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全14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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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北国草(从维熙文集①)(67)

我屏住了呼吸凝神地倾听着,飞进我耳鼓的,是雁群的豪歌、天鹅的啼叫、翠鸟的飞鸣……这个小车把式竖着耳朵、眯着眼睛的神态,就像是在倾听一组早春的交响曲似的,那么专注,那么神往,那么陶醉。说得更形象一点,那架势就像约翰·施特劳斯坐着马车,一边听着悦耳的鸟鸣,一边孕育《维也纳森林的故事》乐章的神色一样。我很快喜欢上了这个小伙伴,但内心不禁也升起一团疑云:这个文质彬彬的小音乐迷,对付得了这莽莽草原吗?我听垦荒队队员杜启发讲起小车把式的一件往事。那是初来草原的日子发生的:那天,他也是赶着马车出去拉豆饼,在归途上,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小家伙有意无意地一回头,车尾上端端正正坐着一条大灰狼,它那双暗绿色的眼睛,贪婪地盯着他,嫩红的长舌垂到尖嘴之下,滴着饥饿的口水……情况来得如此突然,小家伙浑身毛孔都奓了起来,他慌慌乱乱地跳下马车,向草丛中没了命似的奔逃。这位四条腿的不速之客,看见主人跑了,一下蹿到车把式坐的位置上来,张开尖嘴,露出利牙,啃开了辕马的屁股。辕马疼痛难忍,一边扬蹄尥蹶,一边拉着车狂奔,豆饼被颠得满地都是。这时幸亏垦荒队队员们听见奔马嘶鸣,赶了过来,拦住了惊马,赶走了饿狼,但辕马屁股已被狼咬得血迹斑斑,这个小车把式捂住脸难过地哭了起来……

想起这件事,我半开玩笑地问他:“这次拉豆饼,你这么自在,是不是因为我给你壮了胆子?”

他的脸猛然红了,显然他意识到我是指他那件不够光彩的事件而言的。他马上用明快而爽朗的语言回答了我:“娘家人,那是我刚来荒地的事了!眼下,我一个人独来独往,已无所畏惧!”

“噢?”我半信半疑地朝他望着。

他从腰里摸出来一把闪亮的匕首,带着虎虎的胆气说:“要想建设好北大荒,我在锻炼着猎人的勇敢。想起头回见狼那次,我越琢磨越不是滋味,这不是给北京人脸上抹黑吗?”他说着,又从车厢板上抽出一根长棍子,“你看,我长短武器都预备好了,就巴不得再碰上那家伙哪!”

我被他那认真而严肃的样子逗笑了。

他一定是误解了我的笑意,解疑地对我说:“你还不相信?我已经碰到两回小狼崽子啦,我一亮这两件家伙,它们一下就钻到草棵子里不见了。草原教会了我一条哲理:你软它就硬,你硬它就软,你跑它就追,你追它就跑。就是这么一回子事。”

这个小青年自认为对我解释得很透彻,有点自负地微微笑了。我望着这个乳毛尚未褪净的大孩子,至多也就十八九岁吧!来荒地才一年多,就从生活中总结出来人和自然斗争的辩证法,真是很不简单的事哩!我不禁对他伸了伸大拇指。

路,越来越难走了,就好像有意考验他的“辩证法”是否灵验一样,马车驶进了被称为“大酱缸”的路面,车身左摇右晃,热汗渗湿了四匹骏马的鬃毛。猛然,车身剧烈地打了个大趔趄,一个马车轮子陷到了“大酱缸”里。由于车身倾斜度很大,来势又极迅猛,小车把式和我一齐从车身上被甩了下来,满车的豆饼哗啦一声,顺着车板溜下去,滚落到路旁的一个深水坑里。

“他妈的,又得逼我去洗冷水澡了。”他几乎没经过什么思考,就脱下棉衣棉裤,塞在我的怀里。

“你要干什么?”我惊异地望着他。

他没有回答我,一下跳进带着薄冰的水坑中,弯下腰去摸那些掉在水坑里的豆饼了。他的脸被冷水激得由白而青,但他紧闭嘴巴一声不吭。我望着站在冷水里的小家伙,眼眶不由得潮湿了,继而,泪水竟然夺眶而出。我以家乡人的身份,命令他上来,他在水里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牙齿打战地说:“不行,上次被狼啃了马屁股,跑丢了半车豆饼,这回一块也不能少,这是我们的牲口饲料。”

他把豆饼一块一块捞出水坑,我急忙把自己的大衣给他披上,他哆哆嗦嗦地从棉袄里掏出一个酒瓶,对着酒瓶嘴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口,然后一抹嘴巴,孩子气地朝我笑了。我们俩把豆饼一块一块装上车,他抓起大皮鞭子,同时尖厉地吆喝开牲口:

“驾——”

“菊花青,你这懒骨头,怎么不使劲?”

