席语录,把精神变成为防寒的烈焰,和我一块儿在这间四面通风的陋室里挨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