他左右开弓噼噼啪啪地抽了几声响鞭,四匹骏马绷直了后腿,拉直了车套,终于把豆饼拉出了泥潭……当马车重新在草原上奔跑的时候,我激动地对他说:“你家住在北京哪条胡同?回北京后,我要向你的爸爸妈妈去汇报一下你在草原的成长。”

他腼腆地摇摇头:“如果你有机会见到胡耀邦同志,你可得给我们带个信去,就说我们这些北京的青年人,立志成为草原上的黄金,我们绝不辜负党和人民对我们的希望。”

看!这就是50年代青年人的壮丽理想,他们心里装的是祖国,是人民,唯独没有他们自己。他们的灵魂,似春天草尖上的露珠,晶亮而透明;他们的青春,像草原上空的云霞那么瑰丽;他们的胸怀,像辽阔的草原那样坦荡无垠……

1956年,草原百花盛开的美好的日子,胡耀邦同志亲自到北国边陲来看望这些青年人了。那是怎样一个欢腾的场面啊!胡耀邦同志紧紧握着一双双结了茧的手,喝了垦荒队的苞米粒粥,又来到萝北县医院看望养病的垦荒队队员。他带来了党中央的温暖,带来了全国青年的问候,也带来了祖国人民开拓北大荒的决心。

当垦荒队队员们噙着激动的泪水,把他们在草原上捡的一桶天鹅蛋送给胡耀邦时,胡耀邦同志笑了。他说:“你们看,天鹅是这么眷恋草原,叫子孙后代都在这儿搭窝,你们怎么样?”

垦荒队队员们的回答是响亮的:“我们在这儿扎根扎定了!请书记放心!”

胡耀邦同志风趣诙谐地问:“什么时候才能实现鸡叫、狗咬、孩子哭哇?”

垦荒队队员把宋殿有和李淑香推到书记面前:“这不!正在搞恋爱,很快就结婚!北京人的第一代小公民,快在草原落生了。”

胡耀邦同志爽朗地笑了。他勉励青年正确对待工作和爱情,一定要用汗水浇灌这个祖囯未来的大粮仓,为未来的青年做出示范,为祖国建立功勋。

时间,飞快地流逝过去二十几个年头了。祖国第一代天之骄子,在这儿当了“永久”牌,在荒地安家立业了。垦荒队队长杨华——那个开第一犁时震裂了虎口不怯阵的硬汉,不但没有插翅南飞,反而把爱人从北京迁到荒地;那胖胖的垦荒队女队长庞淑英,也在草原安家立业,她数十年如一日地干着养猪、种菜等极其平凡的工作;过去北京图书馆的管理员杜启发,今天已经成了草原上熟练的康拜因手;在草原上播种爱情的宋殿有和李淑香早已是下一代小公民的爸爸妈妈了;就连那个垦荒队的小尾巴——来自南海之滨的小姑娘符琼惠,经过了北国“大烟泡”的严峻考验,现在已经是北国边陲上一所中学的教师了。她,正在用50年代北京儿女们的英雄行为,教育着草原上落生的新一代;钢铁工人的女儿——十八岁时戴上大皮帽子来荒地垦荒的徐世华,犁过地、伐过木、当过拖拉机手,历年都被选为省、地劳模,最近,她光荣地被选为黑龙江省委委员。

那儿——我梦里寻觅过的地方,再也不是帐篷和油灯的世界,他们用青春的汗滴,开垦出一千二百公顷的荒地,每年为国家提供大量的玉米、小麦和金光闪闪的大豆。原来在凛冽寒风中支起帐篷的地方,今天已砖房一片,商店繁华,学校里歌声朗朗,草原上人欢马叫……

尽管岁月在他们面孔上刻下皱纹,尽管时间使他们的黑发中出现银丝,但他们的青春是不老的。因为黄金并不因岁月更替、光阴流逝而变色——他们无愧于“草原上的黄金”的光荣称号……

他们迷恋草原!

草原也迷恋他们!

他们在新长征的跑道上,正在和80年代北京的儿女们展开竞赛。他们正在实现把北大荒变成北大仓的壮丽理想……